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番外:凌波不過橫塘路

午後下了一場雨,將浮塵都壓了下去。碧藍天空如洗,揉著幾縷白雲。凌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棗樹底下看書,剛看了不一會兒,細簌的棗花已經落了一身。剛站起來撣了一撣,忽聽人道:「這麼有趣的一身花,撣落了做什麼?」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同學祝依依,忙笑道:「你怎麼來了?」

祝依依說:「來瞧瞧你,天氣這麼好,不如咱們騎車上公園去吧。」凌波扮個鬼臉,說:「甭提騎車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騎車去岐玉山,回來被我媽一頓好罵。」

祝依依哧得一笑,說:「要不咱們去胭脂巷買舊書吧。」凌波說:「這主意好。」一時兩個人上街去,因為胭脂巷並不遠,又沒有電車可以搭,兩個人索性走了去。

天氣晴的正好,十八九歲的閨中密友,邊走邊說笑,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說:「我可渴了,得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凌波道:「瞧你這身嬌肉貴的樣子。」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看見街邊上正有一間茶肆,便順腳走去。祝依依本來見那店面老舊,眉頭微微一皺,但實在走得累了,凌波又是一幅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於是坐下來歇腳。

那還是一間舊式的茶館,跑堂的抹了桌子,問明了是喝「龍井」,便斟上兩蓋碗茶來。祝依依正是渴極了,連喝了兩口,忽然皺眉道:「這是什麼龍井。」凌波笑道:「大小姐,這樣的地方,你以為還真能喝到西湖龍井不成?」祝依依見那蓋碗沿口,已經生了淡黃茶垢,面前的這張桌子烏黑漆面上,無數一圈圈的淡白印子——都是擱茶燙出來的,心中一陣膩歪,便將茶推開去。

祝依依一抬起頭來,見凌波正望著自己,倒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心下懊惱,白了她一眼,說道:「你笑什麼?」凌波索性「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兩口茶,有沒有什麼法子吐出來。」

祝依依本來正在後悔,聽她這麼一說,倒一笑罷了,正待要說話,忽聞哨聲長鳴,幾輛軍車風馳電掣般從街上疾馳而過。凌波瞧見車子去得遠了,不由怔怔的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於是問:「你的那一位,還沒有消息?」

凌波道:「兩個多月前倒有一封信來,說是還在義埅……」忽然回過神來:「什麼我的那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本來素性大方,可是驟然失口,不由面紅過耳,暈臉生潮,祝依依扮個鬼臉,說:「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麼?你倒吐一個我瞧瞧。」

胭脂巷名為巷,其實只是半邊巷——一面是無數商肆,一面緊臨著河水,故而只有半條巷子。此地原來是前朝最負勝名的煙花之地,南北佳麗班子云集,成為烏池一盛,故號「胭脂巷」。後來多年烽煙戰亂,早就風流散盡,名不符實了。此處商肆雲集,不僅買賣舊書,而且兼營些字畫古董,城中人都閒來皆愛到這裡來淘些舊貨。她們兩個人攜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聲「表小姐。」祝依依抬頭一望,見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車伕老孟,笑嘻嘻的道:「表小姐也出來逛逛?四少爺在這裡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鑑誠乃是衛戍警備司令,駐防近畿,家中自然十分闊綽。祝依依聽說四表兄在這裡,不由望了凌波一眼。原來凌波與祝依依素來交好,有次在祝府上,偶然遇見這位侯家四少爺侯季昌,對凌波十分有意。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紈袴公子,何況凌波心有所屬,自然並不假以詞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氣,愈是如此,反倒愈發有了興致似的,託辭去看表妹,每日裡無事也要到她們唸書的聖德女子學校去兩趟。最後凌波幾欲翻臉,還是祝依依從中斡旋,方才息事寧人。

此時祝依依聽說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與老孟隨口答了幾句話,便拉了凌波欲走。誰知事不湊巧,寄螭齋的老闆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門,連連拱手道:「四少爺慢走。」

