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東井一號院,坐落瞭望台第一峰,傲視東井山龍首,因此得名。

  梁霜影坐在駛向那座大坡屋頂的車裡,遠遠望見暮色四合下,最後一抹夕陽將銀裝素裹的大院,勾勒得莊嚴恢弘。開門的婦人是劉媽,滿臉歡喜地接過她脫下的毛呢大衣,像個尋常家裡藹然親切的母親,說著今晚燒了什麼菜,讓她多吃點捧捧場。

  走進客廳,吊頂有兩層高,五張小牛皮沙發,茶几上擺著一盆水仙,燈光也是暖金色,只用金碧輝煌就夠,其他形容詞都是累贅。

  溫冬逸牽著她的手,對溫母介紹,您兒媳婦。

  三年前霜影見過他父母一回,當作普通長輩看待,並無畏懼之心,今非昔比,她下意識地屏氣凝息,直到溫母大方一笑,「沒開飯呢,先坐。」

  他的母親萬靖桐還是那副雍容儀態,對她不表示親密,也不冷淡,聊了一會兒關於她何時畢業之類的事兒,聽見溫父回來之後,就沒甚表情了。

  下一刻,梁霜影覺得自己如同坐在走訪學校視察的領導跟前,雖然溫省嘉面露微笑,卻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鏡框下一雙銳眼彷彿將她打量透徹。她正襟危坐的同時,傾聽著溫冬逸與他的對話,態度微妙,不似父子,倒像是相熟的人。

  晚飯時,劉媽端上一盤麻婆豆腐,放在了離霜影最近的地方,衝她暖意柔笑,摸摸圍裙,又回廚房去了。她大概是這座房子裡最誠心誠意的人,難怪路上溫冬逸只說,劉媽挺好。

  再望桌上,幾碟開胃小菜,四喜餃子,麻婆豆腐,西湖醋魚,清蒸龍蝦,點心是酥炸金糕。溫父自己沏上了一壺君山銀針,以不親不疏的笑容,向他們要了杯子。

  來前,霜影想像中他父母有可能對她不滿的種種表現,此刻伴隨著客套片語,歸於無言。

  溫冬逸瞥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一邊給她布菜,一邊毫不避諱的說,「這個氣氛正常,習慣就好。」倘若與吵起架來的鬼魅橫生相比,更是一派祥和了。

  離開的時候,溫母拉住他交代了一句話,他臉色驟變不耐,儘管在上車前他斂去了神情,梁霜影卻不能裝作沒看見。

  溫冬逸關上車門,扣上安全帶,她還是直勾勾盯著下坡的路,三魂少了七魄的出竅,他樂了,「瞧把你嚇得,沒出息。」

  沒興趣與他拌嘴,她問著,「剛才……媽和你說了什麼?」在飯桌上已經喊過了爸媽,仍然彆扭。

  溫冬逸沒有馬上回答,車燈照著風雪前行了一段路,他指尖點著窗沿,她先說著,「要不,你先抽根菸?」他一愣,又低低笑了聲,然後說,「她希望我們能簽個財產公證。」

  梁霜影知道這麼個東西,明確婚前個人財產,如果離婚,只分割共有財產。她想沒兩秒,輕輕鬆鬆的點頭,好啊。

  不由得轉頭瞧了她一眼,溫冬逸無奈的笑了笑,國定大廈離這裡有多遠,他去跳一跳吧,傻閨女啊。

  京川這一兩天特別冷,大雪有封城的氣勢,梁霜影中午到他公司,簽婚前財產公證協議,從出租車裡下來跑進寫字樓,拍了拍黏在頭髮上雪。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律師已經等在這兒了。

  網羅八卦的女同事們,又堵上了往裡送熱茶的小魏,這一次,他樂呵呵的說,很快就有喜糖吃了。她們瞠目結舌,瞬間將那個小姑娘奉若神明,可憐某些人,曾經譏諷人家是倒貼女,自己卻連個苗頭都沒點著,直接就隕落了。

