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希恩斯--思想鋼印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臺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準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瞭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

  「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路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電腦作一個模擬:從外界輸入資料,計算,最後給出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當某個信息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路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資訊為真。」

  「已經實現了嗎?」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為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為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偽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擇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效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士,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電腦程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嘆息一聲,「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畫聽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潔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為人類開啟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為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對著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從商業廣告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著思想。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暄曄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什麼小男孩兒?」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至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捨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儘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嘩。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

  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太空防禦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準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與此同時,與太空防禦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禦計畫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選擇。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於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為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著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為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借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於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聽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於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彙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英國代表說,這帶著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