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喂。喔,是你啊,怎麼了?」
「不好意思突然打擾,發生了一件意外。」
「意外?」
「是的,本來一切都很完美,卻在最後一項實驗越線了。」
「你說什麼?虧我把每件事都安排得妥妥噹噹,你卻失敗了?」
「對不起。或許是我把程式寫得太過頭了。總之我會盡快處理。」
「你最好快一點。一旦跨越界線,不知道那些東西還會搞出什麼飛機。別說什麼完美,根本是徹底的瑕疵品。」
「GPS很快就會標示出那傢伙的所在地。這點連警方都不知道。我們會盡快接觸,將它『處理』掉。」
語畢,電話另一端的男子無奈地咕噥道︰
「話說回來,這是第幾次了?」
「……」
「你也該拿出點成績了吧?只要在全球競爭中勝出,你就能在這領域名留青史──以我助手的身份。」
「是。」
「令尊在九泉之下哭泣喔。虧他老人家可是人人尊敬的天才呢。」
「我知道。我還有事要忙,先這樣。」
男子掛斷電話,倒在椅背上。
(為什麼會這樣!)
重複好幾次的實驗,再度以失敗告終。
不僅如此,這次是改良再改良、每個環節都完美無缺的最終實驗。
結果居然落得這步田地。
花費那麼多心力耐心培養,卻是如此下場,男子不禁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愛意越深,恨意也越深;男子無法按捺心中的憎恨。
男子取出智慧型手機,打開特殊應用程式。湛藍色畫面上,跳出一張熟悉的地圖。
他將地圖放大再放大,畫面中央的紅點映入眼簾。紅點正快速移動中。
男子站起來,指著移動中的紅點呢喃道︰
「很遺憾。」
34
阿健茫然地坐在駕駛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員工,是秘密專案的一員,負責操作機器人維持東京的治安。我接下一項特殊任務,目的是防止東京奧運受到恐怖攻擊的威脅,並一路努力至今。)
(然而,剛才還是發生了恐怖攻擊,而且昂貴的機器人又壞掉了。)
(當然,光是這樣就已是重大過失,而我又違反工作守則,跑到四號的轄區。我早已做好接受重罰的心理準備。)
(即使如此……等等。我是恐怖攻擊的嫌犯?而且挾持小咲逃走?)
(為什麼會這樣?而且還變成全國通緝犯。)
駕駛座的螢幕播放著新聞,上頭清楚地公佈了阿健的大頭照。
「怎麼回事?」
副駕駛座的小咲問道。
「阿健,為什麼你是嫌犯?」
爆炸案、馬拉松比賽中止、武見受傷、四號的「死亡」……
短短時間內發生一件又一件可怕的意外,令小咲茫然無措。為了讓她冷靜下來,阿健特地帶她上車,不料又看到這新聞,也難怪她陷入恐慌。
不過,阿健也一樣無助。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小咲直直地瞪著阿健,無力地說道︰
「真的不是你?」
「那還用說。我幹嘛發動恐攻?我是負責防止恐攻的人耶。你看,我又沒有把你當成人質。我只是腦子有點混亂罷了。」
小咲聞言,眼神柔和了不少。
「我知道了。關於小翼的事,我還沒辦法相信,但我知道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語畢,小咲望向車窗外。
阿健的巡邏車停在距離爆炸現場三百公尺遠的小巷裡。這一帶是老街,如今依然有許多盤根錯節的小巷弄。這裡沒什麼人,但許多人從爆炸現場逃到前方的江戶大道,導致一片混亂。因應馬拉松比賽的交通管制,也使得車輛無法通過。
「接下來怎麼辦?要去找警察解釋清楚嗎?」
「別鬧了!千萬不能去。去了只會被抓起來,然後被迫背起『恐怖分子』的黑鍋。」
明明警方沒有任何證據,就把阿健當成嫌犯,這肯定不只是單純的誤會。一定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暗中操作一切,這點阿健心裡有底。
「那該怎麼辦才好?」
「先處理你的傷勢,你現在根本不能好好走路吧?我送你去醫院。」
「……然後呢?」
「然後……我就逃走。」
「不行啦,你不是也受傷了嗎?傷勢比我還嚴重吧?況且,你以為逃得掉嗎?日本的警察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而且東京到處都是監視器,你根本不可能帶傷逃走。」
「我當然不可能永遠逃下去。」
「喔?」
「我要抓到真兇。」
阿健吐了口氣,冷靜地低語道。
「我看到他了,而且看到兩次。第一次是在表參道的雅典娜公司門市,第二次是剛剛的雷門折返點。」
「那家店的爆炸是恐怖攻擊?」
小咲是雅典娜公司的員工,當然知道第一次的爆炸。不過,新聞媒體都說那是地下瓦斯管線起火破裂所造成的「意外」,也難怪她訝異。
「是啊。兩次的恐攻地點都有同一個男人,雖然我只看到一眼,但不會錯的。那張臉我永遠忘不了。」
聽聞阿健的決心,小咲不置可否。這不是小咲一介普通人能處理的事情,而這點阿健也一樣。
「可是,你要怎麼找嫌犯?你不是只有這輛車嗎?而且又沒有武器,該從何找起?」
「別擔心,看了剛剛那個男人,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認識那個男人。我沒辦法馬上動身,但我會視情況去找他。」
「他是誰?」
阿健頓時沉默,垂下頭來。他凝視著自己受傷的腳,然後抬頭望向小咲。