這樣頂頭遇見,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聲:「四哥。」問:「今兒又淘到什麼好東西。」侯季昌一眼看見她身側的凌波,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沒什麼好的,倒沒想到能遇見你們,真是緣份。」

祝依依問過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開,侯季昌道:「你怎麼沒坐車出來?這樣的太陽底下走路,只怕會受了熱。你們上哪兒去,我送你們。」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說:「四哥費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顧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顧看凌波,見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覺掃興,面上卻不顯露出來,說道:「那我叫老孟送你們回去,我還要在這裡逛逛,回頭叫老孟再來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聽說叫汽車伕送,不覺意動。見凌波並不甚情願的樣子,將她衣袖輕輕一拉,低聲道:「反正只是汽車伕送咱們,他又不會跟著,你就別小家子了。」她說話聲音極輕,暖暖的呼吸噓在凌波耳下,癢得凌波不覺輾顏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說:「好啦,咱們上車吧。」

顧家住的胡同很狹窄,汽車進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車,別過祝依依徑直回家去。一推開院門,聽到母親在屋內與人說話,便知道有客人來。她父親早逝,母親與外家早就沒了來往,家裡很少有客人上門。她心中狐疑,屋內母親已經聽到腳步聲,問:「是不是凌波回來了?快看是誰來了?」

跟著門簾一挑,母親笑吟吟的立在門首,在她身後,佇立著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裝,雖略有風塵之色,但掩不住劍眉星目間的英氣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過了半晌方才叫了一聲:「楊大哥。」心中歡喜到了極處,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楊清鄴也是默默含笑,望著她許久,方說了一句:「你長高了。」

口吻分明還是將她當成個小孩子,凌波不覺啞然,轉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燦然,笑道:「幾個月音訊不通,原來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鄴道:「只是軍銜定下來了,按慣例見習期滿都是上尉。」

他畢業於稷北軍官學校,這所聲名顯赫的軍校一直將星雲集,名將倍出。眼下十一個警備司令裡頭,倒有四個出身稷北,軍部之中同門更不少,互相奧援,素來被稱為「北派」。「北派」皆是軍中灼手可熱的人物,提攜起同門後輩來自然不遺餘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畢業,往往不過半年即授實銜。

顧母含笑道:「都站著做什麼,凌波陪你楊大哥坐坐,你楊大哥還沒吃飯,我去下點面條。」

坐下來還是有恍惚的感覺,窗外日影遲遲,靜得聽得見遠處胡同裡小販叫賣聲,那聲音隔著院牆遠遠傳進來,越發像個夢——像是夏日午後醒來,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蟬聲悠遠,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處。

清鄴的帽子擱在桌上,她隨手拿在手中把玩,將那帽徽拭得光亮無比。清鄴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怎麼一直不寫信來,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清鄴道:「在軍中寫信不便,這次調防回來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還未到我已經回來了,所以就乾脆省了那幾頁紙,直接回來了。」

他們兩個久別重逢,可是都專揀不相干的話來說,過不一會兒顧母已經端上面條來。清鄴聳了聳鼻子,誇張的說:「好香。」又笑著說:「可有一年功夫沒能吃上伯母做的面條了。」顧母微笑道:「喜歡就多吃些。」

一大碗麵條吃下去,不禁額頭見汗,凌波去倒了盞茶來,又去擰了個熱毛巾給他擦臉。顧母笑咪咪的看著他們兩個,說道:「天氣這麼好,清鄴又難得回來,凌波陪你楊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親的意思,望了清鄴一眼,說:「媽,咱們一塊兒去吧。」顧母笑道:「隔壁陳伯母央我幫她抄經,我答應了人家的。你們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裡安靜寫一寫經。」

