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天地間】

    牢門被他一劍劈開,匡噹一聲巨響。

  江城上前單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腳沒有力氣,這樣下去只會是他的累贅,明霜看著他,又是喜又是憂,「你傻不傻啊,會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這樣看著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劍隔開跑上囚車來的官差,一把攬住她腰肢,雙足一點,旋身躍起。

  刑場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單槍匹馬一個人能撐到幾時?原本就不想把他牽扯進來,到如今卻進退維谷。

  沿著京城坊間的屋簷上一路而去,明霜摟著他的脖頸,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著不好麼?現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裡去,這也就罷了,多少應該蒙個面……」

  江城聞言倒是淡笑了一下,「嚴家也在追殺我,蒙不蒙面有什麼打緊的。本就是半條命,當我還你的……」他頓了頓,「我會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後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著他衣襟澀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頂上繞了幾個圈子,最後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鋪子的後門處已準備好兩架馬車,趙良玉正忐忑地在馬匹邊張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見江城抱著她下來,趙良玉和高恕忙上前來攙扶。

  就在此時,方才刑場上大殺四方的蒙面人也從牆外翻了進來,扯下面巾喘了口氣。

  「累死了,尾巴沒甩乾淨,估計一會兒得找到這附近來,咱們得動作快點。」蕭問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換下,扔給趙良玉,隨後又從江城手裡接過明霜,放上馬車。

  江城頷首道謝:「辛苦你了。」

  「兄弟麼,你我之間不用言謝。」蕭問伸手往他肩上一拍,「接下來的路更凶險,你定要小心。」

  江城苦笑著應下:「如果我到時候回不來,麻煩你替我安頓好她……」

  「你可別烏鴉嘴。」蕭問忙不迭擺手,壓低聲音,「我對女人最沒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到時候哭起來,你讓我怎麼辦?」

  「我沒辦法……」

  「不管有沒有辦法。」蕭問收斂表情,肅然道,「活著回來。」

  「嗯。」江城點了點頭,轉身時,又不捨地朝明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終究還是狠狠心,跳上另一駕馬車。

  「好自珍重。」

  明霜尚在車裡出神,蕭問打起簾子把一套嶄新的衣裳遞給她,「姑娘先換上。」

  她伸手接了,忽然問道:「……小江呢?」

  後者扯了扯嘴角,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很快走開了。

  衣衫是尋常的粗布麻衣,等明霜回頭看時才發現這是一輛裝載貨物的馬車,都是店裡的布匹,想來趙良玉是想用這個掩人耳目,送她出城。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蕭問才跳上車來,車伕跟隨其後,坐在外面套車子。

  「委屈姑娘了,咱們倆一會兒得扮做出城做生意的小販,眼下官府肯定查得緊,你小心點千萬別出什麼岔子,有什麼事我來應付。」

  她回過神來,一把拉住他,「江城呢?他去哪兒了?」

  「他……」蕭問略一遲疑,「他不同我們一塊兒,先出城了。」

  明霜隱隱覺得不妙:「他是做什麼去?」

  蕭問為難地與她對視,最終還是如實回答,「你也知道的,劫下朝廷要犯非同小可,現在這種情況必須有個人出去引開追兵,咱們人手不夠,不是他就是我了……很顯然我比較惜命。」

  車伕揚鞭一甩,馬車已然開動。

  明霜怔了一瞬反應過來,兩手握住他胳膊懇求:「我想去見他,你帶去我見他好不好?」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行兇多吉少,她腦子一熱,猛然搖頭:「罷了罷了,我不用他救,我不必他救,橫豎一條命,犯不著牽連他。你讓我走,官兵見了我就不會再去追他了。」

  「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了!哪怕你現在回去,這劫囚的罪名也已經是板上釘釘,沒跑的事兒。」蕭問衝她皺眉道,「他既這麼做,是生是死肯定早就有數,他一心想救你,你這樣會害了他的!」

  「可是……」

  「如今什麼樣還不知道,你也別就往壞裡去想。」蕭問寬慰道,「江城的身手是皇城裡數一數二的,別人的人遇上禁軍絕對逃不了,可他不同,常年在鬼門關外打滾的人,閻王爺都不敢留他。」他笑著打趣,「你莫著急,萬一他到時候安然無恙出來了呢?咱們約好的在城外匯合,我可得好好的把人交給他才行啊。」