「小咲,我勸你不要知道比較好。我會送你去醫院,要記得看醫生喔。千萬不能說是我送你去的,要說是自己走去的。」
小咲搖搖頭。
「我辦不到。你有困難,我不能自己在醫院睡大頭覺。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啦,太危險了。」
「放心吧,我的腳沒有大礙,反倒是你的腳比較值得擔心呢。況且,我也想請你好好解釋小翼的事情。」
阿健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一時忘了小咲受到的打擊。
(對了。小咲的意中人,四號──不,小翼,才剛死在她面前,但是她卻願意關心我。)
阿健很高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跟小咲在一起,而且也很感謝她願意主動陪伴。
一股難以壓抑的情感,從阿健體內油然而生。
(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小咲突然下車繞到車子另一側,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她硬是把阿健推到副駕駛座,逕自坐在駕駛座上。
「自動駕駛會留下紀錄,所以由我來手動駕駛。阿健,你去後座,別讓監視器拍到你的臉喔。」
小咲的俐落幹練,令阿健張口結舌。想想也對,小咲跟阿健這小小的操作官不同,可是一流企業的優秀業務員呢。
「可是……」
即使如此,阿健還是不想將小咲拖下水。
小咲似乎看出阿健的猶豫,於是猛然發動引擎。
「先回我家一趟,然後再改開我哥的車。」
「小陽的車?」
「嗯。這不是研究所的車嗎?看車牌就知道車主是你。他們好像不知道我是人質,所以開我哥的車就不會洩漏蹤跡了。然後,我們再去人煙稀少的地方。總之,目前最大的難關就是能否順利抵達橫濱的住處。」
小咲邊說邊慢慢踩下油門。
她跟哥哥一樣優秀,而且更重要的是有膽識。從前,阿健只知道她溫柔的那一面。
兩人的車避開主要道路,在老街盤根錯節的巷弄中鑽動。
35
三小時後,阿健跟小咲終於抵達橫濱。
時值中午,炙熱的陽光射向肌膚。早上的恐攻新聞轉眼間傳遍全日本,連四十公里遠的橫濱,也不再有慶典的熱鬧氣息。
不只東京,奧運賽場遍佈整個首都圈。既然馬拉松比賽成為恐攻目標,其他賽場也隨時有可能發生恐怖攻擊。橫濱也有幾個奧運賽場,路人們個個草木皆兵,面色凝重、行色匆匆。
從淺草沿著首都高一號線直奔橫濱,一小時內就能抵達,但高速公路有收費站,監視器也不少,恐怕一下子就會被逮捕。
沒辦法,小咲只好走一般道路,而且一路避開大馬路,專走小巷。
靠近JR橫濱站時,小咲拐彎開向大海。他們特地開往工廠林立的港灣沿岸人工島,來到橫濱港未來地區。小咲將車子停在人跡罕至的工廠後方,然後攙扶著一跛一跛的阿健走到公路上。如果開著阿健的車到小咲所住的大廈,恐怕會暴露行蹤;他們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大廈的地址。
為了避免司機起疑,兩人佯裝成情侶,一路上話也不多,就這樣到了目的地。
事實上,阿健很熟悉這棟大廈。
想念小咲的時候,他就會來這棟大廈。自從跟陽一郎待在同一個職場上班,兩人曾一同小酌,但陽一郎從未邀請阿健來這兒,而阿健也不會說「我想去你家玩」。
儘管這樣的行為很像跟蹤狂,阿健就是無法按捺前來此處的衝動。
小咲跟陽一郎所住的這棟大廈就建在時髦的海港未來區。這是四十三層樓高的摩天大廈,放眼望去,橫濱港盡收眼底。
「還好嗎?」
小咲關心阿健的腳傷。
「我哥晚上才會下班,先來我家吧。」
「可是……」
阿健猶豫了。他可是通緝犯,貿然進去人家家裡,萬一拖累小咲怎麼辦?
然而,小咲並不理會阿健的擔心,匆匆進入電梯,按下三十八樓的按鈕。
「來,進來吧。」
電梯發出微微的啟動聲,轉眼間就抵達指定樓層。他們順著走廊來到小咲家門前,只見她伸手解除門把的指紋鎖,然後讓阿健入內。
玄關鋪設著純白色大理石磁磚,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清爽的香味。相較之下,阿健的房間陰暗又潮濕,簡直是天壤之別。
兩人脫下鞋子,穿越長長的木板走廊來到客廳,落地窗外是一片大海。
「好棒的房子……」
阿健從來沒見識過如此舒適的房子,一時忘記自己還在逃命,不禁脫口說道。
「這裡對我們兄妹來說實在太大了,對吧?我比較喜歡小巧溫馨的房子,可是我哥出社會後,就突然說要搬來這裡。」
「真不愧是小陽。」
「隨便坐。」
語畢,小咲為阿健倒了一杯冰麥茶。
阿健拿著杯子坐在飯廳的椅子上,環顧室內。
客廳約莫十坪大,牆上掛著大型液晶電視,前方的皮沙發排成ㄇ字型。客廳隔壁有張大餐桌,後方則是寬廣的開放式廚房。冰箱很大,怎麼看都不像兩人用的冰箱。小咲走進後側的房間,隔壁也有一間關上門的房間,那大概是陽一郎的房間吧。真是豪華的兩房兩廳住宅。小咲打開冷氣,悶在室內的濕氣一瞬間消失無蹤。
客廳沙發的旁邊有個櫃子,上頭擺著許多獎盃、獎牌及獎狀。仔細一瞧,那全都是小咲的名字,全是她從國中以來贏得的田徑獎項。
「都是冠軍獎盃耶。」
阿健對走出房間的小咲說道。
「都已經退出田徑圈了還秀這些,真不好意思。我早就說過要收起來,可是我哥就是想擺出來展示。他說要秀給爸媽看。」
