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她走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背向湍急的車流,這座城市裡的人那麼多,此刻她只看著這個坐在路牙石上的男人,清秀的臉龐上仍有幾分少年氣。

  一輛載貨的汽車經過,車笛刺耳,俞高韻下意識地轉過頭,在車燈下眯著眼,瞧見了她。一身白色的連衣裙,白色的涼鞋,整個人瘦了很多,顴骨有些明顯。

  安寧走到他身旁坐下,看了一眼這片小區的正門,抱歉的說,「剛剛才知道她最近都住在小嬸家,情報錯誤,對不起了。」

  「沒事……」他就是覺得梁霜影刻意躲著自己,才跑來堵人,這會兒想起手裡捏著的香菸,隨即扔到地上,踩滅了說著,「不好意思。」

  「沒事。」她也這麼說,然後撿起擱在他們之間的煙盒,朝他伸手,討個打火機。

  安寧低首點煙,抬起細尖的下頜,夜風捲起一陣熱浪,也捲起她的頭髮,吐出一口煙,撥開了碎髮,像電影裡會出現的畫面。

  說來奇怪,高中那會兒的事,俞高韻有點記不清了,只記得安寧是班上最具文藝氣質的女生,容貌恬靜眼神透亮,聰明講人情,同時也有自己的小驕傲。

  高考前的一次全校文藝表演,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抱著吉他唱一首民謠,不論唱得好與不好,模樣都是青春少男會喜歡的女生,而那個時候的俞高韻,在偷看另一個女生,她目光朝著台上,輕輕動著雙唇,似乎是跟著無聲地唱。

  想問學習委員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俞高韻張了嘴,又閉上。他們已經不是當初青澀的孩子,各有各的變遷,如此自然。

  安寧眼皮微揚,「對了,我簽了個經紀公司,安排我後天去試鏡。」

  「不錯啊,從我們班裡走出一位大明星,以後有得吹了。」

  「什麼大明星,我這樣沒背景沒眼力勁的,不是半途而廢,就是在十八線上死磕。」

  「淨說些喪氣話……」俞高韻站了起來,拍拍褲管,說著,「預祝你一夜爆紅,我請你吃烤串,走!」

  安寧淺淺一笑,也站起來,撫平裙角,與他並肩往前走,她兀自慢了一步,回頭望了一眼公交站的方向,那裡的廣告牌擋住了一個人,剩下一雙腿,一雙鞋——

  亦如每個在寢室度過的夜晚,兩個女孩頭碰頭,她的手撈起床帳伸過來,手機裡是網店的頁面,瞧不見她的臉,安寧只聽見她的聲音,就像一捧清澈的雪水,從指縫流走,她問,你說這鞋哪個顏色好看?

  梁霜影從廣告牌後頭走出來,目送載著他們的出租車遠去。

  路上的車排放著尾氣,所幸微風帶來廣玉蘭的香味,散步去地鐵站的路上,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那首《同桌的你》,腦海裡浮現的不是安寧抱著吉他的樣子,而是黃昏的斜陽倚著擦不乾淨的窗,倚著堆滿書本的課桌,倚著一張張稚氣而模糊的臉,一切儼然如初,又好像都變了。

  誰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你。

  誰看了我給你寫的信,誰把它丟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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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打定主意要離他近一些,梁霜影不想耽擱時間,當即翻了一遍班群裡招實習生的公司名單,相中了屬京川的文化傳播公司,發了簡歷。

  這事兒肯定要向父母交代,於是,當天下午她回了家。

  霜影爸媽在上次歇斯底里的爭吵之後,但凡倆人置於同一個空間裡,就是一幕啞劇,好笑的是,這反而體現了他們不需言語的默契,比如現在,覃燕端著一鍋熱湯出來,頭朝廚房一扭,她爸默著臉進去端菜。

  梁霜影扶著外婆在飯桌旁坐下,多虧母親燒菜的手藝,才養出了不挑嘴的一家人,將就了幾十年,自是吃什麼都行。

  在箸勺交錯的飯桌上,她提了自己準備去京川工作的事兒,父母皆是愣了愣,覃燕問她原因。

  「想換個環境。」

  不僅是覃燕擰了眉,連外婆都覺得她應該留在珠江,家裡有房住,又有一本正經大學的文憑,起點安逸,再過幾年,找個好歸宿,不用拚死拚活的奮鬥,不用撞破頭擠進人家的圈子裡受罪。

  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兒,覃燕瞧她靜靜傾聽,卻一言不吭的模樣,就曉得她心裡認定,任你說破嘴皮,也是白費功夫。

