如果假設鬼魂就是人生前腦部活動的記憶組,那麼,生前的一切喜怒哀樂,也一定持續在記憶組之中,鬼也就有開心的鬼和痛苦的鬼──曾以這個說法勸過一個因為極度痛苦而想自殺的人,告訴他:千萬別在痛苦之極的時候死,在這種時候死了,痛苦延續下去,再也沒有消除的機會,使痛苦變成永恆。遠不如留著生命,才能使痛苦逐步減弱。
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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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涼,不止夜涼如水,簡直夜涼如冰!
或許別人並不覺得冷,可是他不同,他覺得冷,哪怕在他面前有一堆火,或是他整個人都在火堆中央,他還是會覺得冷。
因為他那種冷,並不是受外來的影響,並不是由於冷的空氣包圍了他,他才覺得冷。他的冷,是來自他的身體之內!
他不知道那種致命的寒冷是來自身體的哪一部分──是來自心底深處?來自腦,來自肺,來自脾,來自腎?是來自骨髓的深處,還是來自全身每一個細胞核的中心?
根本無從確定,就是知道冷,整個人,都變成了冰冷的,迷迷糊糊的一團,行動之際,飄飄蕩蕩,來來去去,不論到哪裡,最後,終於會回到這個地方來,長期地逗留。
他當然十分熟悉這個地方,那是這個城市中一個街道的轉角,有著密集的,灰色殘舊的,高高低低的建築物。建築物的底層,各種各樣的店鋪的招牌,有的是新裝上去的,神氣活現地伸出街道,有的已經很殘舊了,一陣風過,搖搖晃晃隨時會跌下來。
每一塊招牌他都熟悉,就像這時,他緩緩地上了附近的那行人天橋,天橋上的每一個石階,他都熟悉一樣。
上了天橋,他靠在欄杆上,想把身子擠成一團,以抵消那種致命的寒冷,可是卻做不到。
他的視線停在街轉角處,他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已經接近午夜,她和她的新戀人快出現了。
她本來是他的,在她最失意的時候,偶然地相識,他有觸了電似的震驚,那是前生冤孽見面時才有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從此之後,上天入地,日月無光,他都要使她變成自己的妻子!
立一個愿是很容易的,任何小孩子在小學三年級的作文簿上都可以就「我的志願」這樣的作文題目,寫下「我將來要做大總統」這樣的字句,真正能做到的或然率是多少?
但是,任何一個總統,也必然經過小學生作文的階段,所以也不能說沒有可能。
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或許是她那時正在極度失意之中,需要異性的慰藉,他竟然很快成功了──成功得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她還不是他的妻子,他甚至沒有求婚,她就把自己動人之極的身體給了他!
當他擁著她香馥馥、雪白粉嫩的嬌軀,感到自己的幸福實在令人不能相信的時候,他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是事實!
既然是事實,不是美夢,也就不能不回到現實中來,他的收入,不足以負擔一個小家庭的生活費!
他努力工作,拚命去找工作,想藉自己的辛勞來表達自己的愛意。
但正如城市中流行的一句話:「努力是沒有用的,拿成績出來!」
有許多愛情故事,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一定會甘於貧困,和他過著十分刻苦的日子。
(這是舊式電影常用的題材。)
可是美麗動人的她,很快就明白了美麗能帶來的實際價值,她從那些男人望著她時那種貪婪的、充滿欲念的眼光中,逐步明白了這一點。
於是,某一天,她用冷得像冰、硬得像石頭的聲音對他說:「你走,我不要再和你在一起,你再糾纏,只有使我更討厭你……」
他當然不會就此離開,他用的方法是痛哭流涕,下跪求饒,甘願為奴,只求一點:不要叫他走。
可是,她既然下定了決心,也就沒有什麼可以令她改變主意的了。
除非他忽然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繼承了莫名其妙的一個遠親的龐大遺產。
(這也是舊式電影中常用的題材。)
不過,他沒有那麼幸運,他的痛苦,並沒有因為眼淚的湧流而減少,他全身像是炸了開來一樣的痛,每一個細胞都在遭受撕裂的痛楚,他把自己身子緊縮著,想把痛苦從體內擠出來,可是沒有一樣方法,可以使他的痛苦稍微減輕。
尤其,當她很快地有了新的戀人,她的新戀人又顯然能使她在物質上得到滿足,而她也顯然對新戀人有著愛戀的時候,他的痛苦更甚了。
他常在那行人天橋上等著,等她和新戀人的出現,新戀人會送她回來──她就住在那些高高矮矮的,殘舊的房子中的一幢某一樓的一間小小的房間中──他曾擠在那張床上,擁著她睡過。
她和戀人吻別的時候,他的心像針刺一樣的痛,他張大口,可是叫不出來。在這以前的時間中,她和新戀人做了些什麼?那是絕對可以想像得到的事,因為他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豐腴的手臂舉向上,香蔥也似的手指,不知想抓到些什麼,呻吟聲每一下都那樣令人血脈賁張,挺聳的雙乳,顫動出炫目的波浪,纖腰的扭動,每一下都足以叫人魂飛魄散,修長的、線條優美的雙腿──
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在路燈並不明亮的光芒之下,當他的視線,移到了她豐臀之下的雙腿時,短裙下的雙腿上,套著黑色的通花襪,在黑色的織花空隙之中露出來的粉腿,閃耀著白玉一樣的光輝,驚心動魄!
他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當他又睜開眼來時,街角已經沒有人了。
如果像往常一樣,他會去酗酒。酗酒在物質社會中,也是一種相當豪奢的行動,自然,也可以採用十分廉價的方法,也有不少種酒,是很便宜很容易醉的,他在那種劣酒的麻醉下,已經不知道昏死過去多少次了!
可悲的是,每天醒來,精神的痛苦之外,再加上肉體上的痛苦,胸口像是有鐵錘在一下又一下地錘著,頭頂像是有斧頭在一下一下劈著。口中湧出來的口水,竟然是那麼苦,苦得叫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
不知道多少次了,人對痛苦的忍受是有極限的,他已經抵達了極限,可是痛苦還在增加,他沒有法子再忍受下去了。
於是,和很多人在同樣的情形之下一樣,他想到了死。據說,死亡是解脫痛苦的唯一辦法,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會有痛苦了!
他又閉上眼睛一會,陡然一怔,她和新戀人又出現了,兩個人緊摟著,轉過了街角,他木然而立,心如刀絞,有血滴出。
就在這時,兩個老人走上天橋來,在他站立不遠處,開始燒紙,一個道:「他服了毒還不夠,硬把自己的頭撞得腦漿迸裂!」
另一個道:「阿林,我們一場街坊,燒點錢給你,一點意思。」
他呆了一呆:這兩個人在說什麼?像是在說自己?自己死了?不會,不是說死了就不再有痛苦嗎?為什麼剛才看到她的俏臉貼向別的男人,還是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