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袁叔萬而言,顯然劉明山太稚嫩了。
但就是這一份稚嫩,讓袁叔萬並不介意在某些事情上信任他,委以重任。畢竟那是難得的一份赤子之心。就像此次去調查貪污案,袁叔萬手下有太多比劉明山更能幹的人,可是袁叔萬還是選擇了剛剛到他身邊的劉明山。
也只有他,在明知道背後主謀之人根本就是他惹不起的情況下,依然堅持本意追求真相。
不過,在某些時候,這樣的個性卻太容易吃虧。
袁叔萬嘴角忍不住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若是他去面見皇上的時候,僅僅只是帶著趙文德是貪污案主謀的證據去告狀,皇上自然會收下這份東西,甚至還會誇獎他,可是心底裡究竟會怎麼想呢?
袁叔萬甚至不用腦子想也能夠猜測得到。莫說趙文德作為太子是皇上最疼愛的兒子,即使他狀告的人是宣王這般並不算受寵的皇子,皇上心裡恐怕也會不悅了。
對於皇上而言,雖然他們都是他的臣子,可是從血緣關係上,他們是父子,是親人,而他袁叔萬算什麼,不過是外人罷了。
自己的兒子再有問題,他可以罵可以說,但是其他人告了他的狀,便是不對了。
更何況,對於皇家而言,這也只是一樁小小的貪污案罷了。
可是昨晚的事情,興致卻大大的不同了。
袁叔萬想到今日從宮中離開時皇上漆黑的臉色,眼裡透露出了嘲諷。
御書房裡,夏太監安靜的站在了門口,而梁惠帝則是坐在裡邊的書桌後邊。書桌上的奏折高高壘起,可是顯然,坐在書桌之後的人並沒有去批閱。
這種情況,自袁叔萬從御書房裡走出去,而梁惠帝頒布了將太子禁足的命令後,便已經開始了。
夏太監跟隨梁惠帝多年,在梁惠帝還是惠王之時,便跟在了身邊。如今也說不清有多少年頭了。夏太監對於皇上的習慣性情瞭解,甚至比對自己的還要深。
當然如今皇上表現的這般明顯,夏太監也是一眼便瞧了出來。
也是,皇上對太子的期望有多深,對太子有多疼愛,這些年來簡直便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偏偏如今太子捅了那麼大的一個簍子,還被弄得人人皆知,皇上這會兒的心情也是可想而知了。
夏太監打了個哈欠,昨晚夜裡,皇上一夜未眠,而他也是一宿沒合眼過,這會兒困乏的很,卻還是強打起了精神。
平日裡犯錯,也就是打板子的事情,這會兒犯錯,卻是要人命啊!
夏太監站在外邊正是心中嘀咕之時,突然裡邊傳來了召喚聲,夏太監連忙打起了精神,小跑著到了屋裡,恭敬的低著頭等著梁惠帝的吩咐。
梁惠帝看了一眼夏太監,推了推手邊的茶盞,開口道:「讓人進來換茶。」
「是。」
夏太監恭敬的行了一禮後,朝著手下人打了一個手勢,而做完這番動作後,他卻並沒有馬上退下,而是猶豫的又看向了梁惠帝。
梁惠帝看了他一眼,卻是沒好氣道:「做什麼吞吞吐吐,有話便說。」
夏太監聞言臉上帶著幾分討好的笑意,連忙開口道:「皇上,快到午膳的時間了,您早上也沒用過早膳,是否讓奴才傳膳……」
「朕不餓,你下去吧。」
梁惠帝這話並不是假話,他是真的不餓,又覺得自己該是氣都氣飽了。想到這裡,連帶他看向夏太監的神色也是十分不豫:「朕說的話你沒聽到嗎,退下去!」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夏太監被嚇了一跳,連忙行了一禮小跑出了屋子。
直到跑到了屋外,他還是驚魂未定。
而屋內的梁惠帝瞅見夏太監這番舉止,心裡忍不住起了一股滿足的感覺。在這一刻,他先時的挫敗感頓時消失了,這樣的表現,才像是他的臣子奴才。
而袁叔萬,實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梁惠帝雙手緊握成了拳頭,重重的敲在了桌面上。他自是不樂意去罰太子的。若太子所犯下的錯誤僅是指使底下官員貪污一事,梁惠帝自是要將太子力保下來,即使在袁叔萬呈上的那份證據已經確鑿的情況下。
可是偏偏,太子竟然愚蠢的想去找袁叔萬家人的晦氣。
若是成功倒也罷了,找晦氣不成反倒自己惹了一身,灰溜溜的回宮,說實話,梁惠帝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糾結。
他一向覺得還是挺優秀的兒子,竟然會被自己的臣子給耍了,而且是徹底徹尾的被耍了,簡直便是丟了大人了。