小咲望著獎盃旁邊的相框,照片裡的人是小咲跟陽一郎的爸媽,兩人開心地笑著。父親穿著燕尾服,母親則穿著鮮艷的洋裝;兩人旁邊圍繞著一群外國人,他們似乎在某個慶祝會場。
「小時候你好像男孩子喔。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事情嗎?我那時被欺負,多虧你跟小陽來救我。我想也沒想過,居然會有幼兒園生來保護我。
「令尊令堂過世時,我在他們的葬禮上給你一束花,結果你卻哭了,嚇了我一跳呢。」
阿健輕輕一笑。小咲納悶地注視著阿健,不發一語。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許她忘了吧。
「不說這個了,你把右腳的褲管捲起來。」
阿健將視線從照片收回,只見客廳桌上放了一個急救箱。小咲跪在沙發下,捧起阿健的腳,用濕濡的毛巾為他擦拭。
「抱歉,還麻煩你為我做這些。小咲,你的傷還好嗎?」
「你在說什麼呀。我剛剛看過了,沒事,只是擦傷而已。」
小咲邊說邊抬起阿健的腳(泥沙已經擦掉了),觸摸他的腳跟。
「這裡會不會痛?」
小咲慢慢轉動阿健的腳踝,一邊問道。
他的腳踝一點力氣也沒有,垂軟地搖晃著。
「你骨折了吧?」
然而,阿健並不覺得痛。
「不會啦,放心吧,我不大覺得痛啊。」
「是嗎……」
小咲訝異地從急救箱取出繃帶。幸好沒有流血,她決定先用繃帶緊緊纏起來,以穩住腳踝,然後再貼一層膠帶,將之固定。當過運動員的人就是不一樣,動作真俐落。小咲默默地包紮,垂著眼擠出聲音說道︰
「請你詳細告訴我,關於小翼的事……」
阿健聞言,心想︰攤牌的時機終於到了。
「抱歉,騙了你這麼久。我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員工,我們跟警察廳有個維持治安的合作專案,我也是成員之一。從很久以前起,我們就借由神似人類的機器人來維持街上的治安。我使用四號……就是那個你口中的『小翼』,在奧運會場防範恐怖攻擊。」
小咲一言不發地聽著阿健解釋,小心翼翼地包紮阿健的腳。
阿健一五一十地說明來龍去脈,然而,想到小咲對四號的情意,他不得不隱瞞自己對小咲的愛戀。
「我不打算騙你,只是隨著任務進行,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這樣了……」
「變成這樣」意思是指小咲跟四號的關係。這一個月來,他們顯然不只是工作上的夥伴。
「我哥哥知道多少?」
幫阿健包紮完畢後,小咲終於抬頭問道。臉頰上有淚痕。
「小陽是研究所的希望,跟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專門負責AI研究,不會接觸到我的部門──應用部。當然,他知道有這項專案,但操作官的日常勤務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外。」
安排阿健接下雅典娜公司相關任務的人是陽一郎,但他沒有說出口。畢竟從結果看來,若不是阿健去雅典娜公司,小咲也不會喜歡上四號。他不希望小咲將矛頭指向陽一郎。
小咲的眼神好銳利,令阿健好難受。
沉默半晌後,小咲喃喃說道︰
「我喜歡他。我非常喜歡小翼……」
扮成小翼接近小咲的阿健,實在啞口無言。
他很想再度道歉,小咲卻搶先制止。
「算了,沒關係。我很清楚,你這麼做不是為了故意耍我。畢竟是工作嘛,那也沒辦法。」
小咲口中的「工作」這兩字,聽來格外沙啞。
(不對。)
(我不是為了工作才接近你的。)
「我……」
(我一直透過機器人凝視著你。)
阿健還來不及開口,小咲就站起身來。
「那間是我哥的房間,總之你先換上這個吧。畢竟你滿身泥巴,而且換個衣服,別人也比較認不出你。」
小咲將衣服遞給阿健,然後消失在後面的房間裡。
阿健將到口的話語吞回去,依言打開陽一郎房間的門。
房裡與客廳不同,看起來非常沒情調。
窗簾緊閉,房內一片昏暗;房間中央有張款式簡單的鐵床;窗邊的大桌子,有一台大型電腦與三個螢幕;室內完全沒有任何裝飾品;佔滿整面牆的大書櫃塞滿了書,仔細一看沒有一本小說,全都是些機器人工程學與人工智慧的專業書籍。
(這就是小陽的房間啊……)
認識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來他的房間。陽一郎人如其名,個性活潑又開朗,這間冷冰冰的房間與他真不搭調。
阿健邊換衣服邊觀察四周,書櫃一隅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換好衣服後,他將原本的衣物折好,接著走近書櫃。
阿健根本看不懂這一大堆專業書籍,只覺得角落某一本書的標題很眼熟。
從書的風格看來,這並不是市面上販售的書籍。它沒有任何照片,只有白紙黑字。
《二○五○年J線航空墜機事故報告書》
書裡貼了許多便利貼,翻開來一看,裡頭到處都是劃線的痕跡,還夾著不知從何處剪下來的紙片。
(這是……)
阿健捧著書閱讀,不知不覺間全身僵直。
36
阿健換上陽一郎的牛仔褲與襯衫,跛著腳回到客廳。多虧小咲幫忙包紮,現在他走起路來輕鬆多了。短袖襯衫穿起來還行,但陽一郎人高馬大,牛仔褲穿起來實在太長了。沒辦法,阿健只好捲起兩層褲管。
「你穿起來很好看喔。」
回到客廳一瞧,小咲在廚房裡。她望著阿健嫣然一笑,看著她的笑容,阿健差點就忘記自己還在逃命。
「小陽的房間好猛喔,全是些難懂的書……」
