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離開

  李有得就遲疑了那麼會兒,陳慧早就跑得沒影了,而他也失去了再去追的勇氣。他覺得如今慧娘大概是在氣頭上,等過兩日她稍稍消氣,他再好好勸勸就好。

  李有得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屋。

  陳慧跑出菊院後便在外頭等著的人眾目睽睽下回了梅院,小笤和小五小六三人連忙跟上。看陳慧臉色不大好,但又不知她在氣什麼,三人只能小心地伺候著。

  陳慧回去後倒頭就睡,她覺得現在只有睡眠才能讓她舒服點。畢竟她可是帶病上場的,又被李有得氣得胸口悶腦袋發昏,再不趕緊休息多睡會兒,她可能真會被他氣死。

  陳慧這一覺就睡到了晚上,起來時她感覺舒服了許多,這才想起找小笤問問白天送來的那幾個孩子怎麼樣了。

  小笤道:「姑娘剛睡下沒多久他們就被接走了。」

  陳慧鬆了口氣。她才幾歲啊,要什麼孩子。

  只是一想到李有得,陳慧又覺得糟心了。她感覺自己真是用盡了辦法,結果就是打不開李有得的心門,果然還是時間不夠,不足以證明她的真心?

  陳慧長嘆一聲,忍不住又一次感嘆,跟個太監談戀愛真是太累了,她怎麼就那麼想不開,非要喜歡上他呢!

  陳慧吃過東西後還是覺得睏,反正天色已晚,她也不多想了,簡單地消食過後便再次躺回去睡覺,說不定她還能做個李有得當男主的春夢。

  第二日起來後,陳慧聽小六說,李有得一大早就把溫敬和紫玉送到了刑部大牢,罪名是盜竊。二人送過去時傷痕纍纍,但那邊可不會管,甚至在大梁律中還有類似允許私刑的法律,有時候弄死都沒事,有點類似於「公民依法享有保護自己的財產不受非法侵害的權力」的意思,而「保護」的方式有時候範圍就比較大了。那兩人被送到了大牢裡,不太可能有大夫給他們治傷,再加上藥物的缺乏,環境的惡劣,說不定連提審的日子都等不到。

  陳慧聽了一耳朵也就不再關註了,那兩人如今如何,都是自作孽,她也沒必要同情他們。倒是蔣碧涵那邊,因她之前叮囑過清淑,清淑便來說過一次,蔣碧涵一直不吃東西,連大夫開的藥都不肯吃,精神萎靡不振,清淑也不知該如何勸了。

  陳慧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蔣碧涵把自己餓死,因此清淑來說後她便去了倚竹軒,搬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看著蔣碧涵蒼白的臉勸道:「何必這麼作踐自己呢?若真不想活了,上吊,投河,或者學我撞柱子,有的是辦法,餓死多難受啊。」

  聽到陳慧的勸說,清淑眼睛瞬間瞪大了,她就沒見過有人勸輕生的人是這麼個勸法的,可畢竟她也不敢打斷陳慧,只得擔憂地看著蔣碧涵——曾經她還是敢打斷陳慧的,可此一時彼一時,今時今日,陳慧已經不是她敢忤逆的人了。

  蔣碧涵倒是對陳慧的話沒什麼反應,陳慧也不在意,繼續道:「人要餓死自己,可能要幾十天呢,那麼久,這種感覺可不好受,好好的皮囊慢慢變成了枯骨,若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到半途我可能就嚇死了吧。想想看身上的肉都漸漸消失,只剩一層皮,青春漂亮的模樣,也變成了老態龍鍾的腐朽之軀,身上或許還會散發著腐敗的臭味,嘖嘖,真是嚇人啊!」

  蔣碧涵雖沒做出任何反應,但外界的聲音她還是接收到了,陳慧的描述終於讓她眼睫毛顫了顫,隨即慢慢轉動著似乎已經生銹了的眸子看了過來。

  「怎樣,想好怎麼死了沒有?」陳慧道,「像是咬舌這個我不太推薦,除了弄一嘴血,留下一個永久性殘疾,其實死不了的。毒死自己的話……你也找不到毒藥,你能選的就那幾樣了。」

  蔣碧涵怔怔地看著陳慧,終於開口道:「……除了死,我還能如何?」

  她早就乾涸的雙眼裡又一次流出了晶瑩的淚水。

  「你若現在尋死,這三年不是白過了麼?」陳慧道。

  蔣碧涵不語,只是眼淚流個不停。

  陳慧安靜地陪著她。

  許久之後,蔣碧涵道:「陳姑娘,我真羨慕你。」

  陳慧一怔,擡眼望去,蔣碧涵卻並沒有看她,視線落在床頂,雙眼無神。

  「是不是,無論遇到什麼事,你都不會陷入絕望?」蔣碧涵輕聲道,「你甚至能在被送給李公公之後,選擇接受他……」

  陳慧想,蔣碧涵大概是想說她的適應能力強,達爾文看到她都要把她加進《物種起源》作為例子的那種。可她適應能力強歸強,喜歡上李有得這件事,畢竟跟適應能力無關。她不是因為被送給李有得後只有他一個單項選擇後才讓自己喜歡上他,明明是因為她喜歡上了李有得,才迫使自己接受了這個一開始連她自己都難以接受的事實。

