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旅程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了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住。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象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通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兇,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兇。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裡俗氣婆婆媽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剎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裊裊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煙灰缸中掐滅了煙頭說,他笑著搖搖頭,「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那件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櫃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竟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你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住,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

  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了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浸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睡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