顧家的家教十分嚴厲,凌波聽到母親這樣說,方才不再說什麼了。

出了顧家,清鄴問:「要不要去看電影。」凌波搖頭說:「不好,一看電影出來就是晚上了。怪沒意思的,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吧。」清鄴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別後近一年,自己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於是想了一想,說:「倒有一個地方,不過有些遠。」

時值黃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藹沉沉,天際有一顆極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隻眼睛。街燈還沒有點燃,偶爾有汽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兩道車燈雪亮刺目。清鄴身子微側,替她擋住那車子帶起的疾風,已經握住她的手。凌波只覺得他手心溫暖,就只小熨斗,連心都似乎舒坦開來,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鄴說道:「這次回來,估計也只能呆個十天半月。南邊戰事吃緊,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凌波說:「總有機會的,哪怕要三年五載,總能再見面。」

清鄴說:「也不用三年五載,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攜眷了。」

凌波禁不住臉上微微一紅,清鄴道:「這次回來也沒給伯母帶什麼東西,依你看,給她老人家買點什麼好呢?」凌波說道:「媽不在乎這個。」清鄴一笑,說:「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幾乎已經要將話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再搭腔。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街燈一盞盞亮起來,照見地下一雙影子。凌波微低著頭,她腳步輕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倒叫清鄴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緊些,她的手小巧溫軟,柔若無骨,但就這樣握著,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聲如沸紅塵喧囂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腳。清鄴不由問:「怎麼了?」凌波道:「你不是說要買些東西,不如上新明去買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貨公司,清鄴心裡高興,不覺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麼?」一語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幾樣貴重得體的禮品包了起來,從百貨公司出來,正是烏池夜色最熱鬧的時候。凌波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沒吃晚飯。清鄴說:「不要緊,我要帶你去的正是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間叫「比弗利」的西餐館子,經營所謂的意大利菜,是眼下烏池最時髦的一間餐廳。前一日初回烏池,清鄴的幾位學長替他們洗塵接風,設宴此處,他覺得這裡環境幽謐,所以今日又帶了凌波來。

凌波見店內裝飾清雅,佈置十分舒適。餐廳居中還有小小一座圓台,有個白俄女孩子專心致意在彈著鋼琴。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於是坐定之後才埋怨他:「何必挑這麼貴的一個地方。」

清鄴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當然得紀念一下,花一點錢也是應該的。」又問:「西菜你吃的慣嗎?」

凌波點了點頭,接過侍應遞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隨意點了幾樣。清鄴說:「這裡談話很好。」凌波說:「已經說了一路的話,還沒說夠嗎?」清鄴笑起來,眉目舒暢顯得極是俊朗,只道:「哪裡能說夠——一輩子也不夠。」

凌波心中一蕩,水晶吊燈光明璀璨,映在他一雙黑曜石似的眸中,彷彿有星芒飛濺,滾燙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歡喜無限,忽然起身:「我彈琴給你聽吧。」走到台上去,對那白俄女子說得明白,請她暫讓,於是在鋼琴前坐下。靜默片刻舉起手來,十指靈動,便有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從指下淌出。

清鄴於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見她彈得十分流暢,滿店的客人紛紛側目,她偶然抬起頭來,望見他只是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終,便有幾位外國客人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滿廳掌聲嘩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為禮,方走下台來。清鄴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彈這個,認識你這麼久,竟一直沒露出半點來。」凌波說:「小時候學過一點,這麼多年沒彈,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時高興,在場又沒行家,不然非噓我下台不可。」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十分盡興,最後喝著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才付賬出門。那「比弗利」的大門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轉門,清鄴與凌波剛待推門出去,不想身後突然有人用力將門扇一推,清鄴身手極敏捷,情急之下橫臂一擋,只聽一聲悶響,門扇重重擊在他的手臂上。「咚」一聲彈了回去,推門那人猝不防及,被門撞得「哼」了一聲。凌波被清鄴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過去。