  但這種時候,陳慧卻不願跟蔣碧涵爭論她對李有得是不是真愛。蔣碧涵剛失去孩子,又發覺自己的心上人接近自己是為了向另一個女人報復,她再說什麼真愛不真愛的,不是刺激對方麼?

  「你也可以做到的。事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你可以試著接受它,笑對它……」陳慧想了想,引用了一句名言來給蔣碧涵灌雞湯,「這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當你認清生活的本質之後,仍然熱愛它。我們或許當不了英雄,但可以盡力向它靠近。」

  蔣碧涵也不知有沒有聽明白陳慧的意思,看了她好一會兒之後,才低聲道:「陳姑娘,我累了。」

  陳慧只好起身:「那你休息吧……清淑,送點兒吃的過來。」

  她的後一句算是某種試探,而蔣碧涵並沒有出聲反對。清淑早就準備著吃的,聽陳慧說起,便立即拿了吃的進來。

  陳慧離開前,見蔣碧涵坐起開始吃東西了,總算放下心來。

  菊院。

  黃仁厚小心地站在李有得面前,討好地笑道:「乾爹,您找兒子來是……」

  「我要你去找些新鮮玩意兒來,送給你乾娘的。」李有得面色凝重,肅然道,「一般的就算了,要特別稀罕的。她……她惱我了,得給她賠罪。」

  黃仁厚轉了轉眼珠子,仔細問道:「不知乾娘是小惱呢,還是大惱?」

  「小惱如何,大惱又如何?」李有得問。

  黃仁厚道:「不同的惱又不同的解法,光送稀罕玩意兒怕是不行的。」

  李有得不想說出自己誤會了陳慧的事,太丟人,他便含糊地說:「是挺大的……」他頓了頓,又道,「擱平常百姓家,是要合離的那種惱。」

  黃仁厚吸了口涼氣,忙道:「這可真是難辦了。」

  「若是不難辦,我又何必尋你?」李有得冷哼道。

  「是是是,乾爹說得對!」黃仁厚忙笑道,「尋常女子要合離,多半是相公要納妾,婆婆不慈和之類的小事,公公您這兒……」

  「不是這些事!」李有得一口否定了,想了想還是漏了點出來,「是我誤會了她些事,被她曉得了。」

  黃仁厚自然也不好追問誤會了什麼事,忙道:「誤會畢竟只是誤會,說開也就好了,再說些好話哄哄,便也足夠了。」

  他畢竟還是李有得的乾兒子,自然要向著李有得說話,這話便有了那麼點試探的意思。本來麼,以他這乾爹如今的權勢地位,他乾娘若太驕縱,還要他乾爹去哄,這也太……

  「這回是我不好。」李有得嘆道。

  黃仁厚驚訝地看著李有得露出為難的模樣,他可真是很少見立李有得有這種束手無策而不帶一點惱怒的苦惱。

  黃仁厚立即更深刻地明白了他那位乾娘在他乾爹心裡的地位,也不問原因了,劈哩啪啦把自己知道的討好手段說了一遍。

  李有得一一記下,有些可以讓黃仁厚去辦的,便也交代了過去。

  陳慧還沒有想好要生幾天的氣,或者說,她還在等著看李有得準備怎麼求得她的原諒。她多善良啊,要她原諒他的方法早就明明白白跟他說了,他自己做不到,就不能怪她了吧,也不是多難的事,甚至對他來說也有好處,大大的好處,偏他自己想不開,那能怪誰?

  陳慧想了很久,決定她至少得一個月不理李有得,等他深刻地意識到他自己的錯誤後,她再去引導他,解放他的思想。

  接下來的幾天,陳慧先感覺到了李有得那無措的歉意。

  首先是大批大批亮閃閃的珍寶,又單獨陳列的一大盒珍珠,有已經定型的一整套頭面,有大件的玉石屏風,有造型別緻的擺件。陳慧一句不要,就讓人拿了回去。

  接著是各種各樣可愛的小動物,貓、狗、兔子、狐貍,甚至還有一隻幼年老虎……陳慧同樣是招招手,讓人把他們都送了回去。老虎這種兇猛的野獸,她可不敢養啊!

