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眼見著李有得的神情隨著她臉上那驚恐的持續而漸漸冷了下來。
對陳慧來說,她主動湊到李有得跟前,與他把她弄到他跟前是兩回事。前者她是掌握了主動權的那個,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那時候她很清楚他對她還是厭惡居多,因此不會對她怎樣。但後者就不同了,他主動把她弄過去,難道不是動了什麼心思麼?不然幹嘛莫名其妙做這種事?
「公公,慧娘要是住過來,豈不是打擾到公公了?」陳慧忙鎮定下來,乾笑道,「公公對慧娘已經那麼好了,慧娘怎麼能惹公公不快呢?那不就是恩將仇報嘛……」說的就是你啊李公公!
李有得此刻還化著陳慧初見他時的白臉妝,面色一沈下來就有些冷颼颼的嚇人,他慢悠悠地開了口,拿捏著音調,讓人有種窒息感:「我近來腰腿不太利索,正好慧娘捏腿手藝不錯。怎麼,不樂意伺候我?」
「怎、怎麼會不樂意呢?」陳慧提著的心稍微放了放,卻又不敢完全放鬆,如果只是讓她替他捏捏腿,她倒也不介意,就當她自己是盲人按摩技師,他是給錢的顧客上帝好了,但怕就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天雷勾動地火——唉等一下,當一個男人沒了那玩意兒之後,他還會產生性慾嗎?
陳慧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學術問題吸引了大半註意力,努力強行將自己的思緒拉扯回正途。說起來,如果一個男人少了激素的影響,跟他單獨待著似乎也沒那麼危險了……吧?
「呵,樂意?」李有得的面色卻更難看了,「那你方才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是什麼意思?」
陳慧忙道:「……公公誤會慧娘了,驚喜來得太突然,慧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兒比梅院好多了,我喜歡這兒,而且也清淨,不怕吵到蔣姑娘。」
聽陳慧提起蔣姑娘,李有得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陳慧看得心裡一喜。那位蔣姑娘可不是真正的與世無爭呀,要是看他把她弄到菊院裡來了,肯定會生氣的,那他在她那兒還怎麼刷好感?雖然在陳慧看來,李有得這輩子都別想能從蔣姑娘那邊刷到足夠高的好感度達成he了,這兩人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故意提起蔣姑娘,就是為了提醒李有得,讓他好好想一想,就算看她不順眼非要想著法兒折騰她,也得看看方式方法啊!
然而,隨後陳慧便發覺,自己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些。
李有得只是神色恍惚了一瞬,便回了神陰陰地笑道:「慧娘願意便是再好不過,吃完便去把東西搬過來吧。」
「……好的,公公。」到底還要仰仗李有得,陳慧只能忍了。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萬一到時候他不但要她低頭,還要她再做其他事,她再考慮反抗一事吧……至於反抗能不能成,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大不了就屈服唄,還能少塊肉?
彆彆扭扭地說服了自己之後,陳慧便繼續享用她這來之不易的一頓飯。只不過,得知了要搬過來一事,她的胃口也沒之前那麼好了,再加上考慮到先前餓兩天若暴飲暴食對身體不好,她很快便放下了筷子。
「吃好了?」李有得問。
他一直沒動筷子,這也是陳慧吃不下去的原因之一,有個人在旁邊盯著她吃,實在太難受了。真是的,有錢有勢就可以這麼為所欲為嗎!等她哪天發跡了,她也要弄一大桌菜,盯著李有得讓他吃,不吃完不許停筷,以報今天這仇!
「好了。」陳慧乖巧點頭,看著還剩一桌的菜心裡有著強烈的打包衝動,她從前可一直是不剩飯不剩菜的光盤行動的積極擁護者啊。
「那行了,趕緊去收拾收拾,再換件衣裳。」李有得道。
陳慧楞了楞,換什麼衣裳?她又不侍寢,難道還要換情趣內衣嗎!
