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旁政爺爺體檢的陣勢很大,一早,就有醫院的幾位專家和主任等在門口,護士推著輪椅拿著毛毯,旁政的車從醫院大門一直開到特殊通道上,老爺子瞧見這陣仗還不滿的哼哼兩聲。

「呵,連輪椅都用上了,怎麼,看我老頭兒不中用了?」老人家戴著灰色帽子,穿著厚厚的海軍制式棉服,雖然沒有了領章軍/銜,看上去依然有那麼種風骨在。他用枴杖敲了敲輪椅,中氣十足。

「給我拿走,用不著這玩意!」

旁政扶著他,知道老爺子這是要強,上天入地半輩子,老了老了,連體檢都得用輪椅,難免不忿。

他勸道。「醫院人多,不是怕您腿腳不行,萬一磕了碰了的他們也不好交代,您就將就將就。」

身後有護士攙著旁老爺子坐上輪椅,推著他進大樓,負責這次體檢的主治醫師拿著病例,跟旁政一邊走一邊交代。

「三亞療養院那邊拿過來的數據我看過了,有些東西不太準確,用不上,我也無法判斷老爺子現在顱內是否有術後併發症的存在,你說的偶爾有失語,不認人的狀態也不排除是他年紀大了的關係。」

主治醫生和旁政之前打過幾次交道,也算相熟。「全面系統的檢查怎麼也得做一天,你要有事兒就先去忙,這邊我們跟著老首/長,不用惦記。」

旁政對老人家的事情向來上心。「還是跟著吧,他歲數大了,性格也越來越不好琢磨,說不準什麼時候跟你們犯脾氣,我在這兒,他能安心。」

主治醫體諒笑笑,兩人徑直快步往體檢中心走。

一系列的抽血化驗,老爺子被折騰的夠嗆。全程旁政寸步不離,一直跟在他身邊,脫鞋的時候他就蹲下來給老人家細心解鞋帶,需要脫掉衣服聽心臟的時候,他就拿著老人家的棉襖站在一旁安靜候著,等檢查完畢,又第一時間給爺爺穿好,生怕他著了涼。

聽話的就像一個普通人家裡再孝順耐心不過的小輩,絲毫沒有那些風傳二世祖荒誕傲慢的做派。

中途醫院的院長來看望老爺子,見狀也誇旁政。「您老這輩子沒白奔波,得了個好孫子。當初勸您把他送到部隊裡,您說什麼也不同意,現在我們才算看明白,留在身邊,這時候派上用場比什麼都強。」

老爺子聽了十分高興,笑呵呵的,瞧著旁政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驕傲。

「這小子不行,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不比你家那個。」

因為有項測試是需要去骨科用一種專門的儀器來做,而那種儀器偏偏只有門診才有,旁政便先去給老爺子安排。

進了門診大廳,迎面走來一個女人。

女人穿著長及腳踝的水藍色大衣,披著頭髮,聲音驚喜又輕柔。

「阿政?」

旁政聞聲回頭,腳步也是一頓。

白梓卿手裡拿著片子和一些票據,正牢牢望著他,極為意外。她小跑兩步,急急走到旁政面前。

「你怎麼在這裡?病了嗎?」

甚久沒有謀面的人以一種如此突然的方式相見,說不措手不及是不可能的。

旁政看了白梓卿幾秒,淡淡彎彎的眉毛,杏眼,細而高的鼻樑,一切都是認識她那時候的樣子,幾年過去,並無變化。

他淡淡的,從她臉上移開目光。「沒有,我來陪爺爺做體檢。」看到她手裡的ct和病例,他開口問。「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白梓卿把ct片往身後拿了拿,「老毛病,來做個複查。」

白梓卿是名專業的舞蹈演員,她所說的老毛病,是當年練舞的時候造成韌帶撕裂的舊疾,每到換季的時候或者陰天下雨,腳踝會浮腫。

旁政點點頭,不欲再問。兩人這麼面對面站著,一時也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聊,氣氛微妙而尷尬。

又等了幾秒,旁政先說。「你爸的病好點了嗎?」

一提起這個,白梓卿神色一黯,力不從心的搖頭。「已經在進行二期治療了,一直在用藥物控制著,希望能有效果吧。說起來真的要感謝你,要是沒有你幫忙找醫生,恐怕不能維持這麼久。」

「舉手之勞。」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旁政轉頭看了眼窗外,又收回目光。「我先走了。」

「阿政!」白梓卿失聲叫住他,臉上有明顯的無措失落。「我們一定要這樣嗎?」

「一定要像陌生人這樣交流嗎?一定要這麼客套生疏嗎?這樣折磨我你會覺得好過嗎?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對當年的事情無法釋懷,我跟你說過,我是有苦衷的——」白梓卿越說越難以控制,最後幾個字都帶了隱隱的哭音。

她上前抓住旁政的手臂,眼淚簌簌。「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我和譚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很多事情都在那段時間發生,我真的沒辦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阿政,現在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走了,我們……」

「梓卿。」旁政背對著她,脊背挺直,淡漠制止她。「我結婚了。」

白梓卿忡怔,喃喃的。「所以呢?」

「你爸爸礙著自己的戰友情誼逼著你娶的那個女人?你要忠貞不二的照顧她一輩子?旁政,你愛她嗎?」她拉起他的手,執拗放在他胸口。「你敢摸著你自己的心,跟我說你愛她嗎?」

