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一根菸,等待那輛車裡的人整理好衣服,百無聊賴之中,他抬頭吐出一口煙霧,企圖熏到燈光下的小飛蟲。
車窗再度降下,溫冬逸叫了聲犯幼稚的男人。李鶴軒兩步上去,拉開前面的車門,一邊矮身坐進去,一邊說著,「忘了找個新保姆,我兒子還在家裡嗷嗷待哺,您二位多擔待。」
溫冬逸受人差使,含著煙彎下腰,在地毯裡找那枚不慎丟失的戒指,而差使他的小姑娘,正舉著手機當鏡子,用濕紙巾擦著嘴角的口紅。
壓根沒人搭理他。
「得,當我沒說。」李鶴軒掐了煙,剛好瞥見司機也來了。
離開酒店的停車場,駛入夜晚,不得不承認,年紀越大越愛追憶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好似城市裡的燈劃窗而過。
李鶴軒與她打小相識,她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外公是他爺爺的下屬,一直對她和她母親多有照應,結果養出了白眼狼,吃他家用他家,還拐走了他家獨子。
他們趁夜私奔,那樣的一個夜晚,路燈都是佐證,每一盞都留下相擁的吻。現實是,家裡凍結了他的卡,現金很快用完,他踏上謀生之路,她懷著四個月的身孕,回到他家裡,向他的長輩賠罪。
李鶴軒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否憤紅了眼睛,卻還記得她跪在那兒懺悔、懇求他們讓他回家的模樣。最後,李鶴軒回了家,孩子生下,婚不能結。
兩年不到,她在他家裡的安排下嫁了別人,婚後遠赴海外定居,除非病死,骨灰返鄉。
在她的婚宴上,他喝醉了險些失態,幾個兄弟將他架走,放他在停車場失聲痛哭。
也好,如果不在相愛時分離,早晚會變憎恨。
他和汪磊那種大喇喇的暴發戶不一樣,不可能滿足於坐在破陋的路邊攤裡,擼幾串烤腰子,啤酒沫子淋過手,大風刺一臉火辣辣,天南海北吹牛逼,碰個杯就是兄弟,下次約著一起洗腳。
他和溫冬逸才是一路人,出入私人酒會、高檔餐廳,識酒品茶,長袖善舞,與同一個階層的人交往,若不家道中落,餘生如此。
他們從出生以來順風順水,因為自持過高,栽過跟頭之後,恍然明白父母的專橫,其實是恪守交易世界的規則,至此,曾有的滿腔浪漫,已經揮灑乾淨。
李鶴軒稍稍轉回頭,她面龐向窗外斑斕光景,長髮披散在環著男人的細胳膊上,眼簾低垂,靠在溫冬逸身上快睡著了。
他不禁要想,溫冬逸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今生能得老天厚待,站在權力中心的時候,懷裡摟著所愛之人。
不像他,只能等到事過境遷,才發現,原來是在錯誤的時間,遇到對的人。
他嘆氣,「趕明兒我也去校門口溜躂溜躂,找個學生妹。」
溫冬逸輕笑一聲,不作回答。
因為他胸膛一震,她抬頭,眼皮耷拉著,瞧了瞧他。燈影如水的夜晚,男人小聲對她說,睡吧,溫柔的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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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兩點,梁霜影準備前往投過簡歷的公司面試,地址報給出租車司機,一路上刷著手機——孫念珍的婚禮通稿全網推送,熱搜發酵,各路營銷號發了長微博小作文,附上幾張現場偷拍的照片。
在那些照片裡,梁霜影認出了自己,儘管將她的臉拍得很模糊,也有人在引導網友朝某個十八線小明星的身上挖掘,但掌握內情的孟勝禕和她室友們,還是發來了一句:「苟富貴,莫相忘。」
此刻,霜影多麼慶幸中老年人不愛刷微博,除了幾個朋友的慰問以外,她的手機風平浪靜,沒有接到從家裡打來興師問罪的電話,只祈禱這個八卦新聞,可別擴散到微信朋友圈。
下車時,她盯著時間算了算,不是高峰期,全程需要大約二十分鐘。這家文化公司規模不大,環境不錯,她面試的是舞台編舞,HR平易近人,看了她的履歷和證書,聊家常一般問了幾個問題,就簽下了實習合同,她帶來的舞鞋都沒機會換上。
臨近傍晚,到了他的公司。小魏哥接待她的時候,指了指會議室的方向,將手平放在脖子前,一橫。於是,他們特意悄悄駐足,讓她好奇的側耳。
聽見了溫冬逸要人三更死,怎能留人到五更的聲音,「我給你們多久時間了自己說說,挨個說,到底是家裡失火了還是老婆跟別人跑了,你們才拿出這麼個東西給我?」
緊接著,是清脆如鍘刀落下的啪一聲,他往桌上摔了什麼,「一個個被獵頭哄得找不著北了吧?是,快要收購了,既然怕我不顧念情分,乾脆我就今晚做東,請大家吃頓散夥飯如何?」
溫冬逸生而有毒,嘴毒心毒,五毒俱全。在座的商務人士腹誹千萬遍,還得裝出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
霜影飽含同情地搖了搖頭,坐到了客戶接待室裡,又有人敲門進來,放下了一杯果汁,是男是女也未看清,她心思全在手機上,輕輕說了聲謝謝,繼續翻著菜譜。為了慶祝面試成功,她決定洗手做羹湯。
送果汁的女同事從接待室出來,就被旺盛的八卦之火燒上了,「還是上次那個?」
她十分肯定地點頭——還是上次那個,膚白貌美,湖裡打撈上來的小天鵝。
引來她們由衷的佩服,「真厲害……」
誰都會問,以色事人,能有幾時好?可是,比起無果而終,凋零收場,獨自盛放到枯萎,無人欣賞,會否才最淒慘?