  梁霜影壓著嘴唇,低頭看著這一沓紙,對比自己的孑然一身,溫冬逸名下羅列的那些資產,簡直驚人,她不想再受刺激,嘩嘩翻到最後一頁,唰唰幾筆簽下名字,壓根沒看清公證內容,自然不知道,他已將全部身家劃入共有財產。

  雖然早猜到不會看見她驚訝感動的表情,溫冬逸仍要同情一下自己,就是個小孩,不和她一般見識。

  梁霜影擠出中午休息的時間跑這兒一趟,眼瞅著律師一走,小魏哥又敲門進來,對溫冬逸耳語幾句,他點頭,隨即對她說,等我十分鐘。

  得到子公司股權的俞高韻,過於急功近利,以個人名義投資看似勢頭大好的金融企業,怎料轉眼面臨兌付危機,緊接著,由他經手的項目,拿不到合作方的款項,儼然中了圈套,無計可施之下,拋售股份,卻被蟄伏已久的溫冬逸悉數購入。

  坐在陌生的會議室裡,對面的溫冬逸臉上掛著和煦笑意,俞高韻沒有半點憤怒與揮拳打人的衝動,輸贏已見分曉,而他不是那塊走商路的料,決定遵從志向去參軍,為國捐軀。

  「有志氣!」溫冬逸做作地鼓掌。

  俞高韻已無話可說,只有一句,「你要珍惜她。」

  提到她,溫冬逸還原真實面目,眼底冷光凜凜,聲音如結薄冰,「不勞你費心。」

  從留有的門縫間,俞高韻看見她正在講電話,聽不見她的聲音,應該是藍色的,他想,就像那年公交站台的雨,洗掉了他熬夜抄寫的一行行字跡。

  等她有所察覺地轉過頭,無論門外是誰的影子一晃而過,都不能從進來的這個男人身上,分走她的注意力。

  梁霜影坐著他的皮椅,掛了電話,抬頭望住他笑,「我媽說等到十七號再去領證,那天是良辰吉日。」

  溫冬逸兩手揣在褲兜裡,長腿依靠著桌邊,想到就問,「你們那兒彩禮收多少?」

  她眨了眨眼,然後說,「不知道,你看著辦吧。」

  溫冬逸掏出一隻手,彈了下她的腦門,不重,卻有咚的一聲。梁霜影愣了一愣,即刻起身撲上他,要跟他殊死較量,他笑得頑劣,將齜牙的小貓緊緊摟著,兩腿鎖住她去路,吻她的臉蛋,左一下右一下,她躲了半天,沒轍,手就推開他的肩膀,「今晚是平安夜!」

  他歪頭,「所以呢?」

  「為了避開您最討厭的聖誕節,今晚我在餐廳定了桌位子,請您務必賞光。」

  適合談情的餐廳,總是格調幽暗,桌上擺著一隻帶露玫瑰。他要開車不沾酒,托腮看她飲下幾杯葡萄酒潤喉,薄薄的臉頰彷彿蒙了一層紅紗,襯得眼瞳瑩亮。

  平安夜位子難定,菜金比市價高了三倍,加上這一隻方方正正的首飾盒,她可以算是大出血,但她說,「我向你求的婚,當然戒指也要我來買。」

  他非常認同地點著頭,「那是,也應該你自己戴上。」

  「沒讓你順桿爬。」霜影把首飾盒推到他眼下。

  溫冬逸將其打開,笑得曬出一排好牙,喲,鑽挺閃啊。

  她伸過去打人的手,被他捉住,一枚鑽戒緩緩套入她的無名指。此時此刻,溫冬逸眉眼如星辰般,「以後我爭取……一定少抽菸,少喝酒,老驥伏櫪,一個頂倆。」

  他說著不正經的誓言,卻偏要在她的戒指上,落下虔誠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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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鵝毛雪紛飛,她窩在沙發上苦戀手機。