「是嗎?不過最近他假日也上班,好像沒什麼時間看書。就算再怎麼喜歡工作,至少也該喘口氣呀。我真擔心他的身體。」
「他還是老樣子嘛,這個人從學生時期就這樣了。一旦埋頭做某件事,就顧不得其他的事情。」
小咲聽了阿健的感想,不禁蹙眉。
「接下來該怎麼辦?」
小咲一邊詢問阿健,一邊甩動平底鍋。
「總之我隨便煮點東西,先吃飯吧。阿健,你肚子也餓了吧?飯快好了,稍等一下喔。我們邊吃飯邊想對策吧。」
然而,現在的阿健沒有任何對策。
只剩下一條路能走了。
「我知道該做什麼。準備完畢後,就出發吧。」
「去哪裡?」
小咲停下手中的平底鍋。
「去找真兇。從這裡過去並不遠。」
一大早就出門工作的小咲,漫長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吃完遲來的午餐後,衝動的阿健本想馬上出發,但被小咲制止了。爆炸案才剛發生不久,外頭還很混亂,現在出門實在不妙。阿健是通緝要犯,到處都有路檢,萬一被逮到就完了。
只要再爭取一點時間,能移動的範圍也會變廣。如此一來,警方勢必得擴大路檢範圍;就算日本警察再怎麼優秀,也不是超人,一旦警戒範圍擴大,警力就會分散。
盛夏的陽光照耀著橫濱街頭,直到六點半後,終於只剩下地平線上的紅色光點。從客廳的沙發上放眼望去,夜色越來越深;完全入夜後,阿健與小咲決定起身。
屋子已整理得乾乾淨淨。陽一郎加班到很晚才會回來,但若是他發現阿健來過就慘了。兩人用過的餐盤已洗淨收在櫃子裡,阿健穿過的衣服也塞入了小咲借給他的背包。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因此他們在背包裡裝了衣服跟簡單的食物。
差不多要離開時,阿健突然對小咲說道︰
「小咲,你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我自己去。」
阿健萬萬不想將小咲拖下水。
「不要,我也一起去。我想看到最後,我想知道為什麼小翼非死不可。」
阿健知道事到如今,小咲絕對不可能讓步。她這方面跟陽一郎很像。
「況且,你不是沒有車嗎?搭計程車馬上就會被抓喔。就算只是把哥哥的車借給你,也改變不了我協助通緝犯的事實。」
語畢,小咲匆匆離開家門。
兩人坐進地下停車場的轎車,發動引擎。小咲坐在駕駛座,阿健則坐在後座,這樣才能在遇到路檢時矇混過關。
「好了,我們要去哪裡?」
「品川。」
「咦?」
小咲露出驚愕萬分的表情。
阿健視若無睹,向自動駕駛的麥克風下達指令。
「去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並且避開警方可能設置路檢的地方。」
一小時後,車子抵達了位於品川港灣區的研究所。九小時前,這兒還是阿健上班的地方。
兩人在車上聽著新聞,從報導跟街上的氣氛看來,恐怖攻擊依然餘波蕩漾。然而,這裡表面上卻是寧靜無波。
一般人並不知道研究所與警方合作,使用機器人維持治安;就算發生恐怖攻擊,研究所的人也不能慌慌張張,否則太不自然了。應用部辦公室應該亂成一團,但至少從外面看來,這裡與世無爭。
研究所大門面向公路,但四周都是些人工島,氣氛一片祥和。阿健將車子停在稍遠處,徒步繞到正面。大門前有一座綠地公園,在此逗留不會啟人疑竇。阿健跟小咲坐在陰暗處談話,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情侶。
小咲看看手錶,剛好晚上八點。
「我們來得正巧,他快出來了。」
阿健說完不到十分鐘,大廳出現一條人影。
「是那個人嗎?」
說到研究所的員工,小咲只認識陽一郎跟阿健,因此她從未見過這名男子。至於阿健,對這人可是再熟悉不過。
男子提著包包,匆匆走向大門。阿健與小咲從陰暗處現身,在男子快走到大門時喊住他。大門有警衛與監視器,照理說對阿健十分不利,但這一切都在他計畫之中。若是能從頭到尾錄影存檔,警方就會明白冤枉他了。
「課長。」
男子聞言抬起頭,注視阿健與小咲。他個子矮小,看起來比阿健還不起眼,眼神卻很銳利。一雙三白眼射穿了阿健──他是研究所應用部的課長。
「是你啊。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瞧你大搖大擺現身,想必是準備好自首了吧?」
「閉嘴!」
「喔?語氣倒挺嗆的嘛,你吃錯藥啦?話說回來,搞出那種飛機,你還敢這麼?要自首就先道歉,懂不懂?」
「我不是來自首,而是來抓真兇的。」
課長挑動單眉。
「什麼意思?」
「我看到了。第一次的恐攻現場跟今天的爆炸案……發動恐攻的是我們研究所的機器人吧?」
小咲不禁驚呼一聲。
「以前奧運委員夫人吵著要去逛淺草時,三號前去現場處理,當時有一具機器人。發動恐攻的人就是它,對吧?」
「你在鬼扯些什麼?」
課長面不改色地說道。
「當時機器人的手背受了重傷,你們居然沒將傷口修好,真是失策啊。今天我看到的那名凶手,手上也有同樣的傷口。」
「傷口?」
課長似乎若有所思。
「原來有傷口啊。這點我倒是疏忽了。不過,太遲了,現在全世界都認為你就是恐怖分子。」
課長這番話,令阿健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
課長不可能回答阿健的問題。
「別輕舉妄動。」
不久,研究所響起一陣聲響。約莫十個人從大廳衝出來,轉眼間圍住阿健與小咲。當然,它們是研究所的警備機器人,而且恐攻現場的機器人也在其中。它的手背確實有傷,原來它從恐攻現場回來了。