在這個時候,梁惠帝也忍不住開始反思,他是否對太子太過於溺愛了?又是否太子並沒有他所想的那般優秀。
不過,腦子裡的這個念頭也只是如流星一般一閃而過,便拋擲腦後了。
但這兒念頭也並不是沒有太大的用處,至少梁惠帝卻是下了決心,暫時,至少是在最近,太子絕對不能夠放出來,他該冷冷對太子的態度,至少也讓他在這段時間裡能夠好好的想想,如何才能夠做好太子,能夠當得起這個國家的儲君。
而袁叔萬……
梁惠帝垂下了眼瞼,心中複雜,對於一個竟然敢耍太子的人,他是決計不會放過的,但是現在處置袁叔萬,一來太過於著急,他的用意也過於明顯了,難免惹人非議。二來,卻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如今的朝中缺不得袁叔萬,而他還需要袁叔萬替他掌管戶部。
這會兒處置袁叔萬,他是痛快了,可是到底得不償失。
倒不如將人留給太子當做磨刀石,他會教著太子如何正確的將自己看不順眼的臣子慢慢剷除,教會太子什麼才是為君之道。
梁惠帝想到了這裡,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個陰沉的笑容。
袁叔萬回到書房的時候,吉祥還在裡邊收拾著。
昨晚那群官兵破壞的太厲害,甚至書房裡的多處擺設都有損毀,而書,被撕壞的,踩髒踩爛的,更是不必多說。
吉祥自己力氣小,搬不動書房裡的擺設,便找了常寧和江風江雷兩兄弟幫忙,將書架書桌重新立了起來。她拿著擦布一一擦乾淨後,又將方纔撿起的那些書慢慢的挑揀了起來,完好的放回書架子,破損的先放一邊,踩髒的則是能擦就擦。
顯然這番工程量十分巨大,袁叔萬進去的時候,便瞧見吉祥費盡的將一部分挑揀出來的完好書籍費盡的放到了書架上。
而吉祥看到袁叔萬的時候,臉上忍不住一驚,原本變因書架太高而不夠到的手脫力,高舉在頭頂上的書直接落了下來,「彭」的一聲,砸到了她的腦袋上。
雖然書本並不硬,也不厚,可是吉祥還是下意識抱頭縮了一下脖子。
「咳……」
袁叔萬也是愣住了,回過神來又覺得好笑,但他還是強忍著,手背擋在臉上,輕咳一聲壓下了笑意。
吉祥揉了兩下腦袋,心裡忍不住起了一絲怨念,腦袋瓜子裡更是閃過一絲念頭,她該不會與袁叔萬八字不合吧,不然該如何解釋回回見到這位爺,她就要倒霉。
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該這般想,雖然回回都是倒霉,但對方也是回回都救了自己。
吉祥腦子裡還在想著袁叔萬到底是自己的剋星還是救星之時,突然,袁叔萬直直的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而吉祥也是不敢再想,連忙彎下腰行禮。
卻瞧見袁叔萬直接走到了她的身邊,彎腰撿起了方才掉落的那本書,放到了方纔她努力想要放的那個位置上。
袁叔萬的手指停留在那本書上,目光卻是掠過已經放了不少的書籍上,轉頭看著吉祥,意欲不明的說了一句:「沒想到你不但認字,記性還不錯,這書現在所放的位置,竟與我先時的習慣相差無幾。」
吉祥心中驚了一下,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低垂下腦袋。
她也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辯解。
她並非蠢人,知道自己就是再編一個借口出來,恐怕袁叔萬都不會相信了,還有可能弄巧成拙,讓對方覺得自己巧言令色,倒不如沉默算了。如此還拚上一拚。
「跪什麼,把書遞給我。」
袁叔萬嘴裡掛了一抹淺笑,看著吉祥這副受驚過度的模樣,搖了搖頭,開口說道。
吉祥聞言,愣愣的抬起了腦袋,她這會兒卻是有些不明白袁叔萬的用意了。
方才袁三爺所說的話,不是在敲打她,還是真的在誇她。
吉祥腦子裡只一冒出這個念頭,就忍不住想要狠狠的錘上腦門子一把,她真的想多了。
「搖頭晃腦的又是在想什麼。」
袁叔萬看著吉祥這副樣子,眼裡閃過了一絲笑意,嘴上卻是毫不留情的開口道。
吉祥聞言,還真有些被袁叔萬的態度給唬住了,她連忙轉身撿起了一本書,遞了過去,也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此時還跪著,她原本就矮小的身量這會兒較之袁叔萬的距離,更是差了遠了。