  一邊點讚了鐘靈的旅行記錄,一邊與孟勝禕閒聊,提到了安寧的近況,說她發了一則微博暗指原定自己的角色,被一個關係戶給擠了下去,她經紀公司沒錯過這個炒作機會,砸錢買話題,榮登微博熱搜。

  客廳另一頭坐著李鶴軒,談完了公事兒,講起了汪磊老婆懷孕,「那孫子還要辦個酒席慶祝,至於嗎?我兒子滿週歲的時候,怎麼不見他遞個紅包來?」

  溫冬逸走來說著,「怪不得昨兒個見他,樂得跟年畫似的,逢人就問孩子多大了,你別說告訴我了,我偏不提這茬,急死他。」

  他給沙發裡的小姑娘,遞了一杯剛沖的熱可可。

  直覺告訴李鶴軒這個局外人,就憑溫冬逸這種育兒式婚姻,遲早會把她慣壞。

  當晚就應驗——莫澄澄給她彈視頻窗口,在小小屏幕裡哭得稀哩嘩啦,像只嘴角下垂的波斯貓,因此,梁霜影唯一的想法是,「溫冬逸,我想養隻貓。」

  她又想了想,馬上改口,不不不,你來養,我負責逗。

  一旁握著遊戲手柄的溫冬逸,正好輸了這一局,問候他岳母的詞彙就在喉嚨口了。

  正月初二,得了他們航班落地的消息,覃燕一上午光顧著演練自己岳母的架勢,開門見到女婿,又慫了。

  瓜子果盤擺滿一桌,電視機裡傳來陣陣歡樂笑聲,梁霜影默默剝起了橘子,梁父不怎麼說話。覃燕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和藹可親的定位,難得憨憨笑著,正愁彩禮的事兒如何開口,溫冬逸主動提起,討個好寓意,一千萬和一套房,象徵一心一意。

  直到女兒說著晚點回來吃飯,關上家門,覃燕還有點雲端漫步的感覺,對孩子她爸說,「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做夢呢?」

  開車途徑第八中學,她的母校。蒼老的洋樓健在,正在改建兩棟教學樓,辭舊迎新,可無數個早晚自習、埋頭做題的記憶,以及,與他第一次相見的畫面,就像指間握筆磨出的繭,依舊還在這裡。

  她說,開慢點,讓她再好好看一眼。

  溫冬逸笑了聲,「這麼喜歡上學,我掏錢讓你復讀去?」

  梁霜影打算回頭瞪他一眼,目光觸及他臉龐,霎時,場景恍如回到初見,而他傲慢又迷人。

  後來,才瞭解這個偶爾是驕奢暴躁的青年,偶爾是思想成熟的男人,他不單調,因為毛病很多,脾氣很大,也很煩人。如此說來,好像沒有什麼優點,除了愛她。

  城市裡屹立一座寺廟,彷彿是一筆安慰,永遠不缺爬山的人。大紅燈籠掛在電線上,一路逶迤登高,日光下隆冬枯樹,今天格外順眼。

  溫冬逸牽著小姑娘,明顯不以為然,納悶道,「合著珠江就這一個地兒好玩?」

  梁霜影心情好,脾氣好,「我是還願來的。」

  他倒是好奇,「你許了什麼願?」

  繚繞寺廟的煙火,聽了許多祈禱,諸如,一願家中無難事,二願親友身體健康,三願與愛人結連理,今生長相守。

  而她的願望,未免另類,「請讓今年冬天下雪吧。」

  後來,人人都說我愛雪,罔顧春夏,盼冬天。

  只有雪知道,它是我允許自己去見你的理由。

  電波穿過落在她鼻尖的第一場雪,沿著孩童撒出的花瓣,找到那隻害羞熊,來到小區外的路燈下,分開消防通道裡的吻,聽見電話那頭十七歲的她輕聲問——

  「溫冬逸,你那邊下雪了嗎?」

  《今年冬天下雪嗎》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