「就是它!」
警備機器人只是執行命令而已,但阿健可不能坐視不管。
然而,課長根本沒把阿健放在眼裡,逕自撂下狠話。
「你是機密專案的一員,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你的處置,就由我們來決定。」
語畢,他將手伸向外套內側。課長高舉一把手槍。
「你怎麼會有那東西?」
「為了以防萬一,幹部們都配有手槍。」
課長賊笑著回答,將槍口指向小咲。
「我不知道你是誰,真虧你有膽幫助這傢伙。你跟他一起上路吧。動手!」
課長一聲令下,警備機器人一舉撲向兩人。然而,阿健一見到課長的槍口指向小咲,心中的某個東西似乎迸裂了。他怒不可遏,無法控制自己。
「別對她出手!」
阿健大吼一聲,朝著課長拔腿猛衝。
他突破警備機器人的包圍,朝著課長步步逼近。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指向小咲的槍口忽地轉向阿健,課長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槍口噴出火花,發出一聲鈍響。
阿健伴隨著衝擊跌坐在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絕不能在此停下。阿健立刻起身發動攻勢,用力撞向課長。
儘管他手上有槍,也擋不住阿健的殺氣。阿健見課長倒地,趕緊撿起他掉落的槍。
回頭一看,警備機器人正攫住小咲的手臂。
「住手!」
他將槍口指向機器人。
「放開她!」
他開槍威嚇。槍口噴出火花,留給阿健奇妙的觸感。
小咲見狀,趁機甩開警備機器人的手,拉開距離。
抓住發動恐攻的機器人也沒什麼意義,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阿健必須掌握真相。
「課長!我一定會揭發你們所有的罪行!」
跌坐在地的課長撐起上半身,滿臉不悅。
阿健瞥了他一眼,接著抓住小咲的手狂奔。
37
離開研究所後,阿健跟小咲鑽進原本藏起來的車,緊急發動。
阿健沒有啟動自動駕駛模式,而是親自開車。他害怕被追蹤,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門。
他不記得穿越了哪些地方,只是忘我地一徑開車。待回過神,車子正開向南方,山手、磯子、八景島近在眼前。
身為一個通緝犯,回到東京都心未免風險過高,最好順著三浦半島南下,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眼下暫且躲在那裡等風頭過去,總有一天能掌握機會、釐清真相。
不知埋頭開車開了多久,看來目前沒有追兵。窗外的風景一片祥和,緊張的情緒終於能稍微放鬆一些。過了晚上十點,路上的車流量也越來越少。
望向旁邊的小咲,她一路上都悶不吭聲。只見她注視著前方無限蔓延的道路,不知沉思著什麼。
「小咲,你沒事吧?」
「嗯……」
一直以來都很堅強的小咲,似乎終於累了。畢竟從一大早就風波不斷,而且還差點被捕。
「抱歉,把你拖下水了。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就稍微睡一下吧。」
語畢,阿健繼續開車。
午夜十二點過後,車子穿越久裡濱,抵達金田灣。進入三浦市後,半島南端恰好有座島嶼映入眼簾。
阿健將車子停在三浦半島前端的城之島。
島嶼的形狀為東西寬、南北窄,有一座橋連接此地與三浦半島。從前橋下有一扇門,專門向入島者收取費用,但從幾年前起就無人看管,現在任誰都能隨時入島,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島嶼北半部是荒廢已久的民宅、港口與工廠,而面向太平洋的南端則是公園。阿健開車過橋後又行駛一陣子,然後向左拐。那裡有停車場、公園與燈塔。阿健將車停在停車場,接著從後座的背包取出食物。
「小咲,稍微吃點東西吧。先睡到天亮,然後再思考下一步。」
阿健留下這句話,接著下車。
(年輕女孩在車裡睡覺,我也不方便待在車裡。逃了這麼遠,課長跟警察應該不至於追過來。至少天亮前是安全的。)
阿健穿越停車場,來到公園。
晚上的公園還是有路燈,因此景物一覽無遺。通過鬆樹林,是一片媲美足球場的草坪,再過去有座小小的望台。這是兩層樓的水泥建築,沒有牆壁與屋頂,因此無法遮風避雨,但地點好,非常適合欣賞風景。上了二樓,視野變得更寬廣,夜晚的太平洋盡收眼底。盛夏的暑氣把身體烤得發燙,在夜風的吹拂之下,令人心曠神怡。
阿健在長椅坐下,望著大海嘆息。
(怎麼會這樣……)
昨天同一時間,阿健根本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儘管沒能預防恐怖攻擊,身為警備人員,好歹也預想過會發生什麼事,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通緝犯,也沒料到真兇居然是課長所操作的AI機器人。
當時在表參道的店裡,阿健跟真兇只是擦肩而過,沒抓到它就算了;但是,竟然連它手上的傷口都沒注意到,阿健覺得好不甘心。如果當時機警點,就能防範未然了。
課長不惜瀆職,也要出此下策,究竟是為了什麼?