  再接下來,便是一些珍本孤本,一些前朝當代的水墨畫,裡頭甚至還有一幅她的肖像畫,水池邊垂柳下,她背對畫外,身姿窈窕,宛如謫仙。畫師也一起來了,陳慧說自己不要這個,只想要一幅出浴圖,把個畫師嚇得連連求饒,在陳慧說他們可以走時落荒而逃。

  最後一日送來東西有趣得多,什麼九連環啊,華容道啊,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陳慧忍著渴望照舊把東西退了回去。等將來她達成目的了,所有這些都是她的,忍一時之慾,她可以的!

  李有得還要回宮當值,因此把事情交給黃仁厚之後就暫時離開了李府,等回來得知陳慧連一樣東西都沒收下,他便是一臉的愁眉不展。

  黃仁厚的心情比李有得還不好,乾爹交代的任務他都完不成,以後還怎麼混啊!

  他也是被逼得很了,脫口道:「乾爹,不然您就負荊請罪吧!」

  說完黃仁厚就後悔了,不過讓他意外的是,李有得並沒有責駡他,反倒像是深思起來。

  「行了,這兒不用你了。有什麼稀罕的你先看著,有用就送來。」李有得揮揮手把黃仁厚趕了出去,隨後開始認真思考負荊請罪的問題。

  慧娘什麼都不肯收,那定是要他再去跟她賠罪才行了。可究竟要如何賠罪呢?

  他忽然想起她微微擡著下巴,說出要他脫衣裳的那個畫面。

  李有得一臉苦惱地來回踱步,一時半會兒的實在不敢再去面對她。

  李有得這邊無奈地拖著,陳慧這邊倒很悠閒,時不時去看看蔣碧涵,見她認真開始吃東西,整個人的精神好了不少,至少已經平靜了許多,她才安下心來。

  直到這一日早上,倚竹軒那邊的一個小丫頭急匆匆跑過來,慌亂地大喊:「陳姑娘,蔣姑娘……蔣姑娘她上吊了!」

  陳慧一楞,隨即放下碗衝了出去。昨日她才剛看過蔣碧涵,那時候她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上吊了?

  陳慧到倚竹軒的時候,清淑正守在床邊哭泣。

  她急忙走過去,清淑站起來讓開,哽咽道:「今早……今早奴婢來叫蔣姑娘,卻發覺她、她吊在樑上……身子、身子早涼了。」

  陳慧站在床邊,看著蔣碧涵那早就沒了血色的慘白面孔,說不出話來。

  其實前兩日她已經很放鬆了,認為自己成功勸說蔣碧涵放棄了輕生的念頭,甚至在想接下來該如何幫她去除賤籍,給她一個新生活,也免得她一直待在李有得的後院。可她卻錯得離譜,蔣碧涵依然悄無聲息地選擇了自殺。

  清淑遞過來一封信:「這是蔣姑娘給陳姑娘的,就在她的腳邊……」

  陳慧接過,只見信封上用清秀的字跡寫著陳姑娘親啓。

  信只有一頁,字跡清晰,字裡行間都彷彿透著股放鬆的暢快,陳慧仔細看過,默然無語。

  陳姑娘,我曾經說過我羨慕你,這並非虛言。只是我沒有你那般堅韌。那日你說的話,我已思考多日。只是,我已想不到我繼續活著的意義。我的父親因罪下獄,受不過刑而死,母親悲痛殉亡,幼弟充軍,途中病死,而我也入了教坊司。我的家人一個都不剩了,我傾慕之人又是如此卑鄙的小人,我還失去了我的孩子。我已一無所有,這日子於我來說半分樂趣也無,形如行尸走肉,不如歸於塵土。選擇離去,我並無一絲痛苦,不必為我感懷。願安好。

  陳慧不知道,悲痛欲絕地自殺,和萬念俱灰後平靜地自殺之間,有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她只是很清楚,即便她讓人防備著,也不可能阻止蔣碧涵自殺。蔣碧涵冷靜了那麼多天后做出的決定,她能阻止麼?或者說,她有資格阻止麼?

  她不知道。

  清淑把蔣碧涵自盡的事報給了管家,而李有得不久後也得了消息回來。看到蔣碧涵如今已是一具屍體躺在那兒,李有得的心情亦是無法言說。

  蔣碧涵畢竟是教坊司的人,通知過那邊來查看她是真的死了,之後便可以下葬了。李有得不是京城人,自然沒有祖墳可以安葬她,他便退而求其次,選了塊風水寶地將她安葬,並派專人定期看管。

  蔣碧涵的去世讓陳慧見到了李有得,只是她心情不好,沒有刻意躲他,更不會主動貼上去。蔣碧涵的葬禮如同她的離去般平靜,而葬禮過後,陳慧卻並沒能及時從抑鬱中抽離出來。有一回李有得想來看她,也被她以身子不適給拒絕了。

  然後這一日,小六突然驚慌失措地衝進來,見著陳慧便道:「陳姑娘,您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