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和表姐下車的時候,夜風像打開閘口的洪流般灌進來,冷的人打個哆嗦,梁霜影捏著手等她們跟覃燕講完話,從速把門關上。
就這麼一會兒凍得她太陽穴疼,行車的路途晃得她睏意不止地倒向覃燕肩頭。覃燕攬過女兒,輕輕拍著她的手臂,那是極度催眠的節奏,她的眼皮上下黏黏又撕開,卻強撐著意識,一遍遍梳捋著要怎麼跟他們說溫冬逸的事兒。
於是,在自家門前,趁梁耀榮掏鑰匙開門的時候,她交代,溫冬逸說他來珠江之前沒什麼計畫,問她明天幾點下課,時間對的上就過去找她,故意漏掉她留了手機號碼的這一段。
「你剛才怎麼不說!」覃燕埋怨道。
梁霜影說著,「忘記了。」然後從梁父身旁擠進家中,打開了玄關的壁燈,抱著書本蹭掉了鞋,彎腰將它們擺正,她想表現的毫不在意。
但她進了自己房間的第一件事,先給手機接上電源,一摞書本都還用胳膊夾著,來不及放下。
東整西收了一番,她坐在書桌前的檯燈下,盯著桌上那朵用紙折的白色風信子,指間轉著筆,根本背不進單詞,索性把手機開了機,點開瀏覽器。
這個時候網絡已成氣候,上百度,阿貓阿狗都能搜到詞條。
對著空白的搜索框,她牙齒輕扣拇指的關節,犯了難,哪個冬,哪個逸。
屏幕黑掉之前,突然收到了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他問:「手機充上電了?」
梁霜影很是驚訝,也沒想就回:「你怎麼知道的?」
那邊,坐在酒店沙發裡的溫冬逸,輕笑了出聲,傻嗎這小孩。
他把手機扔到一邊,俯身向茶几,開了電腦就沒心思再理會其他的事兒。
等了好一會兒,遲遲不見回覆,梁霜影起身從衣櫃裡搬出一套家居服,打算洗完澡再回來接著刷題。
浴室的隔音不好,她一邊脫著衣服,一邊還能聽見客廳裡,覃燕煲電話粥的聲音,說的是老家方言,對方應該是姨媽。
打開淋浴噴頭,冷水濺到身上,刺得她一個激靈,水聲嘩嘩作響,外頭的聲音就聽不真切了。
當天晚上,她的表姐馮念跟姨媽覃玫吵了一架。馮念說人家找的是霜影,她死皮賴臉的貼上去不好,會讓人賤看了。覃玫則說,你臉皮薄,你到頭來就什麼都討不著!
兩人不歡而散。
次日早晨,覃玫打來電話,說馮念答應去了。
梁霜影坐在玄關穿鞋,聽她媽媽接電話的時候說,唸唸是女孩子,怕丟人很正常,能說通就好;放下電話又說,死乞白賴找人吃飯就沒想要臉面,這會兒扭扭捏捏的,裝什麼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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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教室在這棟商業綜合體的二十層。
溫冬逸走進可以直達的全景電梯,中午的陽光青翠,一切都是暖和的,如此美好的天氣,應該拿來睡覺。他想著,順便打了個呵欠。
電梯門一開,就是普通的寫字樓層,能聽見些音樂,於是循聲而往。接近下課的時間,兩三個有家長樣的中年人,在教室外頭守候。
他走到窗框前。
那麼多年輕鮮活的人兒,他一眼就看見了梁霜影,只看見了她,然後就忘記了「後悔出門」這檔子事兒。
她抱著膝蓋坐在角落,黑色的練功服勾勒著身體的線條,頭髮沒有規則的紮在腦袋後面,並不凌亂,垂落都有它們自己的弧度,皮膚白的像塊豆腐,肩骨窄而明顯,瘦的整個人輕飄飄,雖然沒有嶙峋到令人反胃的地步,也確實不太健康,但是足夠了。
溫冬逸前半生所見,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比她更吸引人的了。足夠了。
這裡練舞的女孩都與她年紀相當,她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教室外的男人,言情小說的氾濫、風靡一時的韓劇,讓這個外形貼合幻想的男性,打撈起了一陣躁動的荷爾蒙。羞怯的偷偷打量,膽子大的竊竊私語。
一旁捏著名冊的女老師,神情微慍地拍了拍手,一下都噤了聲。
前一個單人小測的女生結束,梁霜影懊惱的撇開視線,偏偏是輪到她跳的時候,誰讓他來這麼早的!