  明霜被他摁回原處坐下,一時也沒有辦法。

  「去什麼地方?」

  「一個你曾經去過的地方。」

  蕭問將車簾撩開條縫,警惕地注意周圍,嘴上還不忘叫她寬心:「你安安心心等著,不會有事的。」

  明霜只得頷了頷首,抱著膝蓋埋首在臂彎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

  距離城外兩三里地的官道上,江城驅車疾馳,被官兵發現端倪是遲早的事,只盼著自己能多拖延一段時間。至少能讓她有機會出城。

  只要出了這座城,天大地大,去哪裡都好,別再回來了。

  背後已聽到沉沉的馬蹄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彷彿一面不停敲擊的鼓,令他不自覺加快了駕車的速度。

  四周的小竹林修長而青翠,冷風呼嘯,他正抬頭,赫然看見停在面前的幾匹駿馬,飛快勒住韁繩。

  官道上再無旁人經過,滿地煙塵四起,馬匹在寂靜中不耐地揚起蹄子。很快,身後的馬蹄聲也漸漸逼近,在他不遠處陸續停下。

  江城平靜地環顧周圍,鬆開了手裡的韁繩,緩慢摁上佩劍。

  趕來的禁軍幾乎將所有生路堵住,人數上百,並且還在不斷增加,他舊傷未癒,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逃脫,但撐個一時半會兒還是不成問題。

  正翻身從車上下來,那禁軍之中忽慢騰騰走出一個人,容貌略有幾分眼熟,身著鎧甲,滿臉橫肉,手拿了把古銅劍,神色鄙夷。

  「有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這麼快又和指揮使見面了。」左聽雲把劍一提,冷笑道,「上回你我的恩怨還沒了呢,您不是說要殺了我麼?」

  江城淡淡迎上他視線,抖出劍來,眼裡絲毫沒有懼色。

  人活一口氣,現在憑著人多勢眾殺了他,心裡也不痛快,左聽雲揚手一揮,底下的禁軍自行往後退了退,給他二人騰出空間來。

  「我倒要看看,你這喪家之犬還有什麼能耐!」

  *

  明霜的馬車順利出了城,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車子在附近兜了一個圈子,最後停在一家農戶門前。

  宅院很是簡陋,姚嬤嬤和未晚一早便守在那兒等候,眼看明霜下來,兩人趕緊上去接她。

  「小姐……」

  「誒,是你們。」明霜意外地瞧著她倆,伸手摸摸這個,又去摸摸那個,欣喜道,「你們沒事?」

  「我們沒事。」未晚含淚點頭,「抄家之後我和嬤嬤就被賣到安武坊裡了,是趙掌櫃贖我們出來的。」

  姚嬤嬤抬手給她擦眼淚,酸楚道:「小姐,您受苦了。」

  「我還好。」她艱難地笑笑,「索性還活著。」

  屋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乍一看去,似乎是上次在市集上見過的那位,明霜微微一怔,對方卻風輕雲淡地衝她點點頭。

  「外頭風大,姑娘腳上不方便,進來歇著吧。」

  她不勝感激,「多謝老人家。」

  官道之上,寒風瑟瑟,沾滿鮮血的竹葉在空中紛亂地打了個旋兒,翩然而落。江城右手握著劍,劍尖指地,勉強靠著這個才站穩身子。

  左聽雲舉著長劍,雙目圓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砰的一聲,濺起一地煙塵。鮮血從他身下蔓延開來,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靜。

  江城冷眼從來者的面容上一一掃過去,眸中的殺意凌厲刺骨。

  突然間,馬匹嘶鳴,面前的禁軍揚刀叫喊著,策馬向他殺來。他踉蹌著站起身,抬手握劍,氣勢凜然,在刀光中揮劍直入,劍鋒過處,必見血光。

  剎那之間,血色漫天。

  外圍的禁軍幾乎看呆了眼,那林中的青年彷彿猛獸一般,渾身上下似從血水中打撈出來,森然的雙目,冷漠而可怖,手中之間瘋狂地斬殺著,如此猙獰的一幕,讓在場眾人也為之一顫。

  猩紅的道路上,橫屍遍野,一波禁軍沖上前,另一波又緊接著補在後,圍起來的人牆仍舊沒有露出半點縫隙。

  日落西山,薄雲慘淡,空氣裡滿是鐵鏽的味道。

  趕來的禁軍指揮愕然瞧著眼前這一幕慘烈的景象,禁不住背脊發涼。人群之中,那人已然落得周身是傷,饒是如此,他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依然讓旁人感到畏懼。

  真是個極其凶狠的野獸啊,禁軍指揮嘖嘖暗嘆。

  身邊的弓箭手抽出一支羽箭,正要搭上弓去,他抬手喝止:「不行,上頭說了要抓活的。」

  「人早就是強弩之末了,看他能撐到幾時。」

  長箭從耳畔擦過,江城已無力抬劍格擋,視線漸漸模糊,眼前灰濛蒙的一片,這樣的瀕死之感還是頭一回遇到。

  側目看到身後淺淺的黃昏,他驀地鬆了口氣。

  也好,也好……

  幸而她安然無恙。

  只要她安好,再怎樣也值了……

  江城閉上眼睛。

  強烈的疲倦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這段時間太累了,太累……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這一覺睡下去,就永遠也別醒過來。

