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著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隻手,除了拇指之外,其餘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著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得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著。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著,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著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裡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髮擦乾,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彷彿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濛濛地望著屋樑,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餵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髮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著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著你吶!」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得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自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腥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乾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著。」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了老大看著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著……」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的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會被他搓碎揉爛,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傳聞滿天飛,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已有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藥,奄奄一息只剩一點點小命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捨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時不時沾點茶水塗在覃川乾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著雪亮的月亮繼續看書。他用珍貴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製秘藥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著窗櫺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著的模樣十分乖巧,包紮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佔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的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些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捲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像,這麼個羸弱的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著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臉頰,伏在床頭一根根數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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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陽光刺著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聲,想翻個身,誰知身體一動,卻碰到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這才突然發覺自己身後躺著個人,而且還伸著胳膊從後面抱住她。
她急忙撐著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雲的聲音在頭頂有些疲倦地響起:「你的指骨還沒長好,別亂碰。」
覃川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裡沖,結結巴巴說道:「九、九雲大人!小的怎麼……您怎麼……」
傅九雲打了個大呵欠,放開她坐起來,聲音懶洋洋:「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別亂動,磕著碰著,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樣了。」
覃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跨過自己,下床穿了鞋,渾身衣服都皺巴巴,頭髮也凌亂地披在背後,全然不見平日裡爽利模樣,倒有幾分邋遢。
「喝茶?」他端著茶壺問了一句,覃川反應不過來,呆呆地點頭,然後就看著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邊。
「啊!」覃川猛然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小的、小的只是個雜役!哪裡配讓您這樣做?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傅九雲懶得理她,托著她的後頸,小心餵了一杯水,這才帶著淡淡的譏誚說道:「該客氣的時候不客氣,不該客氣瞎客氣。」
覃川見他眼底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滿面難掩的疲憊,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嘲笑她,剛剛那些到了嘴邊的生疏客氣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眼裡有些發熱,她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極低地道了謝,只怕蚊子也未必能聽清她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大方點說!」傅九雲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見她不疼了,好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又被她弄醒,脾氣便不大好。
覃川漲紅了臉,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我是說,我願意獻身報答九雲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雲斜斜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遲了!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醒了就趕緊給我起床!我要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