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過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沖我恭敬地笑,還有不少丫鬟給我添菜。
我想說我和妳們一樣都是丫鬟啊,妳們別給我添菜啊。
可我沒敢說,這種場合,我連飯都吃不下,哪還敢說話啊。
二爺自始至終都坐在一邊,笑著跟周圍的人應酬。二爺雖然笑著,但是一點都不輕浮,反而十分沉穩,周圍的人同他說話很恭敬,他也一點架子都沒有。
至於他們在說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
後來,酒過三巡,另外一桌忽然來了個人,到二爺面前,撲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一看,哎呀!這就是當初圍著二爺看,還把我給打了的那個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沒有彎。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紅。他看著二爺,喘著粗氣,道:「楊二爺,我不知道你今日請我是怎麼個意思,但是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
你說就說唄,吼什麼啊。
二爺靜靜看著他,道:「說。」
那人激動得鼻孔都有點放大了,他大聲道:「當初二爺受難,我王家沒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幹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爺如今發達,掌管半個江南的商路,不照顧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條畫舫的人都在看著他,他死死地盯著二爺,道:「但是!我王志不後悔——!」他的聲音裡甚至夾了一絲哭腔,「我不後悔!當年你在桂花樓酒後鬧事,把我妻長髮剪斷,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門,也不曾露出歡顏,你、你還記得麼——!?」
我靜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爺,二爺沒什麼表情。
王志最後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後悔!楊一奇,我們王家小本生意,沒你照料照樣能活——!」
二爺終於開口了。
「那你現在,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靜了,王志也安靜了。
真不需照料,還跪什麼。
王志彎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著。
二爺推開凳子,站到地上。他沒有扶拐,一手搭著桌子,一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來。」
王志沒有動。
二爺用了力,「王公子,起來。」
王志抬頭看了二爺一眼,終於站了起來。
他這一站,二爺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過來扶他入座,二爺搖搖頭,自己倒了一杯酒,轉過身,對眾人低聲道:
「各位,今日請來的各位當中,有從前認得我的,也有不認得的。有交過恩的,也有結過仇的。這杯酒,我敬給那些交過恩的人。」
二爺一杯酒喝完,杯子一扔,自己往後挪了一步,抬頭又道:
「這個頭,我磕給那些結過仇的人。」
話音一落,誰都沒有反應過來,二爺已經俯首下去,額頭磕在畫舫的木板上,咚地一聲。他只有半截大腿,這個頭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我。
誰敢受著二爺的頭,別說我一個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對二爺有求的人,更不敢受著,連忙紛紛起身。但沒人料到這樣的情形,所以也沒人敢開口。
二爺起身,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對眾人道:「我楊一奇出來做生意,只靠三件東西——!」
「膽量、頭腦、有信用。」 二爺的聲音沉穩,目光清亮。「我從前犯過混,老天爺也給了我懲罰。若是諸位肯給我機會,再信我一次,那今後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錢一起賺,楊一奇絕不會虧待大家。」
二爺就是二爺,多會說,幾句話的功夫,座上有好幾個人都哭了。
「至於你。」二爺看向王志,帶著玉扳指的拇指虛指了我一下,低聲道:「你還記得她麼。」
王志看著我,點點頭。
二爺淡淡道:「給她磕三個頭,求她一聲沒事,那日就算揭過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撲通一下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我慌亂地看著二爺,二爺一點表示都沒有。我試著說:「沒沒沒、沒事。」
王志起身,二爺沖他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二爺把我叫到轎子裡,說:「委屈妳了。」
我震驚了,我被公子哥磕頭還是頭一次,我說不委屈。二爺笑了,說:「坐過來點。」
我靠過去一些,不敢抬頭看二爺,一直低著頭。二爺說:「妳總低頭,看什麼呢。」我胡亂道:「看扳指。」二爺把扳指摘下來,放到我手裡,「妳喜歡這個?給妳了。」
我哪敢接,搖頭說:「我就、就看看。」
二爺拉過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裡。翠綠的一個,還帶著二爺身上的熱氣呢。我拿在手裡,更不敢說話了。
這次二爺回來,就常住下了。二爺又盤了一個大宅,跟之前楊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們也都接回來了。府裡一下子變得熱鬧多了。
從前最不受待見的二爺,現在是府裡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見了都要尊稱一句老爺。
府裡熱鬧了以後,管家又招進來幾個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這是要送到二爺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裡坐了很久,看著月亮發呆。
我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現在手裡有多少銀兩。
算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令人欣喜的結果。原來這幾年下來,我大小也算是個富人了。
不是,是一隻富猴。
接下來幾天,我把手頭的錢都兌成銀票,把之前二爺給我的衣裳首飾都當了,換成散銀。只有那個玉扳指,那麼漂亮,我怎麼也沒捨得當,一直包在包裹裡。
我的賣身契還在夫人那裡,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說明緣由,又把錢給她,想讓她還我自由身。
夫人看著我,輕聲說:「哪還有什麼賣身契,當年出事的時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後說:「那奴婢這就走了,夫人今後要保重身體。」
夫人也沒說什麼,坐在亭子裡,低頭抹眼淚。
這讓我怎麼走,我過去扶著她,說:「夫人妳別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憐的奇兒……」
二爺?
我說:「二爺怎麼了。」
夫人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我可憐的奇兒,可憐的奇兒……」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為啥要哭,我跟她說:「夫人你別哭,我們二爺現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邊哭。我看哄不了了,歎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我這一轉身,就看見二爺拄著拐,站在不遠處,一直盯著我手裡的包裹。老管家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渾身哆嗦。
我走過去請了個安,說:「二爺,我要走了。」
二爺沖我笑了笑,說:「好啊。」
我一愣,隨即有點不樂意。怎麼說我也算是跟你患難與共了許多年,雖然只是個小丫鬟,但你也不至於這個語氣吧。
當然,我還是不敢表現出不滿,對二爺道:「那,二爺保重。」
說完,我從他身邊走過去,走了很遠很遠,偷偷轉了個頭,二爺還站在那,而管家已經跪在二爺身邊,不知在說什麼。
我總覺得,二爺的背有些彎了。
然後我馬上搖頭。
怎麼可能。
我雇了一輛牛車,準備回老家。
結果我走了沒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
他見到我像見到親娘了一樣,跪著撲過來。整個客棧的人都往這邊看。他說:「姑娘啊,妳回來吧——!求妳回來吧!」
我說:「你怎麼了?」
管家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最後終於被我總結出來——
二爺病了。
我是牛車出來,馬車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說了,「才三天,怎麼就病了?」
管家一臉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啊。」
答非所問,我又說:「到底是怎麼病的。」
管家長長地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我道:
「姑娘,二爺心裡苦啊。」
我就沒再問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著我看,我埋著脖子進了二爺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心裡有些埋怨管家,虧你招了那麼多小丫鬟,怎麼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我到二爺房門口敲了敲門,說:「二爺,你在麼。」
裡面沒有聲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開門。
屋裡,二爺穿著睡袍,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我看著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沒裝,是真病了。
我走過去,輕聲道:「二爺,你覺得怎麼樣,奴婢去給你請大夫吧。」
二爺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啞聲道:「妳還管我死活。」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啥。
二爺伸出一隻手,我下意識地握住。二爺的手很寬,上面全都是硬繭。我不知道以前老爺的手是什麼樣的,是不是也像二爺一樣,受盡風霜。
他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聲音低啞,道: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妳走了,爺就撐不住了……」
二爺這輩子,說過的最讓我難受的一句話,就是這個了。比起從前,他打我踢我的時候,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