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冷雨霏霏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社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社區裡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繫。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後來,隨著羅輯地位的衰落,對社區的戒嚴也漸漸鬆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裡來的人群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鬨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屋裡混合著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她看到,屋裡的牆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裡的資訊牆。到處都可以點擊出資訊介面。紛亂的畫面佈滿了所有的牆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著複雜的資料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著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恒星級氫彈。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球體在緩緩轉動著,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著一輪小小的太陽。大量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著,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裡沒有開燈,只由牆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融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目光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裡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著酒瓶和煙頭,成堆的髒衣服上落滿了煙灰,像一個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牆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暗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裡的枯樹幹。開始主任以為他睡著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木然地看著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麼都沒看。他眼中佈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著。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著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麼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麼地方存在著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佈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請大家原諒。」
兩天後,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臥室裡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裡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資訊牆繼續閃亮著。
樓道裡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著他看,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著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小區,沒有遇到人。穿過社區週邊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撒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在輕撫。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濛一片,像國畫中的空白,羅輯想像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人,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螞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為車裡放著音樂,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紅梅花兒開》,於是他滿懷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臺上為想像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迎面開來的車的車燈照亮了後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身盯著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於是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話: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啟動時他跟著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還是無奈地聽著《山楂樹》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群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著幾點燈火,像一隻隻孤獨的眼睛。羅輯找到一個公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車。
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覺著這秋夜的陰鬱。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拿出了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金屬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為自己挖墓。」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哄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筒照著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濕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著手電筒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洗的緣故,墓碑並沒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個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兩樣最能象徵永恆的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了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蹟,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蹟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個黑色墓碑。開始它們在雪中很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射,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沒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矇矇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凌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徵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
「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波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佈置的,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注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個三維座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資訊。」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仿佛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
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射。映射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羅輯仰頭看著三個球體問。
你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一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你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麼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為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一次三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核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你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核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一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一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一段長達三分鐘的沉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一隻手扶著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你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你們這麼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著信號就不會中斷發射。」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你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羅輯說,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繫,要不要為你叫一輛救護車?
羅輯笑著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裡回家,我休息一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一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鬱: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資訊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二十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其實你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一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麼在意。」
你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為你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麼意義。
「還有一個機會,那時我向一個物理學家小組諮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註:羅輯曾懷疑在塵埃雲團形成後,智子可以在雲團的間隙進行二維展開,也對太陽進行遮擋,進而干擾信息的發送,但他隨後得知,智子在二維展開後沒有任何空間機動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為骨架保持形狀,如果在太空中展開,將很快在太陽風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狀折疊起來,這就是二維展開後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體行星的情況下才能保持形狀進行電路蝕刻的原因。〕。如果ETO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是的,拋棄他們是一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你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輕鬆和愜意。
是的,你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一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們幫助建立一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幫助建立一個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瞭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能夠瞭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你們和他們的事。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一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擺脫這一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你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你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你的生命關係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然後,我就與這一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為什麼?
「因為你們讓我活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
球體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維度的微觀狀態。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一角,把金輝撒向這個從毀滅中倖存的世界。
羅輯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沿著來時的小路蹣跚走去。
那只螞蟻已經爬到了墓碑頂端,驕傲地對著初升的太陽揮舞兩隻觸鬚,對於剛才發生的事,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