清鄴回頭一看,見是四五個人簇擁著一名貴介公子模樣的人,幾個人皆是面紅耳赤,顯然是喝過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著!打完人不賠禮道歉,還想往哪裡溜?」言語之間,極是倨傲無禮。

清鄴再好的脾氣,亦有了一分火氣,說道:「是你們用力推門,差點傷到我們,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來?」

那人冷笑了一聲,說:「難道還是你有理了?」

清鄴正待要說話,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頭不卑不亢對那人道:「事情雖然小,還請四少爺自重,別讓人覺得失了身份。」

原來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與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飯。那些人皆知他苦追凌波不得,今日又見凌波與一年輕軍官前來吃飯,兩人神色十分親暱。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自然對侯季昌出言戲諧。侯季昌臉面上下不來,此時藉機大大的發作出來。

那些人見凌波出言厲害,於是起鬨笑話:「季昌,聽見沒有,人家顧小姐還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見凌波出言維護,滿腔妒火更盛,聽到相交笑話,更覺臉面盡失。回頭狠狠瞪了清鄴一眼,清鄴亦猜了三分,他不欲與這些紈袴公子多說,攜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見他二人相攜而去,妒火中燒,另一位劉師長的兒子劉寄元,素來與他有些心病,此時將他肩膀一拍,不無興災樂禍的說:「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興嘆。這口氣再難嚥下去,也只能嚥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聲,說道:「我偏不信這個邪。」

寄元挑起大拇指,說:「有志氣,咱們拭目以待。」

本來他們還要去跳舞,結果經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沒了興致,於是就此和他們別過,自己坐了汽車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園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舊宅花園,數年前侯鑑誠就職衛戍警備司令,於是將這片廢園買了下來,大肆經營,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門汀澆的車道,從大門一直通到花園裡頭的洋樓前。侯季昌坐的汽車在樓前停下,樓前本來有兩盞雪亮的路燈,隔著花壇望見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車,不由隨口問迎出來的聽差:「又在這裡開會?」

那聽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請客。」侯季昌問:「都是哪些客人?」那聽差答:「有曹軍長、魯師長、孫主任,還有軍部的徐參謀、杜參謀。」

侯季昌聽說孫世聆也來了,心中忽的一動,已經有了計較。說:「都是幾位叔伯,我理應去斟杯酒。」於是進了門,徑直往東邊餐廳裡去。只聞笑語喧嘩,父親與幾位客人推杯問盞,正在酒酣耳熱之時,見他進來,侯鑑誠果然招呼他:「季昌,來給幾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於是執了酒壺,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孫世聆面前時,特意叫了聲:「孫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孫世聆最是八面玲瓏,不動聲色接過酒杯,笑道:「世侄客氣了。」

侯季昌斟過酒後,藉機退了出去,在小客廳裡靜靜坐了會,無聊又摸出支菸來抽著,一枝煙還沒有抽完,孫世聆果然來了,一見面就笑,說:「上次軍需的事情還沒有多謝世侄。」侯季昌笑道:「孫伯伯說哪裡的話,人家也是賣您的面子,我不過替您跑跑腿罷了。」孫世聆道:「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這筆買賣遲早得砸在手裡。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孫伯伯的麻煩就是。」

侯季昌笑道:「孫伯伯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眼下正有一樁事情,想要麻煩您幫忙。」便將凌波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道:「我倒也沒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顧小姐本來兩情相悅,那小子突然橫出來插了這麼一扛子,實在叫人氣忿不過。」

孫世聆將大腿一拍,說:「竟然敢挖世侄你的牆角,連我聽著就來氣。」對侯季昌道:「世侄請放心,這個人只要是在軍中,我一準能將他找出來,替世侄出這口惡氣。」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勞孫伯伯了。」

他不問孫世聆打算如何去著手,亦不問他找出此人後將採取什麼行動。孫世聆乃是情報二處的副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於慕容灃。素來肆無忌憚,行事極為迅疾狠辣。他三言兩語請動了孫世聆去和清鄴為難,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丟官去職。

