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離開(二)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

  ……

  覃川的手指跳了一下、兩下、三下,心裡噪雜喧鬧的聲音一瞬間全部靜了下去。

  雖然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明白此人知道不少,但真沒想到他居然在今天這個時候突如其來點明。是發覺了什麼?還是在懷疑什麼?抑或者,是在提醒她什麼?在記憶裡努力搜尋,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傅九雲這個人,他待她卻親密異常,彷彿早已相識很久。之前諸般試探戲弄,溫柔笑言,此時回想起來竟有些驚心動魄。

  是誰?這個人是誰?

  她神色平淡地轉過頭,靜靜與他對視。兩人的目光糾纏了很久,誰也不退讓,誰也不肯先落了下風。最後,覃川笑了,她說:「您在開什麼玩笑?」

  傅九雲也在笑,柔聲道:「我一直很認真。想要留住一個人在身邊,想她忘掉那些不該由她承擔的事情。我想她在我身邊笑,裝傻充愣也沒關係。可她總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她的呼吸一下就亂了,匆匆別過臉:「我不懂您的話。」

  「是不想懂?」他穩若太山,絲毫不亂,「覃川,你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想逃到哪裡去?我正抓著你,以後也不會放開你。你能拿我怎麼辦?」

  她確實不能拿他怎麼辦,只好洩氣的笑,有些無奈。

  傅九雲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地吻了一下,聲音很低:「留下好好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日子。」

  她目光微微閃動,似是有些意動。傅九雲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放開手,在她腦袋上愛憐地摸了摸。

  高台之上,東風桃花正是酣暢之際,龍王突然開口了:「這東風桃花曲果然柔媚婉轉,只是缺了些英武之氣。且讓我的舞劍優伶們下去助興一番。」

  說罷拍了拍手,立即有十幾個身穿玄白雙色衣的青年男子執劍上台,讓那些還在跳舞的少女們面露驚慌之色。

  山主有些不高興:「龍兄,你這是何意?」

  龍王笑道:「老兄莫怪,這些孩子很是乖覺,不會擾了令愛徒們的雅興。」

  果然那些青年男子上場後並沒有衝亂走位,反倒順著樂律,迎著諸位女弟子們柔婉的動作舞動長劍,一時間金琵琶翩躚閃動,長劍好似矯健銀龍,漸漸合拍歸一,雖是將方才舞蹈的柔媚沖散不少,卻果然多了一份英武利落。

  青青反舉金琵琶,柔若無骨,千萬朵桃花自流雲袖中分散而墜,飄飄揚揚,仿若下了一場花雨。歌舞已到了最□,歡聲笑語幾乎衝破通明殿,九天之上聞得樂律,也會莞爾一笑。

  龍王面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忽然咳嗽一聲,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眾人都是一愣,那些原本隨著樂律舞劍的優伶們立即動了。長劍利落乾脆地揮舞,刺入台上猶在歡欣舞蹈的女弟子們的胸膛裡。

  血與桃花金粉一起濺落,有一滴濺射在覃川臉上,她眉毛不由一跳,慢慢抬手抹去。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傅九雲反應最快,剛欲起身,臉色卻猛地一變,摀住腹部面露痛楚之色,細細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流了下來。那相逢恨晚,居然是劇毒之酒!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按住覃川的腦袋,硬是將她按得滾到桌子下面去。

  「別出來。」他低聲吩咐,一面抽出懷裡的短劍,吃力抵擋住那些優伶們的攻擊。

  殿內大弟子們倒了大片,只有少數人撐著與那些優伶纏鬥。更多的未曾喝酒的那些弟子們個個都嚇傻了,他們自進入香取山就沒遭遇過什麼大事,哪裡能應付這等血腥場面,至於下面那些雜役們就更不用說了,十之八九當場屁滾尿流。

  山主遽然變色,厲聲道:「老賊!好大的膽子!」

  他將手中的青玉酒壺向龍王頭上拋擲過去,為他抬臂一擋,酒液潑了滿身。龍王渾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越動你死得越快!你喝了我的相逢恨晚,很快便要與閻王相逢恨晚了!」

  話音一落,通明殿內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出數百名優伶,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龍王安排隱藏在此處的。他們儼然是受過千百遍的生死訓練,動作簡潔狠毒,一出來直接撲向那些喝過毒酒的大弟子們,五六人對付一個,霎時間通明殿內鮮血橫流,慘叫連連。

  更有幾十名精英部下將山主團團圍住,每人手中都執著造型奇異的屠龍短刀,金光燦燦,竟是太乙金精所制。龍王身為仙人,自然知道只有太乙金精才能真正傷害得道的仙人,他這一番周密計劃狠辣之極,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這生死關頭,任何言語都是多餘,任何疑問也是累贅,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山主面沉如水,忽地狂吼一聲,通明殿內陡然旋起颶風黑雲,桌椅擺設盡數被吹翻,殿頂水晶燭台也早已碎成無數塊,辟裡啪啦掉下來,被砸中一下立即就是頭破血流。黑雲中陡然竄起一隻巨大的黑影,足有幾十人合抱的粗細,通體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分佈著金色的花紋,兩隻眼更是比燈籠還大,泛著詭異的銀色,竟是一條碩大無匹的巨蟒。

  山主的原身素來不為弟子所知,眾人皆道他是人身修成仙,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蛇妖成仙。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體,矯龍游水一般在殿內游了一圈,所到之處皆是慘叫震天,待他回頭之際,口中竟已銜了幾十個優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還嫌不夠,目光灼灼地瞪著龍王。白河龍王臉色灰白,冷哼一聲,竟也現出原身,是一條同樣巨大的白蛇,一頭撞破殿頂,直飛上天。山主豈會輕易放過,從那個洞裡直接追了出去,兩條蛇在半空互相翻捲糾纏,鬥得驚天動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燭台、不長眼的刀劍、濕淋淋的鮮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傷不到她分毫。正想找個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著把她拖了出來,傅九雲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護著,你先逃出去!回院落裡把房門緊鎖,不許出來!」

  她的心臟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傅九雲眉間滿是黑氣,臉上隱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見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沒事,死不了。」

  身後有兩個優伶揮刀劈上來,傅九雲抓起她的腰帶,攔腰一抱,並不欲與他們纏鬥,閃身讓過去,霎時化作一道白光,將覃川送到殿門處。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隻腳踩上門檻,猶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猶豫?身後打殺的慘烈聲音原本就與她無關;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毀,也與她無關;所有人都死了,更是與她無關。何必猶豫?

  可是好像後面有什麼力量在柔和地抓著她,不得不回頭看一眼,一個個看過來:被嚇暈的翠丫、中毒後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玄珠、施法護在玄珠身邊的左紫辰……當然,還有那個平日裡總是笑吟吟,愛開玩笑,風流倜儻的九雲大人。

  他說一生也不會離開,這麼美好的誓言,她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一直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心底隱隱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會很溫柔。救她、為她敷藥、總是有意無意讓她哭,最後又溫和地撫慰她。他說: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

  如果留下,那會是個怎樣美好的開始?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開始認識的是他,後面會不會有不同?

  可是她給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她永遠也過不了了。

  與他們相逢,或是再相遇之前,她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從心底生出一股不捨之意。在離別面前,曾經所有的傷痛彷彿都變得沒那麼重要;在即將到來的死亡身邊,那些愛與恨也會變得十分渺小。

  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遇見自己,再度重逢,或許是一個開始。

  可是對她而言,這一切卻已經是結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下一刻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