袁叔萬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彎腰接過了吉祥遞上的那本書,開口說了一句:「笨手笨腳,還不起來。」
「是。」
吉祥用手撐著地面,慢慢的站起了身。此時,她心裡倒是沒有腹誹,還自我安慰著,笨手笨腳,總比斷手斷腳要好。
雖然袁叔萬方纔的確是接了書,也放到了書架上,但是吉祥的心裡還帶了幾分猶疑,還有些不放心。
她態度仍然小心翼翼,十分拘謹的撿起了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遞給了袁叔萬,而袁叔萬也果真一本一本接過,親自放到了書架上。
兩人之間的動作配合的十分默契,甚至到了後邊,熟能生巧,也是默契十足,袁叔萬不用轉身,便能夠接到吉祥遞上的書了。
也因為默契,兩人的動作十分快,不一會兒,吉祥方才挑揀出的一堆書便全部被放到了書架上。
吉祥無書可遞,而袁叔萬則是有些奇怪的看向了她。
吉祥連忙開口解釋道:「這些書我還沒有挑過,不知道有沒有破損。」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開口請示道:「三爺,這些書都是髒的擦不乾淨了或是已經破損了的,不知道如何處理?」
袁叔萬的目光淡淡掠過那些書後,卻是突然開口道:「即使破了舊了,便扔了吧!」
「扔了?」
吉祥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從袁叔萬嘴裡說出來的,雖然這些書的確是破了也舊了,但是這是書啊,怎麼能夠隨便說出丟棄的話來。
倒不是吉祥過於計較,她只是站在了這個地方人的思維來思考問題,袁叔萬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是傳到了外間,絕對會被一堆窮酸書生給唾棄的。
「做什麼這般驚訝。」
袁叔萬瞧見吉祥這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卻是又開口說了一句:「這書就跟人一樣,既然已經沒有什麼用處,放在眼前還覺得佔地方礙眼,不如捨棄了,也免得給自己添堵。」
袁叔萬這句話說得淡淡,而吉祥聽著卻是心驚肉跳,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她怎麼聽著彷彿是在說她。
而因為袁叔萬的這句話,吉祥卻是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只能夠連聲應和道:「三爺說的極是,的確是該扔了。」
她又表著衷心輕聲道:「三爺,那剩下沒挑揀過的,等奴婢收拾好了,也按照三爺說的做了。」
袁叔萬點了點頭,看著吉祥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卻有些好笑的發現吉祥因為害怕心虛,那笑容咧的,連露出了門牙的窟窿都不知道。
他背過身慢慢走到了書桌上,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公文看了起來。
而吉祥見袁叔萬並沒有再說什麼,連忙輕手輕腳的繼續幹起了手頭上的活計。
她的速度很快,而剩下的書也本就不多了,不一會兒,她便將所有的書都分好了,她也不敢驚動袁叔萬,自己偷偷拿著書放到了書架上,而後卻是輕手輕腳的打算退出去。
吉祥只朝著門口走了一步,身後突然響了袁叔萬的聲音,依然語氣淡淡,依然語調平穩,瞧著與往日裡並無二般。
「既然你識文斷字,日後便在書房裡好好伺候,在小廚房,倒是淹沒了你的才華。」
吉祥低著腦袋轉了身,慢慢行了一禮,低聲應承了。
可是她的心裡卻是越發糾結了,袁叔萬這最後一句話,是不是在警告她不要再動歪腦經小動作,什麼才華,聽著倒像是在諷刺。
雖然袁叔萬吩咐下來的書房工作不比廚房裡輕鬆自在,但好在袁叔萬多數時候並不在家,吉祥倒也沒有想像中的那般忙。
而且吉祥心中更是暗暗猜測著袁叔萬可能以前沒有人伺候都習慣了,突然來了個丫鬟伺候,竟然從來不會挑刺,的確是合了當初劉明山所說的寬厚。
吉祥並沒有貼身伺候過人,經驗並不多,也犯了好幾個差錯。譬如給袁叔萬上茶的時候,以為位置並不準確,放到了手肘邊上,袁叔萬因為過於專注處理公事,好幾次將茶盞摔破過。