本應防範恐怖攻擊的人,居然主動引發恐怖攻擊……
課長根本不敢得罪上頭的人,對屬下卻嚴厲刻薄,是典型的欺善怕惡者。他會搶走屬下的功勞,然後把自己的過錯推到屬下頭上。
(誤入這種人設下的陷阱,實在太窩囊了。)
阿健望著大海,一邊握緊拳頭。
漆黑而一望無際的大海寧靜沉穩,在明月的照耀下,唯有白浪熠熠生輝。四週一片平靜,阿健的心卻波濤洶湧。
(這起恐怖攻擊發生在全球矚目的國際盛事,想必有什麼重大原因。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檯面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阿健忽然察覺一件事。
那個欺善怕惡的課長搞出這種大事,換句話說,他絕不可能是獨自犯案。
一幕幕意想不到的畫面,驀然浮現在阿健的腦海中。
(難道說……)
這想法實在太誇張,連阿健自己都不敢置信,腦袋好像快打結了。
此時,他發現後面有人。
「誰!」
緊張感瞬間升高。阿健的一聲怒吼,逼得黑影驀地止步。
登上樓梯的,是一名縴瘦的人物。
「是我……」
「是小咲啊。」
胸口的大石瞬間落地,阿健頓時雙腿一軟,小咲趕緊上前攙扶。
「你沒事吧?」
「嗯。不說我了,你應該好好睡才對啊。」
「不,沒關係。我很累,可是現在這種狀況,實在睡不著。」
阿健再度感到愧疚,認為自己不該把小咲拖下水。
「抱歉……」
「你別再道歉了。我是自願跟你來的。」
「嗯。」
「況且,剛才在研究所聽了那番話,我想事情應該很清楚了。他說『這點我倒是疏忽了』,對吧?那不就是等於認罪嗎?阿健,警方會還你清白的。」
「有那麼簡單嗎?」
「放心吧,監視器應該已經錄下了剛才那一切……」
「監視器不會收錄聲音,課長八成預料到這點,才會說出一切。光從影像看來,只會覺得他正努力逮捕通緝犯跟共犯。」
想起未來的難題,現場頓時一陣沉默。
阿健想起小咲剛才的模樣,不禁說道︰
「你應該很累了。就算情緒亢奮得睡不著,還是在車上躺一下吧。」
「沒關係,我剛剛在想事情。」
「想什麼?」
小咲坐在阿健旁邊,用右手握住阿健的左臂。
「小咲……」
在這種狀況下與意中人肌膚接觸,令阿健腦中一片空白。
小咲將阿健的手高舉在月光下。
「……剛才你被槍擊中了吧?」
(對耶,沒錯。滿腦子顧著逃命,都忘記這點了。)
「在研究所搶來的槍,現在在你身上嗎?」
小咲表情僵硬地問道。阿健從口袋中掏出課長的槍,遞給小咲。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不知為何,肩膀似乎越來越僵硬。
小咲屏住氣息,似乎想說些什麼。
「你們兩個都辛苦了。」
阿健聞言,驚訝地回過頭去。
這聲音多麼熟悉,卻又與往常不同。
小咲定楮注視著從黑暗中現身的男子。
至於阿健,則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背對著月光的陽一郎。
「小陽,為什麼你在這裡?是小咲叫你來的嗎?」
小咲搖搖頭,與此同時,陽一郎開口了。
「沒有人聯絡我。聽先生說,你去了研究所?真是亂來。」
他邊說邊靠近兩人。小咲似乎鬆了口氣,抱住陽一郎。
「放心,沒事了。」
陽一郎撫摸小咲的頭,一邊安撫她。小咲再度淚流滿面。
「那麼,是課長告訴你地點的嗎?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
好不容易逃到這裡來,以為終於能放心了,想不到大錯特錯。難不成是被哪架監視器拍到,導致行跡敗露?
「不,他們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們在這裡。」
「……為什麼?」
陽一郎輕輕放開抱緊他的小咲,從口袋中掏出智慧型手機。
「是GPS啦。我是用這個找到你們的。」
「什麼時候裝的?」
一旁的小咲抱住自己的雙肩。她四處摸索,想找出身上的發訊器,卻一無所獲。
「不是小咲。」
「咦?」
「是你啦,阿健。我在你身上安裝了GPS。真嚇了我一跳,第一次接收訊號時,你正在去我家的路上吧?所以我心想,小咲一定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在自己家惹事,所以才放任你們逃到這裡。」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說著說著,阿健忽然憶起剛才腦中閃現的想法。陽一郎望著阿健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
「你心裡應該有底吧。」
「恐怖攻擊不是課長一個人的主意吧?他不可能獨自幹出那種大事。換句話說,研究所裡有他的同夥,而且是有權命令課長的上層人物……」
「沒錯。」
陽一郎一口坦承。事情的進展實在太超乎預料,小咲不禁張口結舌。
陽一郎的話語無庸置疑,阿健的臆測,變得越來越有真實感。
恐怖分子是機器人。
阿健背了黑鍋。
這是整個組織所構思的計畫。
「你們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從頭監視我……」
阿健的懷疑已變成肯定。
「研究所的一部分同事、雅典娜公司的常駐警衛以及小咲的主管們,全都是用來監視我的警備機器人吧?你們故意指派我參加這項專案、去雅典娜公司執勤,然後把我塑造成恐怖分子。這一切都是研究所的陰謀……!」
平常沉穩的阿健,首度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面前情緒激動。
「怎麼這樣……為什麼你們非做這種事不可?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小陽……你也是跟研究所一夥的嗎?」
小咲看著自己的哥哥,往後一退。陽一郎毫不理會阿健的疑問,對妹妹說道︰
「小咲,你心裡應該多少有底吧?畢竟你昨天一整天都跟阿健在一起。」