舊曆初四本來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凌波做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凌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一本正經的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凌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逸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凌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凌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好。」凌波說:「還不是兩隻眼晴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凌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噼噼啪啪的鼓起掌來,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日子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凌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煙葉子的味道,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煙袋,喜孜孜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小姐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凌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說:「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來拿不出手,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小姐留著玩吧。」

凌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本來是屬兔的,顧母已經攔住了,說:「哪能給這樣的東西給她,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見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凌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相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咪咪的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凌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也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是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將張繼舜視作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起身匆匆出去,打開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中人欲醉。凌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快樂。」將花送入她懷中,她抱著花兒,轉眸一笑,一雙眸子卻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說:「進來吧。」又告訴他:「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了她進屋之後,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晴極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來。

凌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種凜然之氣。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讚了。」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凌波打了個手勢,翹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讚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凌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

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只有這麼一點血脈,嫁給個吃他家軍糧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軍糧的人,又何止千人萬人,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

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張繼舜行色匆匆,已經訂了下午的火車票回去。凌波從學校回來,聽說張叔叔已經走了,悵然若失,可是想到張繼舜與清鄴甚為投緣,又有一份隱隱的高興。她下午沒有課,早就約了清鄴去爬玉岐山,吃了飯換過衣裳,清鄴就來接她一塊兒出門去了。

清鄴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細灰格子縐紗襯衣,底下是一條陰丹士林褲子,烏黑的長發並沒有結辮子,只用一方藍紗手帕繫起來。甚少有女孩子這樣打扮,他只覺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別有一種英氣嫵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鄴也一笑:「是,是,大師兄,走吧。」

凌波聽他這樣調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當那隻毛猴子。」清鄴道:「我是呆子,你當然是嫦娥。」凌波轉了一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輕輕在他臂上一打:「貧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來有極大一片空場,用作泊車之用。因為岐玉山在烏池近郊,春有櫻花,夏有濃華,秋有紅楓,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達官貴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產業,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兩個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場上停的一部汽車,卻是侯家的車子,侯季昌與劉寄元,還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剛逛了岐玉山下來,在山腳下的「玫瑰大飯店」吃完大餐,剛走到停車場,劉寄元眼尖,已經看到凌波。忙對侯季昌說:「季昌,那不是顧小姐?」

侯季昌舉頭一望,果然是凌波,見她身邊還有楊清鄴,兩人言笑晏晏,十分親密。臉色一沉,說:「管旁人閒事做什麼,走吧。」

劉寄元嘿嘿一笑,說:「難得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雙成對的逛山,留在這裡更難過。」

侯季昌被他這麼刺了一下,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心裡卻十分惱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著怎麼樣拐彎抹腳的去向孫世聆探問一下,看他到底是什麼一種打算。他心中有事,獨自呆在小客廳裡,一枝接一枝的抽著煙,忽然聽到前廳一陣步聲雜沓,跟著有聽差來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連忙掐熄了煙,躡手躡腳想要溜之大吉。誰知還是被侯鑑誠看到了,點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腳,含笑道:「父親,您回來了?」

侯鑑誠皺眉道:「瞧瞧你這幅樣子,又從哪裡回來的?成天游手好閒,一點正經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開始教訓自己就沒完沒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鑑誠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平常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是做了什麼見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剛從軍部裡回來,還有一點公事要辦,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鑑誠道:「你還好意思提軍部,我看一月裡頭,你難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在外頭胡作非為,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侯季昌聽他話語中隱隱另有所指,心下大驚,只猜難道自己那日與孫世聆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孫世聆應該絕不會向他透露的,

他念頭急轉,侯鑑誠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輕重,一味的胡鬧,傳出去名聲該有多難聽。」

這一頓訓,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直到聽差來請他接電話,他才住口不說。侯季昌這才藉機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惱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覺氣悶,終於還是給孫世聆打了個電話。