她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教室的中心,閉上眼深呼吸,睜開眼是一面落地鏡,老師重新播放音樂,她從節拍裡進去。
可是,那個穿著菸灰色的呢料風衣,白色高領羊毛衫的男人,他兩手放在外衣兜裡,斜倚著那扇茶色的窗,在看她。
緊張感影響了她的發揮,舞蹈最忌諱的是想,所有的動作都應該是用身體來記憶,當她去想下一個舞步的時候,就已經跳錯了。
下課之後,梁霜影抱著羽絨服從更衣室出來,女老師朝她招了招手。
教室外頭的溫冬逸看著她走向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左右的年紀,頭髮梳的緊繃光滑,消瘦的面頰使得顴骨凸出,有些凶相,或者確實打算凶人。
他轉身把自己藏在這扇窗後面,背靠著窗玻璃,眼前是寡淡的牆,覺得這裡該掛點兒東西,畫也好,字也罷,總會有需要維護小姑娘的自尊心,而選擇盯著這面牆的人。
女老師一臉痛惱,「該讓我怎麼說你呢,勤能補拙知道什麼意思嗎?非要我說大白話才能懂?別把自己太當個角兒,你要是不願意努力,多得是可以代替你的。」
梁霜影無法為自己申辯,只能以沉默回答。
「下一週,希望你能讓我看到點進步,而不是每次覺得差不多就算了。」她搖頭說,「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態度……你自己想想吧。」
教室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溫冬逸看了過去,她從裡面走出來,身上罩著黑色的羽絨服,拉鏈頂到下巴。走近他一些,才見她抿著嘴,眼睛泛著水潤,眼眶紅的一圈,像剝了一半殼的荔枝。
他微愣的問,「哭了?」
她立刻搖頭,腦袋低得比垂落的頭髮,還要低。
他直了腰板,與她並肩走向電梯,驀然有些無所適從。記得開下停車場時,在商場一層看見了星巴克,於是他提議去那兒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一進咖啡店,熙熙攘攘的場景,對得起週末的行情。
他看著上面的菜單,問她,「喝什麼?」
她哽著聲音說,「都可以……我去那邊等你……」
她指了裡面靠窗的座位。
溫冬逸瞧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模樣,說話都不敢太出聲,「去吧。」
梁霜影被批評的時候,想到最多的,還是她媽媽。家裡曾有一盒託人從馬來西亞帶的燕窩,覃燕自己都舍不得吃,聽說這次表演賽要挑一個領舞的,立馬拎著燕窩去接她下課。她仍記著母親巴結著臉把燕窩遞給女老師,那矮人一截的姿態,一起練舞的女孩們都看著,她既羞惱,又能懂得覃燕是為了她才這麼做的,心裡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五味雜陳。
學舞蹈本來就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兒,如果沒有「熱愛」的支撐,那更就可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這份苦和累,究竟有什麼意義。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沒人問她喜不喜歡,就擅自把期望的擔子掛上她的肩膀,每天往她的骨架裡敲進一枚釘子,將她固定成能讓他們滿意的樣子。
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一下子宣洩出來,攔都攔不住。
溫冬逸手裡端著兩隻杯子走來,比剛剛更手足無措,就看她坐在那兒抹眼淚,默默的,手背上全是水痕,可憐兮兮的。他以為做學生的被訓幾句是常事兒,沒想到這麼嚴重呢。
她聞到一陣濃郁的巧克力香味,眼前的桌上就出現一杯擠滿奶油的熱飲,然後他又遞來一疊紙巾。因為哽著喉嚨,連謝謝都說的含糊。
溫冬逸接著就發現他們這一桌,太受矚目了。原因在於那個只顧著擦眼淚的小孩兒,搞得像被他欺負了一樣,有點頭疼。
沙發椅座很低,又隔著一張矮桌,他要彎著背脊,才能離她近一點,「想吃火鍋嗎?」
梁霜影用紙搓著臉,搖了搖頭。
他繼續問,「西餐?牛排?」
「大閘蟹呢?」
「冰淇淋吃嗎?」
一串莫名其妙的發問,也莫名其妙的把她逗笑了。
他鬆了肩膀,自己感嘆道,「不容易啊……」總算哄笑了。
但是經過這一遭,溫冬逸有點不敢招惹她了。
因為小孩的屁事兒多啊。
梁霜影平復了情緒,捧起馬克杯,手裡還握著一團紙巾,她嘗了一口,是熱可可。它與店裡放的爵士樂似乎很般配,節奏慵懶如同穿過巴黎的街道,嗅著暖融的氣味。
她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他是自然的兩腿分開坐著,端著杯子,不緊不慢的抿了口咖啡。第一次見有人只是喝個咖啡,就能喝出一種雋永的味道,賞心悅目,大概是成熟男性的魅力?
「你叫溫冬逸?」
他微微皺眉,思考狀,「好像是吧。」
又惹她勾起了笑,「怎麼寫的?」
他放下咖啡,說著,「把手伸來。」
梁霜影沒想太多,一手仍是握著馬克杯,一手伸了過去。
他馬上說,「那隻手。」
她頓了下,腦袋一片空白的,換了另一隻手。
他握著她的手翻過來,把她緊攥的紙團拿走,然後用指腹一筆一劃的,在她手心寫著,「是這個冬……這個逸。」
「記住了?」
溫冬逸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眼睛望著她,嘴角在笑。
他指了指她的腰際,實際是指動靜的來源,「有人找你。」
梁霜影回過神來是有點慌的,所以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手機的動作,更似扯拽,來電人是馮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