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應不識】

    一夜秋風緊,月色很好,照著草木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來。

  明霜是被風聲吵醒的,隱約聞到一股濃郁的酒氣,睜開眼時,赫然看到江城站在跟前,她嚇了一跳,支起身。

  「你……」

  話還沒出口,手腕被他緊緊握住,力道很大,扣得骨頭生疼。

  「我帶你走。」

  他語氣平平,卻上前一步,不聲不響地將她被子掀開,扯過斗篷來裹住她。

  明霜揪著衣服,人卻被他抱了起來,「放手,你瘋了?喝酒喝多了腦子不好使了麼……」手上爭不過他,明霜忙張口喚道:「杏遙,杏遙!」

  為了避免麻煩,進來之前,他把院子裡所有人都點了穴,叫再大聲也不會有人聽見。

  遮住月輪的那片雲層被風吹開,清輝投在她身上,明霜神情茫茫然地望著他,這樣的眉目,他在腦海裡勾勒過無數次。

  瘋了……自己如何不是瘋了,連要做什麼都控制不住。

  江城將她放在桌上,伸手撫過她臉頰,帶著蠻橫把她兩隻手死死扣住,順著心意偏頭吻上去。

  恨不恨自己都不要緊了,喜不喜歡自己也都無所謂,只要她能過得好好的,哪怕不是嫁給他……怎樣都好了。

  他有些自暴自棄,卻吻得深情款款,掌心兜著她的頭,不顧一切的,把她每一次吐息都含進口中。

  明霜靜靜的任由他抱著,沒有回應也沒有抗拒,長久以來頭一次這樣順從。

  樹葉平息下來的時候,江城才從她唇上挪開,覆在耳畔,帶著懇求:「不要嫁,好不好……」

  「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帶你去。」

  「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再也不騙你了。」

  他抱住她,埋首在她發間,聲音很低沉,但其中的異樣,連明霜也聽出來了。

  「霜兒,我求求你……」

  他手臂在發抖,嗓音漸漸啞了下去。

  「別再生我的氣了……」

  腰肢被他抱得發疼,力氣大得連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明霜卻愣在他肩頭,怔怔的,聽著他極其細微,卻又很是分明的飲泣聲。

  他在哭……

  相識那麼久了,她從來沒見過他落淚。

  原來她,已經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了麼……

  「我……」明霜抿了抿唇,竟不知要從何說起,「我沒有要嫁給誰,是明繡,不是我……」

  天幕裡,雲團再度將明月覆蓋住,屋內的一切模糊不清,偶爾有鴞鳥啼叫兩聲,餘下的都是寂靜。

  這個姿勢並沒有持續太久,江城鬆了手,低低道了聲對不起,默默地抱她上床,再默默地替她整理好衣衫,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房間裡還是一片漆黑,那股淡淡的酒香卻始終沒有散去,明霜靠在床邊,抬手從肩上捋過,衫子上帶著些許濕意,冰冰涼涼的。

  她微微啟唇,然而面對著眼前空無一物的世界,什麼也沒說出來……

  明繡嫁得很匆忙,因為是給人家做妾,自然談不上排場,王家那邊來了一頂轎子,把人往裡面一塞,就抬走了。

  沒有她夢寐以求的十里紅妝,也沒有八抬大轎,一路上冷冷清清的。

  這回,在門外送她的只有明霜一個人了,想起上年明錦出嫁時的情景,風光無限,羨煞旁人,雖說對於明繡她並不算喜歡,可是落到這個下場,終究還是有些惋惜的。

  過了幾日,明英從大理寺放回了來,衣裳還算乾淨,也沒有蓬頭垢面,就是臉色蒼白憔悴,看著她的眼神帶了些頹廢和空洞。

  翰林院肯定是不能再去,明見書又想法子把他弄到吏部來做主事,品階不高,從七品,但總比革職在家要好。

  只是這樣一來,明英的日子就過得更閒了,自打上次丟了人後他便心如死灰,天天在外酗酒,常常徹夜不歸,葉夫人打罵數次,也拿他沒有辦法。

  偌大的明府,那麼多下人來來往往,明霜卻發覺得冷寂,尤其是在早晨,推開門,滿地落葉,一個人也沒有,荒涼得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引以為傲的兒子出了事,明見書又開始想方設法的和別人拉攏關係了,不時陪嚴濤上哪個山裡賞月喝酒,不時又同哪位大人出去跑馬,整天忙忙碌碌,腳不沾地。