  覃燕和孩子她爸眼神交流了一刻,對她說,「一個人在外面要多注意安全,學著自己做做飯,老吃外賣不行的,晚上早點回家,門要鎖好……不要亂花錢知道伐?」

  她低著眼睛,點頭應下。

  望著母親洗碗的背影,霜影從包裡摸出一張儲蓄卡,走到她身邊,「這兩年我攢了點錢都存在這裡,以後省下的錢我也會打到裡面……」

  話沒說完,覃燕豎起眉就給推了回來,她又塞過去,「我不會委屈自己的,就希望你跟爸少吵架,好不好?」

  當晚,梁霜影買了隔天飛往京川機票,沒告訴他,不是要突擊查崗,只是想像他始料未及愣住的表情,很有意思。

  落地時間是晚上九點半,通知小魏哥必定走漏風聲,所以,快走出機場之前,她將電話打給了一位盟友。

  五花八門的豪車,泊於揚名京城的夜總會門前,如今房價能翻過這夜空,它自處一棟矮樓,兩排樹高的黑人做保安,除了長腿佳麗,能被請著進去的男人,非富即貴。

  前陣子李鶴軒與他約定,搞垮兩家線上經融公司,他做局刷卡,要他喝多少就喝多少,今晚是他要兌現的承諾。

  一輪剛起頭,李鶴軒放下手機,調門高著說,「馬上有個美女要來,照我們溫老闆標準找的,長得那叫一個傾國傾城,純天然無污染。」

  這裡各色陪襯的女人之中,還有名不見經傳的嫩模,絲毫不介意他這一句話剝開,有點暗指她們是後期醫療美化的產物。

  溫冬逸捏起了酒杯,很是不耐煩,「你少他媽整這些……」

  話音斷在被服務生帶進來的女孩身上,她的打扮過分簡單,一件棗紅的T恤,牛仔短褲,細直的一雙腿。

  他慶幸這一口酒沒喝到嘴裡,不然得嗆到自己。

  梁霜影打量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的兩個女人,一個戴兔耳,一個戴貓耳,一個甜,一個辣,大概就是古人云的坐享齊人之福吧。儘管,溫冬逸看上去,沒有要碰她們的意思。

  不過,她一進來,瞧個熱鬧的公子哥們,不買賬了。在鬼魅光線底下的姑娘,看不出震懾人心的傾國傾城,頂多佔個年輕漂亮,可是,在座的鶯燕,哪個不是二十來歲?

  「我說軒哥,又不是競標,都吹上天了,怎麼沒見仙女下凡啊?」

  此言一出,李鶴軒一臉諱莫如深的示意他們不要亂說話,小心禍從口出,接著就拉起兔女郎要給這位法力無邊的仙女,讓出一席之地,但他嫌兔子走得婀娜且慢,拍了下掛著毛球的屁股,兔女郎回頭嬌嗔他一句。

  霜影表情平靜的坐下之後,直勾勾地盯著身旁的男人。溫冬逸抿了一口酒,沒看她,似乎正醞釀著要說什麼,即使有人搔首唱歌,弄姿搖擺,氣氛仍是遁入詭異。

  貓女自以為能化解,傾身來碰杯,胸前一片大好春光,溫冬逸如避瘟疫,嫌惡地抬起胳膊擋了回去,酒水灑出了些,濕了她的短裙,也換不來他一道視線。

  見狀,梁霜影拿著不知誰剩下的半杯長島冰茶,將雞尾酒倒進去,啤酒倒進去,桌上有什麼她往裡倒什麼,就算深水炸彈,也不是這麼個炸法,這一杯下肚得是什麼滋味。

  都覺得她是玩水,她偏偏端到溫冬逸面前,笑不達眼底,「敬你。」

  歌聲漸漸消了下去,伴奏音樂感覺不到驚悚的繼續播放著。

  梁霜影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跟著就說,「你不喝,那我喝。」

  不等她將杯沿對上嘴唇,他一把奪過酒杯,仰頭傾倒,只見烈性的酒,沿著滾動的喉結淌下,流進他的黑色襯領下。

  一杯飲盡,溫冬逸把酒杯往桌上一扔,玻璃杯打個旋,在座幾個公子哥兒平時就怵他,這個節骨眼上,全部噤聲,唯有李鶴軒悶在心裡笑。

  他牽起唇角,能冷到人就像那酒杯一般打個哆嗦的,笑著問她,「開心了?」

  說完,溫冬逸翻然起身,推門走出了包房,看樣子是進了洗手間,而他一離開,該喝的喝,該唱歌的唱歌,只是含蓄碰杯,不再痛飲狂笑;只是歌聲弱了些,不再尖叫口哨。

  李鶴軒清了清嗓,好歹兄弟一場,也怕他秋後算賬,眼下俯身過去,對她說著,「這幾個妞都是我叫來的,不關他的事兒。」

  雖然有他這麼解釋,霜影卻沒有愧疚自己冤了他,就是煩,煩這幾個女人的嫵媚嬌柔,煩他擁有一副好皮囊,單單是坐在那兒,渾身上下挑不出一處不美,使人心神駘蕩,趨之若鶩。

  更煩她自己,既不能比別的女人嬌媚,又那麼小氣。

  默了幾秒,梁霜影起身繞過了酒桌,走去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