現場頓時一陣沉默。小咲悶不吭聲。看樣子,陽一郎說的沒錯,小咲似乎發現了什麼。
「阿健被槍打中的傷口,沒有流血……」
陽一郎點點頭。
「發生恐怖攻擊時,阿健為了救我所受的腳傷,看起來也怪怪的。而且這把槍也……」
小咲高舉手槍。那顯然不是普通的槍,而是借由射出電磁波破壞「機械」的特殊手槍。
陽一郎從小咲手中接下槍,說道︰
「沒錯。阿健,你是我創造的AI機器人。」
那瞬間,阿健心中所有的一切,頓時分崩離析。
38
「哥哥,求求你住手!」
小咲的哀求聲,被海風猛地吹散。
「你閉嘴。」
陽一郎將槍口指著阿健,催促他前進。
他們走下望台,前往島嶼東方。草坪廣場的前方是一條竹林夾道的小徑,徒步兩百公尺後,再度來到開闊的場所。這是一座名為「炮台遺蹟」的廣場。
陽一郎逼阿健走到海岸邊的柵欄旁,與他維持一段距離。
「你說我是人工智慧,是什麼意思?這怎麼可能?」
「你還不死心?仔細想想至今發生過什麼事吧。你以為待在自己房間,其實是在研究所的庫房;床上有快速充電器,你每晚都不自覺在那裡充電,而且二十四小時都有監視器對準你。」
「騙人!那你說,我至今的回憶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兒時玩伴嗎?我記得大家小時候的事情耶。」
阿健不肯接受陽一郎所說的真相,臉紅脖子粗地逼近陽一郎,而陽一郎只是冷冷地別開視線。
「沒錯,你的記憶並不是我無中生有編寫進去的。小咲,你還記得小時候那些鄰近的玩伴嗎?」
話鋒突然轉到小咲身上,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努力回想,喃喃說道︰
「洋平……?」
「對。還有『小悟』『也太』『章弘』──
「不是有幾個『兒時玩伴』在我們家進進出出嗎?那全都是老爸創造的AI機器人。老爸生前是國家的AI研究領頭羊,老爸想知道它們能否適應外界的生活,所以才將它們從研究所帶出來。」
「什麼……」
事情實在太超乎意料,小咲跟阿健都靜待陽一郎繼續往下說。
「可是,它們全都失敗了。它們就是無法成為完美的AI機器人、類人類。因此,老爸將它們拆解,進行必要的改善,並隨時覆寫從前的記憶。現在的裡見所長跟我,繼承了老爸的研究。」
「小陽,難道你爸爸是……」
「沒錯。他就是創立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首任所長,天野理。而你──阿健,就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研究成果。你所有的記憶都是由我老爸、裡見所長跟我所創造的AI記憶。」
小咲聞言,恍然大悟地抬起頭。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哥哥兩年前才將阿健介紹給我認識,為什麼阿健有時會聊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我還以為是阿健從哥哥那邊聽來的。
「但是,原來不是這樣。
「原來阿健一直在我們身邊。
「上幼兒園時認識的『小悟』、
「一起跟我們慶祝國中入學典禮的『也太』、
「以及在爸媽的葬禮上送我花,跟我一同哭泣的『章弘』,雖然外貌各不相同,但他們全都是阿健呀。」
小咲說著說著淚流滿面,與阿健四目相交。她眼中的哀傷,證明了陽一郎所說的話全都是事實。
陽一郎點點頭。
「沒錯。我們的父母在飛機失事中喪生,而操縱那架飛機的正是AI機器人。爸媽把生命交給爛機器人,結果過世了。榮獲諾貝爾肯定的AI學者竟然死於AI失誤,多諷刺啊。從那之後,我們兩兄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決定要親手創造完美的AI。」
「可是,為什麼非發動恐怖攻擊不可?」
小咲按捺不住地吼道。
「進入研究所後,我不斷創造出原型機,儘管違反國際公約,裡見所長卻願意讓我放手去做。可是,無論嘗試多少次,我就是做不出理想的『類人類』;我遇上了跟老爸相同的瓶頸。
「就在那時候,裡見所長說了這番話。『創造跟人類一模一樣的AI,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此國際間才會禁止進行這類研究。人類有善良面與邪惡面,若是跨越了界線,邪惡面也會隨之產生。』」
陽一郎頓了頓,接著說︰
「跨過柵欄。」
柵欄另一側是光禿的岩壁。海浪拍打岸壁,水花時而飛濺。
在槍桿的威脅之下,只能乖乖照做了。阿健跨過柵欄,陽一郎又接著說道︰
「為了創造出完美無瑕、與人類如出一轍的AI,最後的一塊拼圖就是『愛』。喜愛異性、想要繁衍子孫,這是人類的天性,為了達成這些目的,人類會以利益為行事準則。然而,一旦對愛偏執,就會產生邪念,變得自私自利。人類的這種個性,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若是力量強大的機器人擁有這種情感,會有什麼下場?很有可能演變成科幻電影中常出現的『人機大戰』。
「因此,國際學會禁止科學家跨越界線。法律禁止科學家將『愛情』編入程式之中,使機器人擁有善念與邪念,變得更加接近人類。
「然而,我跟裡見所長的想法不一樣。如果不編入愛情,AI就沒有完成的一天,永遠都只是有錢人的玩具。
「所以,我們私底下繼續研究,尋找編入愛情也不至於失控的臨界點。」
「所以你才利用小咲嗎?」阿健大吼。
陽一郎神色嚴峻低語道︰
「起初,我只是想保護小咲而已。畢竟有個奇怪的跟蹤狂。父母都不在了,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
「此時我靈機一動,何不派個保鑣機器人跟在小咲身邊呢?只要將『喜愛小咲'的情感編入程式中,不斷實驗再實驗,總有一天能大功告成。而你,就是我的實驗成果。」
(這份情感只是程式的一部分?)