  浴血的青年終於倒下,能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都放下了重擔。指揮使抹了抹臉上的汗,吩咐道:「綁人,送去大理寺,大人要親自審問!」

  傍晚,天色漸黑。

  明霜坐在院子裡,盯著門外發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他還沒回來……

  姚嬤嬤上前給她披上外衫,輕聲勸道:「小姐,去睡會兒吧,您在牢裡一定沒休息好。」

  她偏過頭,「我睡不著。」

  「您得當心身子。」

  「阿嬤。」她並不接話,反而問道,「你說他能回來麼?」

  就知道她是在擔心這個,然而姚嬤嬤答不上來,只有沉默。

  明霜嘆道:「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他是不是被朝廷的人抓到了?」

  「你放心。」蕭問叼了個饅頭從屋裡走出來,「他這個人,即便是把刀架脖子上,也不會供出你的。」

  她顰眉側過身,語氣微涼:「莫非你以為我只是怕他供出我麼?」

  蕭問聳了聳肩,知道女人不好惹,也不同她拌嘴,「時候還早,沒準兒是在躲追兵呢,再等等吧,這種事,沒個一天兩天是辦不好的。」

  她不懂這些,聽了蕭問的話半信半疑地別過臉,還是固執地在原地坐著。

  姚嬤嬤拿她沒辦法,只得在旁邊陪伴。

  蕭問吃完了饅頭,擦擦手往房裡走,走到門口又轉身來看。深藍的夜幕下一抹清瘦的倩影,心中不由感慨。

  老弟啊老弟,還說人家不在乎你,不過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罷了,這哄姑娘家高興的確是個技術活兒啊……

  他嘆了口氣,頷首進去。

  *

  陰暗的地牢內,四處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腥味,嚴濤不自覺擰起眉來,跟著前面開路的侍衛一階一階往底下走。

  「張公公仔細腳下。」

  身後的宦官掩住口鼻,頗有些嫌棄的撩起袍子,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嚴濤不時也會回過頭來扶他兩把。

  很快走到了底,地上很潮濕,抬眼看去,刑房的石牆上,幾把鐵索吊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髮絲凌亂,滿身血污,已然辨不出本來的面目。兩旁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著,他仍肅著臉,雙眼緊閉,呼吸淺淡。

  一見他到場,審訊的人忙起身行禮。

  「張公公。」

  宦官皺著眉示意他靠邊站,往那犯人身上一打量,未及細看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小子招了麼?」

  在旁的推官回答道:「還沒有。」

  他懷疑,「這麼倔?莫不是你們下手太輕了?」話才說完,便嘀咕著搖頭,人都打成這樣了,想來也不是這個緣由。

  「他怎麼樣?該不會是死了吧?」瞧對方死氣沉沉的,半天沒有生氣,宦官叮囑道,「命可得留著,眼下除了他,沒人知道死囚的下落,別把人玩死了,到時候我不好向聖上交代。」

  「公公儘管放心。」推官諂笑著點頭,「下官拷問人,向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招之前怎麼得也得留口氣兒讓他說話。」

  言罷,他打了個響指,很快有人拎了兩桶水上來,往那人身上一潑。冷秋裡冰水刺骨,江城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往面前一晃,神色波瀾不驚。

  宦官在椅子上坐下,行刑之人立時取了燒紅的鐵條,一鞭一鞭往他胸膛上狠抽,鮮血四濺,滿室都是焦糊的氣味。宦官看得有些頭皮發麻,偏偏這人從頭至尾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鐵條打下去像是在抽一具死屍,毫無反應,他不由嘖嘖出聲。

  嚴濤看出他的不適,笑著上前來給個台階讓他下:「這拷問犯人的場面太過血腥,公公還不看為好。咱們牢裡的酷刑有上百種,挨個給他來一次,過不了多久就能招的,您只管等消息便是。」

  宦官早有此意,掖了掖鼻子,勉為其難道:「既這麼說,那就有勞嚴大人了。」

  「公公哪裡的話,這是應該的。」

  地牢裡蛇蟲鼠蟻滿地都是,多看一眼都覺□的慌,那宦官也不再多待,很快便匆匆離開。

  嚴濤目送他走遠,回過身,背脊挺得筆直,撩袍而坐。

  推官遞上熱茶來賠笑道:「嚴大人這是要親自審麼?」

  「怎麼說從前也是我的人。」他笑道,「給點見面禮應該的。」

  話音才落便又頷首吩咐:「上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