溫冬逸走出會議室之前,扔下一句,「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改不好方案,人事部結算工資。」
驅車到達附近的一家精品超市,男人推著購物車,她走在前頭,隨著頭頂的爵士樂,輕輕點著貨櫃,指尖是月光下,跳上屋簷的貓,往回丟的儘是些小孩子喜歡的零食,果脯軟糖、餅乾巧克力。
溫冬逸不由得提醒她,別忘了來超市的目的,就見她表情變得像個小老太太,嚴肅的回答,我知道,我記得。
於是,他皺起鼻子學著她的語氣,太惹人厭,她即刻抄起一罐威化餅乾,砸了一下他的肩膀,再丟進推車裡。他不收斂,車輪挨著她後腳跟,追著一遍遍模仿,氣得她發笑,「你幼不幼稚!」
玻璃窗裡的廚師殺魚切片,刀法利落,冰櫃下整齊碼著一盒盒精緻的壽司,顏色錯落,樣樣想嘗,真叫人選擇困難。
溫冬逸探身過來,歪頭問她,「喜歡魚生?」
記著前面鸚鵡學舌的仇,梁霜影沒理他,默默走開。
他睜大眼,「不要?」
她著實猶豫了一下,還是拉了一把購物車的前端,將男人拉到了自己身邊,勾上他的胳膊,張望著別處說,「晚上還有很多菜,吃不完的,那個放明天就不新鮮了。」
溫冬逸失笑,笑著說,「行,我等著你的滿漢全席。」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的廚藝拿不出手。」
他換單手推車,攬住她的肩頭,「我寶貝親自下廚,哪個敢說不好吃?什麼米其林指南,沒挖掘到你都是有眼不識泰山……」
梁霜影捂上他的嘴巴,「求你小聲點,我怕丟人。」
溫冬逸眉毛一挑,不用勾唇都是笑意,她鬆開了手,好心提醒,「你手機在響……」
「甭管它,挑你的。」他這麼說著,摸出手機瞧了一眼,直接掛斷了,好一個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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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進他家的廚房,從烤箱到洗碗機,設備齊全且嶄新,她什麼都沒動,就開始一籌莫展,不是因為聞不著廚房該有的人間煙火氣,而是因為找不到鍋碗瓢盆。
眼前分明是一面牆,櫥櫃在哪裡?梁霜影在這兒杵了有十幾秒,轉身出去。
沙發裡的溫冬逸架著二郎腿,握著遊戲手柄,盯著電視玩3D足球,瞅她一眼,扔掉了手柄,起身說著,「開火都不會你還做飯呢,收收心當豪門太太吧。」
霜影心不在他的後半句話上,就聽著了前半句的嘲笑,忍著不嗆回去,萬一他是個深藏不現的料理高手,世界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多了。
然而,奇蹟沒有發生。溫冬逸環著手臂,又摸了摸下巴,櫥櫃是觸控的他知道,但這個智能化的灶台該怎麼打開?
他沉重的公佈研究結論,「完了,我也沒使過這玩意兒。」
梁霜影只想笑,笑得臥蠶兜住眼睛,笑得讓他看見時常被藏著的,那一顆尖尖的牙齒,不要酒精,能上頭,也能上-床玩遊戲。
「有這麼好笑?」溫冬逸故意擰眉,但她不怕,化身自信可以躲過他捕獲的小狐狸。
所以,他直接捉來那個勾人的小姑娘,「來來來,你跟我說說,讓我也樂一樂。」
多虧門鈴救她一命,梁霜影說了句,「我去看看是誰!」就溜出了他的桎梏。溫冬逸真想拆了那座七級浮屠,也只得與身旁的灶台作對。
門旁掛著連接公寓一樓大廳的可視對講機,出現在屏幕裡的女孩大眼撲閃,桃粉臉頰,穿著無袖的連身裙,戴著一頂酒紅的寬簷帽,亞麻色的捲髮垂落在胸前,多像一隻洋房壁爐旁的貓。
而她聽見對講機接通的聲音,試著喊了一聲,「冬逸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