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你要忠貞不二

  覃川是突然醒來的,醒了之後還嚇好大一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熱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馬上就變成了驚嚇後的冷汗。

  傅九雲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頂在指尖上,餵那隻饞嘴八哥。它已經學會說話了,吃一口罵一句:「騙子!壞蛋!」逗得他忍俊不禁,連聲誇獎:「聰明!真聰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動了動手腳,衣服都在身上,也並無什麼不妥,這才放下心,一把推開被子跳下床,小心賠笑:「小的該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還遲……還不小心霸佔了您的床。」

  傅九雲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溫柔萬端,聲音也膩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會小氣,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幾乎要把銀牙咬碎,乾笑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因見傅九雲頭髮披著,衣服也沒穿整齊,顯見梳洗服侍的任務是輪到她來做,趕緊去廚房燒了熱水,替他洗臉更衣。傅九雲平日裡頭髮束得相當隨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來非常方便,覃川拿著梳子將他的頭髮梳通,正要挽個髻,卻聽他吩咐:「全部盤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場合下才會佩戴的飾物,女子則是佩戴青木額環,山主不喜金銀珠寶飾品,故正式場合只能配青木。從抽屜裡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盤好的發髻上,再換上青黑赤褐雙色外罩禮服,傅九雲平日裡風流放蕩的氣質頓時收斂了不少,看上去終於有一點正經修仙弟子的風骨了。

  「今日先隨我去披香殿,給山主上香。他今日出關。」傅九雲嫌她帶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對著鏡子自己重做。

  覃川心中一動:「出關?山主也會閉關?」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會閉關三次,這次提早出關大約是為了白河龍王來作客的事。」

  帶子終於系好,傅九雲見覃川依舊蓬頭垢面,呆呆地不知想什麼心事,便催了一聲:「快收拾!上香不可遲了。」

  覃川猶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還是自己去吧?」

  傅九雲把窗戶一推,笑得嘲諷:「不想去?那也隨你。」

  窗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有人趴在牆頭朝裡面張望,雖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還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邊的幾個婢女。她心裡暗暗苦笑,傅九雲砸碎人家府邸的兩尊瑞獸,解氣是解氣,玄珠能放過他倆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雲慢吞吞又問一句。

  覃川立即換好衣服,笑得春風滿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寬敞的白石台階節節磊上去,大殿金碧輝煌,祥雲五彩,有一種與人間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氣派。殿前四尊青銅大鼎,青煙裊裊,香氣幽而清遠,若有若無,是俗世中千金難買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經來了許多弟子,男的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女的人人姿色俏麗,雪膚花貌。覃川見到這種氣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這個山主真會享福,就是人間帝王家,俗稱後宮佳麗三千,又哪裡能見到這麼多標緻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實賞心悅目之極。

  傅九雲儼然是裡面最受歡迎的一個,剛來就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女子團團圍住,又是笑又是說,覃川被擠到老遠的地方,險些摔了一跤,趕緊扶牆站直。

  風流浪蕩子……她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第一次在內裡遇到他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容光煥發,談笑自若,分明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實在有待商酌。

  「九雲哥哥,好幾天都不來找我們玩啦!是不是嫌我們煩了?」一個嬌滴滴地問。

  「九雲哥哥……人家學會怎麼做細點了,你下次一定要來嘗嘗呀!」一個柔膩膩地說。

  九雲哥哥四個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悄悄走遠點,只恨自己不是隱形人。

  「九雲!」青青姑娘的聲音赫然響起,覃川正蹲在角落裡把自己當做影子,見她來了,到底忍不住抬頭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昨晚傅九雲睡夢中叫著青青的名字,當時他撫過來的手掌,溫柔得令人心動。

  青青恍若一隻黑色鳳蝶,輕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雲的胳膊,笑顏如花。覃川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東風桃花曲排演的如何?」傅九雲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青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還能如何?既然咱們有個公主陛下事事喜歡搶先,我等荒野小民豈敢不讓道?」言下之意那領舞已經不是她,換成了玄珠,畢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實。

  傅九雲淡淡一笑:「是麼?我倒覺著你跳得比她好。」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還是高興地笑了,得意洋洋:「你太客氣了!我哪裡敢與公主陛下相提並論?人家就算國家滅了,好歹以前也是個金枝玉葉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誰都十足。」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玄珠接口道:「青姐說笑了,小妹豈敢?」

  平台上的弟子們「嗡」一下散開,默然看著玄珠挽住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後一級台階。

  覃川趕緊把身體藏在陰影裡,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熱鬧。

  青青雖然說話刻薄了些,倒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喜歡誰不喜歡誰,臉上直接表現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討厭玄珠,所以說話也分外不客氣:「應該是我不敢才對,公主陛下。」