旁政注視著白梓卿通紅的眼眶,慢慢開口。

「愛。」

拉著他的手忽然沒了力氣,「那我算什麼?我跟你在一起的那幾年算什麼呢?」

「因為我曾經一段時間的離開,你就賭氣和別的女人結婚,這樣對我公平嗎?對你自己公平嗎?」

「曾經一段時間的離開?」旁政看著白梓卿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很悲憫。「原來你是這麼定義的。」

那一年裡,他的兄弟帶著他的未婚妻遠走高飛,留給他的,除了一個渴望安定溫暖的空虛靈魂以外,還有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和無數等著他去處理的爛攤子。

他在心底裡無數次給過自己希望,他以為她會回來,他以為他和她還有轉圜的餘地。

可是時間留給他什麼呢,是作為一個成熟男人對背叛的不容忍不認輸,是作為一個驕傲男人對感情特有的精神潔癖和未婚妻對他的不信任。

他相信她是有苦衷的,他也知道。但是他無法接受這個理由。

白梓卿哭的梨花帶雨,讓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去排練室裡看她演出的時候,她因為失誤崴了腳,被舞團剝奪了領舞資格,那時候她也是在自己懷裡這麼哭著。

時過境遷,佳人易變。

縱然什麼都不變,當初的那份青澀情懷也終是不在了的。

無奈嘆息,旁政伸手去抹她臉上的眼淚。醫院人來人往,時有人側目。

「梓卿,不要把時間放在一件無謂的事情上。」

白梓卿倔強瞪他,慢慢又低頭,待平復了情緒,才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自己和旁政的距離。

「好,那我們都成熟一點。」她深呼吸,「阿政,我希望有機會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一次,跟別的沒關係,我想能把當初的事情給你解釋清楚,不要讓我心裡留遺憾。」

旁政不置可否。「有機會吧。」

一樓的大門外好像有人在叫她,白梓卿看了一眼,匆忙整理自己的情緒。

「我舞團的經紀人在外面等我,回來一直忘了告訴你,我現在在b市有公演,每週週末在音樂廳,有空可以帶著你太太來看。」

「等等。」旁政叫住她,白梓卿略帶期冀的回頭。「怎麼?」

他斟酌幾秒,「萊昂,還在你那裡嗎?」

「哦,你說它啊。」白梓卿微笑了一下。「我留在北京的家裡了,現在很健康,就是有點老了,很懶,朋友一直在照顧它。」

旁政不動聲色的點頭。

待看著白梓卿出了醫院的大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渾厚呼喚。

旁老爺子被護士推著,正在不遠處看著他。

旁政心裡一緊,快步走去。「您怎麼出來了?不是說弄好了我去接您嗎?」

老爺子眼神不善,眯著眼睛往大門口看了半天。「你剛才跟誰說話呢?」

「一個朋友。」旁政不願多談,從護士手裡接過輪椅,推著爺爺往裡走。「您不認識。」

老頭髮火了,拿起枴杖就往旁政身上亂打一氣。「你胡說八道!白梓卿我會不認識?跟你談了好幾年,往家裡寄過照片的人,我能不認識?」

旁政想躲又不敢躲,硬生生挨了幾下,疼的呲牙咧嘴。

「老頭兒,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後遺症。」

他抓住爺爺的枴杖,搶到自己手裡。「護士說你在那邊記憶力不太好,總忘事兒,我看您這記性挺好的啊。」

老爺子氣的哼哼兩聲,雙眼炯炯有神。「別的我忘了,但是你小子的事兒,我就是躺棺材裡我都忘不了!」

「你三歲那年讓你媽送到我家,第一天就把家裡作了個天翻地覆,你奶奶抱著你哄了一宿都沒好,你八歲上小學爬牆頭打人家玻璃,讓老師抓了現行,我正開著會呢,給我叫到學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教育,還有你上初中,和宋方淮那幫小子打著我的名義偷著去研究院看模型……」

老爺子越說越起勁兒,如數家珍,說著說著,老人家才意識到自己偏題了。

「你少給我打馬虎眼。」

「我是現在老了記性不好,但是我不糊塗,誰是誰我能分出來,我問你,你怎麼還和那姓白的姑娘有聯繫?你是結婚有媳婦的人了知不知道?」

老爺子一輩子作風正直,最見不得旁政這個德行。「我問你,顧衿那丫頭不好?日子過得不順心?」

旁政跟老爺子從來不撒謊,大方坦白。

「您想哪兒去了,我和她無意碰上的,她爸得了癌症在這兒治病,我幫忙找的大夫,就這麼簡單。」

「癌症啊……」老爺子唏噓,「也蠻可憐,但是人情這個東西有來就有往,你能保證以後和她就再也不聯繫?」

旁政不做聲。

「所以啊,你更得潔身自好,已經娶媳婦的人了,不要在外面惹那些不痛快,剛才我瞧著那姑娘身子骨可薄,你要是敢對不起衿衿,我一個收拾你!」

「您倒是向著她。」

提起顧衿,老爺子就呵呵笑。「喜歡,怎麼不喜歡,那丫頭性子爽利,不扭捏,對你也不錯,你倆什麼時候再要個孩子,咱家可就真是四代同堂了。」

一想起顧衿那張沒心沒肺的臉,旁政不覺嘴邊帶了笑意。「快了。」

應該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