一搖通了電話,便埋怨孫世聆,說:「孫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裡就是,何必又讓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頓排揎。」孫世聆連聲賠不是,說道:「是因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轉提了一提,真對不住,世侄,是我考慮欠周了,這事可是我對不住你,改日我請你吃飯陪罪。」

侯季昌聽他說事情重大,倒是一怔,問:「這中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不成?」

孫世聆遲疑了一下,說道:「世侄,我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那位顧小姐身份特殊。」

季昌大惑不解,孫世聆道:「電話裡不便說,咱們還是見個面吧。」

等一見了面,孫世聆依舊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過抱怨一句,孫伯伯你這樣客氣,可要折煞季昌了。」孫世聆笑了一笑,說:「前日我就想約你出來談一談,可是這中間還牽涉到別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拜託了令尊,總是我考慮不周,這頓飯我請,世侄莫要見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小姐,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她是誰?她根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她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她其實應該姓李,顧是她母親的姓氏,她三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女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並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凡,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動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後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女兒,所以看得甚為嬌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搖頭,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鬱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精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裡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羞成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裡有公事,我哪裡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勛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於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聲栽了個觔斗,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伕老孟是見慣這種情形的,將他在後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裡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渴死了,弄杯涼水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望,忽見街那邊遠處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燈籠,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少爺在這裡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

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美,聽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凌波與楊清鄴。

凌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伸手攬住凌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過。」

侯季昌心裡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彷彿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湧,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籍。頓時大怒,破口大罵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血「嗡」一聲湧入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望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成?」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嘴巴放乾淨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巨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羞憤,拔出腰際的佩槍,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槍。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槍來,一聽到槍響,早有人尖叫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亂。他這兩槍極快,清鄴身手敏捷,堪堪閃過第一槍的子彈,第二槍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凌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身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硬生生將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擦著兩人手臂飛過,頓時血流如注。

凌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身後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巨痛入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彈擦傷,只說:「我沒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色頓時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凌波終於堅持不住,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槍,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槍,不敢妄動,持槍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槍。」侯季昌連忙將槍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

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侯季昌腦子發僵,彷彿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來,什麼都不能想。恍惚聽到咣啷咣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警察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里,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裡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警察在前頭拐彎處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警察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籤,心裡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交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踏進去,只見 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鬆,旋即又是一緊。

侯鑑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鑑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不必自責過甚。」

侯鑑誠早氣得面色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只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裡害怕,並不敢作聲。那人極為做人,見他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交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鑑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啣環以報。」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鑑誠連聲道:「是,是,鑑誠理會的。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鑑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身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於無形,侯鑑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鑑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色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官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鑑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賬!」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後退,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他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裡,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絕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洩露一個字讓他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人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來得熟了,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到他下車,滿面笑容的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這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衣西服,穿得整整齊齊。清鄴素來對他十分客氣,遠遠就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

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先生。」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忍不住說道:「人人都讚你有出息,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先生講明顧小姐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然無聲,只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欲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汽車徐徐的隨在十步開外。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台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

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擦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刮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准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沙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慕容灃終於撐不住笑了,說:「你倒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愛憐的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槍林彈雨,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唸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您叫我不去前線亦可,不過還有件事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慕容灃笑罵:「在我面前還敢討價還價的,也只有你這臭小子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於這個兒子,反倒寵愛非常,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才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麼,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估計你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裡,整個人如痴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凌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面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昧,可是亦是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己,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另覓佳人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捨,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住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麼?」

慕容灃臉色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裡,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的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嘗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要去追他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 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襬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捨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迴,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名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洩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數米,注意隱蔽,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便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他面前,路上已經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說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李小姐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嘆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不應,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咔咔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彷彿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拖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晃過。起初認得凌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的溺愛,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菸草的氣息,他哭得累了,終於睡著了。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伕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車乾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裡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 回禮之後,「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緊緊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裡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虛掩著,彷彿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鬆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彷彿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

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