  這次有左紫辰在身邊,玄珠並不發作,只淺淺笑了笑,聲音溫婉:「國已不在,青姐何必總以公主稱呼小妹?」

  「哦?原來有人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還是不小吶。」

  玄珠終於被她刺得沉下臉:「青姐,你何苦總是言語攻擊?小妹自認並未得罪過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擊?我以為我是在說大實話!」

  兩個女人終於憋不住火氣在殿前冷嘲熱諷起來,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看得饒有趣味,兩眼亮晶晶地,此人顯然有著絕頂的惡趣味。

  覃川眼見眾人都被爭吵吸引過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啊爬,打算離開披香殿,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頭頂有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喚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頭,左紫辰的臉出現在視界裡。為什麼?每次遇見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見過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連連。

  以為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緊緊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一步,以便應付突發情況。誰知他卻轉過身,輕輕俯在殿後白石欄杆上,淡道:「今日天氣很好,風很舒服。」

  他頭頂戴著青木冠,兩道與禮服同色的長帶垂在耳邊,隨風舞動,滿面寧靜祥和之色。這樣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見到。左紫辰總是面無表情的,要不就是皺著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她站在他身後,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責罰你的事,抱歉,沒能來得及阻止。幸好九雲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說家常,異常的溫和輕鬆,「玄珠她脾氣素來如此,國破家亡,對她的打擊也很大。只是她心地並不壞。我已與她談過,她也答應以後再不責罰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轉頭,緊閉的雙目對準了她的視線:「現在說說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認識我?」

  覃川乾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資,香取山裡又有誰會不認識您?小的自然也認識……」

  「不要撒謊。」他語氣平淡,「我看得見。」

  她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平台前的爭執聲彷彿離開了好遠,過了好久好久,她還是什麼也說不出。

  左紫辰低聲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心底覺得應當認識你,偏偏想不起來。但,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忘掉的過去或許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這樣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說他記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說的對,記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記也是種福氣。不過,我以前確實不認識您,您大約是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說話很舒服。」

  覃川臉紅了,含羞帶怯:「多謝紫辰大人誇獎!其實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這才是人家心裡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說了句玩笑話:「那玄珠真要把你凍成冰柱子了。」

  覃川試探著問:「玄珠大人……是您的愛侶?」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喜歡她。」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頭,神情恢復冷漠:「因與你說話,覺得分外親切。不過這些事以後不要再說。」

  說罷,轉身離開,覃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二人不知何時早就停止了爭執,玄珠遠遠地站在後面等著他,扶住了他的手,回頭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慄。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說動,還能叫玄珠嗎?幸好現在有傅九雲擋在前面……嗯,說到傅九雲,他人呢?

  她伸長了脖子四處打量,到處也不見他人,冷不防頭頂被人敲了個爆栗,傅九雲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你方才說要服侍誰?蠻好聽的,再說一遍啊?」

  覃川端著明媚的笑臉轉身,一口否定:「您在說什麼呀?小的對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雲笑眯眯地問她。

  覃川差點被嗆死,急忙辯白:「豆、豆豆哥不一樣!」

  傅九雲摸著下巴,嘆了一口氣:「女子果然水性楊花居多,前一刻與豆豆哥山盟海誓,後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貞不二,還沒轉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還不是一樣?!覃川在肚子裡破口大罵。

  傅九雲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語重心長:「小川兒,大人我喜歡忠貞女子,你傷了大人的心,今天罰你不許吃飯,不許靠近本大人一丈內。」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覃川嘟囔個是,畢恭畢敬倒退著走到他一丈外的距離。剛巧這時殿內銅鐘嗡然鳴動,山主出關了!弟子們立即肅穆神情,依長次排好列隊,魚貫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為外圍雜役,沒資格進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們全部進入披香殿後,殿門轟然合攏,內裡銅鐘清脆響了三下,再無聲息。

  覃川從懷裡取出一沓白紙,隨手撕了一小條,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條白紙瞬間就化作一隻灰撲撲的蟲子,背後長滿了針孔大小的眼睛。

  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守,她對著蟲子吹了一口氣,默念:「進去看看!」

  小蟲子被一陣風輕飄飄吹起,沒重量似的,硬是從緊閉的門縫裡擠了進去。覃川食指點在額上,正要將神識貼著蟲子一起進去,忽聽台階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即把手放下,轉過身去。

  玄珠的四個貼身婢女正冷笑著朝她走過來,前後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圍住了。

  覃川賠笑道:「姐姐們找小的,有什麼事嗎?」

  婢女們也不理她,只將她推著下了台階,逕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