下一刻李有得哼笑道:「你要的這兩個鋪子,總要帶你出去認認。」
陳慧眼睛一亮,歡喜道:「多謝公公,公公您最好了!慧娘這就回去收拾!」
她胡亂給李有得行了個禮,便匆匆跑了出去。
李有得看了看這一桌的剩菜,想起之前她那在他眼皮底下吃東西也不拘謹的模樣,突然嗤笑一聲,把阿大叫了進來。
陳慧回到梅院,剛弄出動靜,小笤便衝了出來,見是她,眼眶立即便紅了,衝過來道:「姑娘,你、你沒事吧?」
陳慧道:「嗯,你放心,我有老天護著呢,不會有事的。不過,從今日起,我就要從梅院搬出去了。」
看陳慧那苦悶的神情,小笤一下子想到了各種最糟糕的情況,慌忙道:「是、是老爺要趕走姑娘了嗎?」她露出不捨的神情,卻又立即道,「其實……其實姑娘能回家也好的。」她是過慣了苦日子的,因此這段日子對她來說沒什麼,但她知道陳姑娘原來過慣了好日子,如此吃苦,還不如回娘家去呢。
陳慧搖搖頭,神情慼慼然:「不是趕走我,是讓我去菊院住。」
小笤楞住,隨即雙眼慢慢睜大,驚喜地說:「恭喜姑娘!」
陳慧覺得自己跟小笤的三觀存在很大的分歧,即便說了她的想法小笤也不明白——或者說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理解——便只是揉揉她的腦袋說:「來,幫我收拾些東西。」
小笤跟著陳慧往屋裡走,瞪大眼神情激動,但很快她的神色又暗了下來,偷偷看了陳慧幾眼,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
陳慧懷著一種就義的心情整理自己的東西,其實也不多,都收拾了也就一個箱子,看著那重得她一個人根本扛不起來的木箱子,她萬分懷念現代的行李箱。把東西都收拾出來之前,她先找了一套白底藍色勾邊綉花的衣裳,大概是她帶過來的最好看的一套衣裳了。等東西收拾好,她便換了衣裳,又對著梳妝鏡搗鼓了好一番,弄好髮型,還化了個淡妝。小笤原本沒幹過伺候人的活,手藝很不行,只能給陳慧打打下手,折騰了好一會兒,陳慧才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點頭。好歹是出門逛街啊,怎麼不好好打扮一番?那死太監非要讓她去菊院這事是挺討厭的,但他說要帶她出門看鋪子一事,卻讓她極為興奮。
等陳慧這邊剛收拾好,外頭便有人來叫門了。
小笤去開門,將來人請了進來。
「陳姑娘,公公讓小人來幫姑娘搬東西。」阿大道。
陳慧點點頭:「就這個箱子。」
阿大本帶了四個人過來,卻沒想到就一個箱子,兩個人擡著還嫌輕。
陳慧自覺如今身價也漲了,面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矜持地說道:「阿大,我們都走了,這梅院要如何?」
「公公沒說,大約是先放著吧。」阿大回道。
陳慧笑著點點頭,沒說什麼。還放著就好,哪天她還要回來住的。
在阿大指揮人搬東西時,小笤偷偷扯了扯陳慧的衣袖,見她側頭看過來才說:「姑、姑娘,奴婢……奴婢也跟您一起去嗎?」
「當然!」陳慧道,「不然你想回廚房去嗎?」
小笤連忙搖頭。她雖笨,也知道好賴,誰對她好,她心裡清楚,雖然跟了陳姑娘之後好像也沒過上特別好的日子,但她就喜歡待在姑娘身邊。剛才她就一直想問這事了,始終問不出口,如今得知陳姑娘要帶她一起走,她真的開心極了。
「那不就好啦,跟著我,別怕。」陳慧又摸了摸小笤的腦袋。到菊院那種地方去,不找個熟人陪著,即便是她心裡也會不安的呀。而且要是把小笤放回廚房去,小笤又被欺負了該怎麼辦?跟著她在菊院雖然面對李有得可能還多了一分危險,但李有得主要是衝著她來的,只要她還在前面頂著,他就不可能為難小笤,這樣一來,小笤便是安全的。至於說李有得並未提過她可以帶小笤一起去一事……她可不管,反正他也沒說不可以啊!
得了陳慧的首肯,小笤立即回去拿了自己那些比陳慧還少的衣物,提著緊跟在陳慧身邊。
於是陳慧問也沒問阿大,便領著小笤跟著往菊院而去。阿大看了看小笤,並未說什麼。
在走出梅院的時候,陳慧視線一轉便看到清淑站在不遠處,似乎在好奇她這是怎麼了。
陳慧下巴一揚,對清淑露出個得意的笑容,放出了無聲的挑釁。只見清淑面色一變,轉頭便回了倚竹軒。陳慧心中真正得意一笑,對,就這樣,讓蔣姑娘趕緊拿出戰鬥姿態來,她的梅院還等著她回去呢!