  嚴濤的事,明霜也曾經旁敲側擊的提醒過他。

  「嚴世伯野心很大,論心機,爹爹您比不過他,這樣人還是離得遠些比較好。您和他走得越近,往後就越容易吃暗虧。」

  但明見書不以為意:「朝堂上的事,你們女兒家不懂的。他有野心就讓他有去,我只求安穩,能養活你們母子,養活這一大家子就行了……爹爹年歲大了,今後的路還得讓英兒來。」提起明英,他遲疑了一瞬,悲哀且無奈的擺擺手,轉身去擺弄書桌上的那些文書。

  為什麼那麼多人針對他,他還是沒明白。

  明哲保身,其實只要把尚書之首這個位置讓出來,告老歸鄉,還祿於君,全家自能平安風順。可明見書又太貪心,他想別人不害他,又不想把實權白白拱手相讓,天底下哪裡有這樣便宜的好事?

  明霜坐在院中發呆,未晚正拿著掃帚低頭乖巧地在清理落葉,蒼茫的天幕裡,大雁南飛,院牆外飄來悠遠的笛聲。乍然聞得朔雁悲鳴,她忽然回過神,把杏遙叫到跟前來。

  「小姐,怎麼了?」

  楓葉從瓦簷上探下來,金黃的顏色,把她眉眼映照得很是柔和。明霜神情溫暖地看著她,淡聲道:「我知道你和凌書生情投意合,別管我了,早點嫁了吧。」

  杏遙想不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眼睛一酸,搖頭道:「不,我不嫁,我嫁了,您怎麼辦啊!」

  「我好好的,不需要你多事。」

  杏遙衝她跪下來,含著淚道:「可是……」

  「你必須得嫁。」明霜語氣微變,「離開明家,這裡是個是非之地,聽我的。」

  她怔住了:「小姐怎麼忽然這麼說……」

  「你別管,婚事我來給你做主。」明霜將她手握著,垂眸微笑,「回頭我去找劉管事說說,等贖了身,你就以我義妹的名義嫁過去。別在這兒耗著了,女人家有幾年青春讓你浪費的?過去做個正房夫人,多好。」

  「我跟了您十年了。」杏遙緊緊拉著她的手,淚如雨下,「實在是放心不下您……」

  「姑娘總是要出嫁的。」明霜摸摸她的頭,含笑道,「現在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一定讓你嫁得風風光光的。」

  她這一生也不知還有沒有穿嫁衣的機會,不過仔細想想,就算是穿也一定不好看吧?一個站不起來的新娘子,下了花轎,那麼多人瞧著,她卻只能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去拜堂。

  正因為知道這一切,明霜愈發想把杏遙的婚事打點好,看著她成親,就像是替自己完成了一樁心事一般……

  哪怕出嫁的不是自己,看看也好啊……

  *

  陸朝死了。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隻手遮天的兩朝奸臣終於一命鳴呼,嚴濤喜不自勝,坐在書房內捋著鬍鬚淺笑,若不是有手下在場,只怕都能哼出歌來。