阿健的腦袋好像快當機了。
想念小咲、想撫摸她的臉蛋、想永遠保護她──
這份萌芽自高中時期的情意,居然只是陽一郎所編寫的程式?阿健實在無法理解。
他陷入絕望深淵,但還是繼續往下問。
「恐怖攻擊也是實驗的一環嗎?」
「沒錯。不過,警方要求研究所協助防範恐怖攻擊,這是真的;奧委會收到各路激進派寄來的恐嚇信,這也是真的。只是,我不能將籌碼賭在不確定會不會發生的恐怖攻擊上,更不能讓親妹妹暴露在真正的危險之中。
「此時,我心想︰何不自導自演?這樣,我才能知道當小咲遇到危險,你會怎麼做。表面上是與警方合作維持治安,事實上我跟所長的目的是『完成最完美的AI』。」
「你瘋了。」
阿健低語道。
為了這個目的,居然將一大堆人拖下水。
而阿健的憤怒、嫉妒與愛情,全被陽一郎玩弄於股掌……
「多虧如此,資料都收集完畢了。你壓根不知道,我趁著你充電時改良程式吧?我依據資料微調,使AI越來越完整。
「完成前的最後一哩路,就是這次的奧運。當喜愛的人遭遇死亡危機,機器人會怎麼做?我必須見證到最後,如果有必要,我會加以改良。我也覺得引發恐攻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但如果不把你逼到那種地步,就無法收集到想要的資料。
「然而,此時居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是兩件事。」
陽一郎加強了語氣,並命令阿健移動到浪花四濺的岸壁附近。
「第一,是小咲出現在爆炸預定地。就算我再怎麼想逼迫阿健,也不可能讓親妹妹真的遭遇危險。我事先調查過,知道他們會開車移動。
「可是,小咲卻過於擔心老隊友,下車前往現場。說起來,這還真像是你的作風啊。」
陽一郎望向小咲,說了聲「抱歉」。
「第二──這是重點。你對小咲的愛比我們想像中更強烈,並開始失控。
「程式是不可違抗的,而且,我還加入了工作守則。無論情況再怎麼緊急,都絕不可能跨越規定的束縛,但你卻破壞規定,直奔恐攻現場。不僅如此,你甚至還帶著小咲逃亡,挺身反抗,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又怎麼樣?這不是很正常嗎!」
「這就是裡見所長害怕的事情。你太接近人類了。『愛情』在程式中過於強勢,優先度高於一切。AI一旦變得自私,接下來不知道會搞出什麼亂子。如果像你這樣的機器人增加數量,肯定會天下大亂,然後我們破壞國際公約進行研究的事情就會東窗事發。我這一趟,就是為了防患未然。」
所有的事情都是陽一郎跟研究所搞的鬼,小咲毫不知情。原本打擊過大而愣在一旁的她,忽然看著大海大叫。
「那是什麼?」
阿健回頭一望,只見海上浮現了一個光點,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它轉眼間快速逼近,原來是一艘小船。
「阿健,我給你兩條路。」
陽一郎邊說邊舉起沒有持槍那隻手,豎起食指。
「第一條路,讓我就地把你處理掉。一旦發生意料之外的麻煩,無論再怎麼改良AI,都無法達到開發者的理想。為了防止往後發生危險,我必須立刻破壞你。我不想再『改良』你了。」
阿健倒抽一口氣。
「第二條路。其實我也很不願意破壞你,畢竟你是老爸畢生心血的結晶;所有AI機器人之中,只有你跟小咲相處這麼長的時間,而且差一步就大功告成,我實在不忍心下手。」
「哥哥,救救阿健!」
陽一郎無視小咲的呼喊,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日本沒有自己的軍隊,只能接受美國保護吧?打從一百多年前,日本就被批評『只會出錢不會流血』,政府為了突破這種狀況,便要求我們研究所製造機器士兵。法律還沒有調整好,所以無法公開,但幾年前起,我們就偷偷將機器人送到美國了。
「那些機器人以『日本兵』的身份,前往美國的戰亂地區。打仗的不是日本『人』,因此算是鑽了憲法的漏洞,沒有違反憲法。
「第二條路,就是你去美國打仗,但是再也不能回日本。你必須在那裡打一輩子的仗。」
「什麼……」
「那艘船是我租來的。你現在馬上搭那艘船去橫須賀港,然後在那裡換搭美國軍艦,半個月後就能上戰場了。」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在這裡銷毀你。」
陽一郎舉起手槍,瞄準阿健。
陽一郎似乎也走到了死胡同。
他是倍受期待的學者,原本想借由這個機會立下大功。
然而,自己開發的AI機器人卻失去控制,計畫毀於一旦。
假如阿健逃走後掌握真相,將陽一郎跟裡見所長的違法行為公諸於世……
就算是為了研究AI,世人也不會原諒他們。
為了明哲保身,除掉阿健這個證據,正是最好的選擇。
小船靠近岸壁,將探照燈打過來。剎那間,四周明亮如白晝。
「如果你被警察抓住,可是只有死路一條喔。現在你還能潛逃到國外,沒必要猶豫了,快上船!」
船上的工作人員探出身子,催促阿健上船。
「不要,我愛小咲!我不在乎身體變成怎樣,只想永遠跟小咲在一起!」
陷入絕望深淵的阿健,喊出了至今未能說出口的話語。
小咲驚訝地注視阿健。
「阿健……」
說時遲那時快,除了海上的那道光,公園那側也射來一道刺眼的光芒。
「我們是警察!你們已經被完全包圍了,乖乖丟掉武器!」
調查指揮官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送過來,數條人影從樹木後面默默現身。
身著重裝備的特殊部隊手持槍械,一口氣團團圍上。
探照燈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四周明亮得有如大白天。就連人影,也消失在景物之中。
一陣混亂中,特殊部隊的槍口瞄準了阿健、陽一郎以及小咲。
陽一郎似乎也沒料到會被警方包圍,不自覺顫抖地往後一退。
阿健見槍口瞄準小咲,不禁瘋狂衝向小咲。
「住手!」
他渾然忘我地抱住小咲。
在刺眼的白光之中,混亂到達頂點。特殊部隊的隊員事先獲知「嫌犯持有武器」,因此二話不說就扣下扳機,剎那間槍聲四起。
「阿健!」
「小咲!」
阿健的聲音被海浪聲擊碎,逐漸消失。
飛濺的浪花退去後,阿健癱軟在小咲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