第一次摔破的時候,吉祥覺得自己定然是要被挨罵受罰了。誰知道袁叔萬隻是皺了一下眉頭,卻是吩咐她將地面收拾乾淨,就沒有然後了,連一句重話都沒有,神色也是淡淡如常。
而第二次摔破的時候,吉祥覺得自己接連犯錯,估計袁叔萬該覺得她不知悔改了。可是還是一樣,袁叔萬的態度根本不像是因為她的失誤將茶盞位置放得並不妥當而導致摔了杯子,更像是他將茶喝完了,吩咐她收拾下去一樣。
至於第三次,吉祥也不怕了,不等袁叔萬發話,她便自己跑了出來,連忙將地面上的碎片收拾了個乾淨。
不得不說,接二連三下去,吉祥也差不多將袁叔萬的底線摸了個透徹,當差的時候也不再那般忐忑不安了。
而在這幾日中,朝中的眾人對於太子被圈禁的微妙態度也發生了改變。
尤其是本就蠢蠢欲動的明王。
明王自是知道自己的父皇對於太子有多寬厚,有多寵愛。雖然太子犯錯被梁惠帝圈禁了,但是明王當時卻並沒有表現的太高興,因為他覺得梁惠帝如此做法,不像是在罰太子,反倒是有幾分想要保護太子的意思。
他原本以為只要等事情過去了,只要等過了幾日後,梁惠帝自然會找借口將太子放出來,至少也該為放出太子做鋪墊。
可是,明王根本沒有想到,一連好幾日過去了,梁惠帝的態度始終十分曖昧,也十分冷淡,根本不提太子的事情,等到眾人以為梁惠帝是想讓眾人淡忘太子之事時,終於太子一系的官員出來求情了。
眾人以為梁惠帝會順水推舟,將太子放出來,可是出乎意料。梁惠帝竟然將那些替太子求情的官吏狠狠的罵了一頓,甚至將其中幾人的官位給褫奪了。
而那些罵話中,更是多次提及到太子的過錯。
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幾名官吏倒霉了,但是明王卻高興了。
心裡忍不住起了一個想法,難道自己的父皇真的對太子死心了。
這個想法讓他心中的野心也慢慢膨脹了起來,他本就覬覦太子之位,也認為太子這個位置該是讓他來坐的,若非在戰場上他捨命救了梁惠帝,哪裡來的皇位。而趙文德根本就是個膽小鬼,一上戰場便躲在軍隊後邊,如今卻能夠坐享其成,憑什麼!
他心裡又是慶幸又是得意的想著:幸好父皇看清了那個膽小鬼的真面孔,而他的三弟也是個沒用的,四弟是庶子且年幼,根本沒有與他爭一爭的能力。只要父皇廢了太子,那太子之位等於是他的了。
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明王對於袁叔萬的態度越發特別,就在梁惠帝當朝罵了那些為太子求情官吏的當天,明王攔住了袁叔萬,邀請袁叔萬到他的一處莊園裡遊玩。
袁叔萬也沒有拒絕,便吩咐常福往明王的莊園去了。
明王的莊園自然是好,加之如今又是春日百花盛開,園中花香四溢,花團錦繡。不僅是花美,更是人美。
兩名貌美女子坐於袁叔萬左右兩邊,替他端茶倒水、勸酒夾菜。而花園正中間,卻是數十名身材婀娜的女子舞動著,帶著靡靡之音,分外醉人。
明王一手攬著一貌美女子,看著坐在他下首置身美人叢中卻仍是一臉淡定冷清的袁叔萬,忍不住笑出了聲,連聲勸道:「袁大人可莫辜負美人之意,如今天氣正好,更好好好享受才是!」
袁叔萬聞言,將身旁女子遞上的酒水放在了桌上,開口道:「多謝明王好意,只是下官還有要事要處理,不便飲酒。」
「你呀,真是無趣。」
明王見到袁叔萬如此不給面子,也沒有生氣,笑著飲盡了美人送到嘴邊的美酒,調侃著說了一句。
他才不是太子那個蠢貨,拉攏不了人,也不應該與人結仇。
明王瞧著袁叔萬臉上的一絲不耐煩,心中歎氣,此人果真如傳聞一般不好女色。他坐正了身子,揮了揮手,馬上原本圍坐在他們邊上的美人全部退了下去,絲竹之聲也停止了。
而明王的目光也看向了袁叔萬,笑著開口問了一句:「袁大人,你覺得本王如何?」
袁叔萬聞言,抬起了頭,看向了明王,只見明王正目光灼灼看著他,顯然是急於知道從他嘴裡出來的答案,或者說是他的態度。
對此,他也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馬上說話,慢慢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面上,也將明王的胃口高高的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