  眼前最大的障礙沒有了,就等著老皇帝駕崩,往後朝堂便是他的天下了。

  陸朝做人太絕,以至於人人都盼著他死,而他不同,他懂得周旋,下手不會那麼殘忍,這恩威並施才是上上之策。

  「大人。」

  聽到腳步聲,嚴濤把筆放下,抬眼瞧了瞧站在面前的青年,不由一笑:「來得正好,我剛想派人找你……」

  他摸著下巴琢磨道:「半個月了,明家二小姐那邊一點風聲也沒有,怕是行不通,今天宜春郡主來向我討你,你收拾收拾就過去吧。」

  「屬下正是為此事而來。」江城朝他拱了拱手,站直身子,語氣平平,「郡主那邊,屬下怕是去不了了。」

  「怎麼?」嚴濤奇道,「出了什麼事?」

  他抬眼與他對視,「這些年多謝大人收留,屬下往後不能替大人效勞了。」

  四下里靜默了片刻,嚴濤望著那對星眸,緩緩靠回椅子,唇邊似笑非笑:「你是認真的?」

  房內已有數人蠢蠢欲動,江城餘光一瞥,伸手摁於佩劍之上,冷眼看他:「是。」

  嚴濤笑容未減:「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屬下心意已決。」

  他很瞭然地頷了頷首,「啪」的一聲,打了個響指,下一瞬,刀光劍影!

  替杏遙訂下了婚期,時間雖然有些倉促,不過也足夠讓她準備嫁妝。

  明霜成日裡閒著,於是便和杏遙一塊兒做針線,未晚忙完了也會來幫忙,三個人窩在一起繡帕子和枕套。上次她準備出嫁時就攢了一箱了,這回緊趕慢趕地又繡了一箱出來。

  杏遙見她這樣,心裡何嘗不明白她的想法,左右不是個滋味,總叫她歇一歇。

  明霜倒覺得忙些好,人一旦忙起來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嫁妝是其次,凌書生如今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不大不小也算個官兒了,他為人直爽,並不很看中那些,不過喜服是門面,怎麼也要挑上好的才行。

  明霜開的是綢緞鋪,別的沒有,布匹最多,這嫁衣當然還是自家來做比較放心。她已經許久沒去店裡看看了,今日起了個大早,拉上杏遙準備親自去挑料子。

  「小姐,您快有三四個月沒來了,真是稀客啊!」趙良玉得了消息,連賬本都不看了,提著袍子跑出門迎接。

  「這些天辛苦掌櫃的了。」明霜含笑點頭,「鋪子還好麼?」

  「好著呢,凌大人現在高昇了,想不到每個月也送幾個花樣子過來,我都不好意思……」他撓撓頭皮,笑說,「現在街頭巷尾都知道咱們這兒出了個進士,不少人上門來買綢緞,打算沾沾喜。」

  「巧的很,我也想來沾沾喜。」明霜把杏遙拉到自己跟前來,「遙遙要嫁人了,嫁衣還沒做呢,我覺著就用咱們家的最好……你瞧瞧可有合適的緞子?」

  趙良玉大約早就猜到了,也不很意外,頓了頓便連連點頭:「有有有,都是現成的,您去挑吧。回頭直接讓姑娘到隔壁成衣店裡去,量好了尺寸,過幾日就能趕出來,快著呢!」

  他一面說一面迎著明霜往庫房走,就在此時,高恕拉著高小婉忽然衝到她面前,老淚縱橫,對著她就要跪下去。

  「高先生……」明霜不由愕然,伸手去扶他,「怎麼了?起來說話啊。」

  「小姐……算我求求您了,您去看看大公子吧。」他握住她手臂懇切道,「大公子脫離了嚴大人,前幾天從嚴家殺出來,渾身都是傷,已經昏迷兩日了,情況也沒見好轉。」

  哦,他又受傷了……

  聞言,明霜抽回手來,未有所動,「高先生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我也不是大夫,去看他難道他就能康復麼?」

  「二小姐……」

  「遙遙。」她轉頭吩咐,「一會兒得空了去給高先生請個大夫。」

  想不到她能如此狠心,高恕含淚搖頭,「二小姐,您真是鐵石心腸啊!為嚴大人賣命也並非大公子所願,平心而論,他並沒有害您,不是麼!」

  明霜背對著他,並沒回頭,卻冷冷道:「這麼說來,這件事情你知道?」

  高恕啞然失語。

  她面無表情,「連你也在騙我,還有什麼資格讓我去看他?」說完,她執拗地伸手去搖輪椅,咯吱咯吱,緩緩的,從他視線裡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