到了菊院,陳慧見阿大指揮小廝把她的箱子搬到了廂房,不禁微微一怔,隨即高興了起來。她還以為搬過來就是要跟李有得共處一室呢,原來是讓她自己住,真是讓人長舒了口氣啊。
幾人剛到,換了身衣裳的李有得便走了出來,上下掃了眼陳慧,滿意地點點頭道:「讓你的丫鬟留下收拾,走了。」
陳慧給了小笤一個安撫的眼神,便忙跟上李有得。
「想先去看哪家鋪子?」李有得邊走邊慢悠悠地問。
陳慧見李有得這時候還挺好說話,膽子也大了,小心地說道:「可以去看看那家珍寶齋嗎?」
李有得瞥了陳慧一眼,呵呵一笑:「怎麼,後悔了?」
陳慧忙搖頭:「不是,公公。慧娘就是好奇,想去瞧瞧。」
她當然也喜歡金銀珠寶這種亮閃閃的東西呀,可即便剛才李有得拿得出來這珍寶齋,她也不敢要呀。她又不傻,選的可都是看著不怎麼值錢她又有點興趣的,不然萬一選貴了他翻臉,她可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行,今日我心情好,便帶你去開開眼界。」李有得說,也不忘再刺了陳慧一句,「你陳家看著也有模有樣,怎麼慧娘你跟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似的?」
……居然敢駡她土包子?她看過飛機大炮航母,開過車用過手機玩過電腦,他卻連那些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敢駡她土包子?狗眼看人低!
「慧娘總被爹關在家裡,自然沒見過多少世面。」陳慧低眉順眼地說。
李有得嗤笑道:「你爹這是看走眼了啊,有你這樣膽氣的女兒,還不帶你出來見見世面,是陳家的損失。」
陳慧知道李有得並不是在誇她,而是在損陳平誌,但她假裝沒聽出來,笑瞇瞇地說:「謝公公誇獎,慧娘受之有愧。」
李有得瞇眼斜了斜她,他倒忘記了,她這順著桿子往上爬的本事可不小呢。
二人上了馬車,車子很快動了,察覺到李有得在盯著她看,陳慧果斷轉頭掀簾子看外頭,一點都不想做個狗腿子去伺候他。吃好喝好的目標目前算是達成,她的拚勁也就到此為止了,今後只要不影響她的好日子,她絕對會能少幹活就少幹,有本事他就一句話一個命令讓她幹活啊!
李有得道:「慧娘,我乏了,還不快過來替我捶捶?難不成要我拿鋪子請你?」
陳慧:「……」她再也不立Flag了!真想把她自己這張烏鴉嘴封住!
陳慧低聲道:「是,公公。」
她挪過來,看看他,問道:「公公,您是哪裡乏了?」
李有得懶洋洋地說:「我今日是全身都不得勁,你都給我捶捶。」
陳慧一邊憋屈地應著好,一邊動手給李有得按摩。
「不錯。」李有得微微閉了眼,面上露出舒服的表情。
陳慧趁機對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又低頭按了起來。按了會兒,她突然福至心靈,對自己說,如果李有得突然良心顯靈,覺得對她這個救命恩人太差了對不起他的列祖列宗,準備送她一套大房子讓她另立門戶並且今後都罩著她就好了……
陳慧心裡想了幾次,再看李有得,他依然閉著眼一臉享受,並沒有任何良心發現的跡象。
好的她懂了,所謂的烏鴉嘴就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馬車停下的時候,陳慧立即停下了痠痛不已的雙手,在李有得睜開眼睛的時候平靜地說:「公公,到了。」
李有得點點頭,看了眼陳慧的手讚歎道:「慧娘,你可真是有一雙巧手啊。」
陳慧故作羞澀地低下頭。以為誇她一句她今後就會心甘情願替他按摩嗎?想得美,她爸媽都沒這麼享受過,按一次至少得付她一百塊的酬勞呢。
李有得心情很不錯,笑著下了馬車,又在馬車前等陳慧下了車,這才一起往前走去。
陳慧仰頭看著前方這金碧輝煌的二層建築,感覺心好痛。要是她膽子再大一點,說不定這鋪子如今就是她的了……不行了,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要心痛得無法呼吸了。
裡頭的人自然認得出李府的馬車,當李有得和陳慧踏進珍寶齋時,掌櫃已經在一旁候著了,諂媚地笑看著李有得,目光無意間從陳慧身上掠過後微微驚訝,又飛快地縮了回來。從前他只見李公公帶蔣姑娘過來過,如今這可是個新面孔啊。
李有得不想折騰人的時候,自然並不摳門,他擡了擡下巴對陳慧道:「看中什麼,自己拿。」
「謝謝公公!」陳慧歡喜地應了一聲,便在夥計的引導下去櫃檯那邊看了。她替李有得按了那麼久,這就是她的報酬啊,不拿白不拿。
李有得被請到一旁坐了,喝著清茶,眼睛掃著陳慧在一個個金銀玉器前流連的身影,淡淡對掌櫃道:「今後陳姑娘來,隨她挑。」
「是,公公。」侍立一旁的掌櫃立即應道。
枯坐無聊,李有得便問:「近來生意如何?」
掌櫃早做好了準備,立即便把早備好的帳簿拿給李有得看,後者卻擺擺手,他便將賬本收回去說了起來。
李有得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當陳慧在那邊看到什麼好看的東西發出「真好看」的驚呼聲時,他便會嗤笑一聲,道一句「沒見識」「土包子」之類的話。
但掌櫃不敢大意,一絲不茍地說完了近日的情況,正打算再問問今後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突然看到門口進來一行人,不禁楞了楞,連忙道:「公公,王公公來了。」
李有得原本是背對著店門,聽掌櫃說了才知道王公公來了。他原本閒適的模樣驟然消失,臉色瞬間陰沈下來,眼角微微下彎,稍稍上揚的嘴角帶出了一絲狠厲。
他起身,望向門口,看到王公公的一瞬間,模樣便如毒蛇般陰狠,像是恨不得把王公公撕碎了。
那一行人之中為首的便是王有才,他身材微胖,面上帶著笑容,乍一看像是一尊縮水的彌勒佛,然而細細一看他的神情,卻覺得連他的笑裡都似乎淬著毒。
王有才似乎早知李有得在這兒,笑瞇瞇地走過來道:「喲,李公公,沒想到你還有閒心出來閒逛哪。」
李有得亦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王公公說的是哪裡的話,你都有閒心,我又怎麼沒有呢?讓王公公失望了啊!」
王有才嘿嘿笑了一聲:「沒想到李公公還是那麼好運啊,這世上的狗屎運,都落在你頭上了吧!」
李有得笑得分毫不讓:「好說好說,有運道總比倒霉來得好。這千辛萬苦設了個局,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若是我,說不得該吐血而亡了。」
「呵呵呵……」王有才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般,笑得雙下巴都微微顫動起來。
李有得面上也帶著笑,單看兩人這互相對著笑的模樣,旁人還以為他們是至交好友呢。
王有才突然湊近一步,斜眼看著李有得,壓低了聲音道:「今日讓你躲過去了是你運氣好,下回可沒有如此的好運了。」
李有得咬牙回敬道:「下回?下回可就到你了啊,王有才!」
王有才退後一步,二人的目光交鋒兇狠而直接。
在過去的十年間,二人已經來回坑害了不知多少次,互有得失,一著不慎便可能被對方抓住狠狠打壓。雖都是宦官,但二人的仇怨卻大大蓋過了對外的抵抗力量,連文官們也知道這兩位的不合,時不時便藉機渾水摸魚。
陳慧原本正跟著夥計看那一件件造型精美的首飾玉器,擺放在這兒賣的,一樣樣都巧奪天工,看得她不想眨眼,每一件都想帶回家。就在她兀自激情澎湃之時,她眼角餘光看到了正跟李有得說話的那人。
陳慧一開始以為那是李有得的朋友,但多看了幾眼她便發現,那二人之間的氣氛是劍拔弩張,絕不是什麼朋友。
許是陳慧的目光流連得久了些,王有才註意到了她,忽然大笑道:「李公公,這就是那位陳姑娘吧?我瞧著跟蔣姑娘差得多了些,你還真是來者不拒啊。」
陳慧聽了這話想打死這個人。他們吵架就吵他們的,把她牽扯進來做什麼?她就是個路人,關她什麼事啊?還說她差?她哪兒差了!蔣姑娘是清冷美人,而她也有別樣的美啊!這個不懂欣賞又沒見識的土包子!
李有得面上的怒氣一閃而過,瞇眼笑道:「慧娘的好,外人哪裡曉得!」
聽李有得這麼說,明知道他是在給他自己找面子,陳慧一瞬間還是覺得有些感動,她快步走過來,準備以實際行動給李有得支持。她和李有得的矛盾屬於內部矛盾,內部矛盾歸內部解決,這會兒就該一致對外。
卻聽王有才呵呵笑了兩聲道:「哦?我先前送你的那一箱子寶貝,陳姑娘用得可習慣?」
陳慧腳步一頓:「……」媽呀她現在掉頭走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