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爺爺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遭受任何折磨痛苦,好像一切都是有預兆的。
他醒過來的時候旁政正在外間窗戶下面的沙發上發呆,忽然就有護士急匆匆跑出來說了一聲,老首長醒了,想見家屬。
他回神,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這一句想見家屬,讓人心裡已經猜到幾分,旁磊聽聞消息趕來,醫院病房門外擋住了大量前來探病的媒體和訪客。
病床前老爺子還罩著呼吸面罩,他面帶微笑的看著兒子這一家子人,吃力指了指自己。
旁政會意,上前拿掉老爺子的呼吸器。
一聲長長的嘆息,老爺子已經有些混沌的雙眼望著旁政。「這些天……辛苦你們一家子了。」
旁夫人只是捂著嘴哭,眼眶通紅。老爺子見著這個過門將近四十年的兒媳婦,笑嗔道。「瑞谷,哭什麼,人有生老病死,我這是歲數到了,你怎麼連這個道理都看不透。」
旁夫人徹底痛哭出聲,旁磊強忍哀慟,也顫抖著叫了一聲。「爸……」
老爺子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兒子身上的軍裝和星星,緩了口氣兒,臉上依然是欣慰笑容。「我這一輩子,吃過苦,也享過福,和你媽就生了你這一個兒子……」
「當年覺著小子不夠,還想再給咱們老旁家多開枝散葉,結果那幾年下來我東西南北四處調工作,居無定所,你奶奶不忍心你跟著我遭罪,所以我跟你媽一年也見不上兩面兒,後來好不容易穩定了,你也長大了,也沒有那個精力了。」
人在彌留之際,總是願意回憶自己的一生。
老爺子抬手摸著兒子肩上的肩章,體力已然到了極限。「當初我不讓你考北大的中文系,硬生生給你塞進了潛艇學院,我也知道你恨我……」
「爸……」旁磊抓著老父親的的手老淚縱橫,拚命地搖頭。「不恨,不恨。」
老爺子擺手,堅持說下去。「可人這一輩子有很多的無可奈何……咱們老旁家的歷史和榮譽不能丟啊,你不做,總要有人來做,我相信到頭來,你總會感激我的。」
「現在你都做到了,我這一把老骨頭撐到現在也就算值得了,也沒什麼好囑咐你的,這些年教你的,你都記在心裡,和瑞谷到老了相互扶持著,我也就放心了。」
老爺子慢慢吐出一口氣,像是完成了某件人生大事似的。
「跟大海打了一輩子交道,本來想著我走以後,你找個適合的天氣把我骨灰灑了,可是活到現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你記著我下葬以後,把你媽從老家那邊接過來,我要跟她放在一起。」
旁磊蹲在病床前,和老父親的手緊緊相握,像是做承諾似的。「爸,我記住了,都記住了。」
「至於這個混球……」旁爺爺目光落到病床前站著的旁政身上,又是一聲嘆息。「我是操心不動了,留給你吧。」
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老爺子拍了拍床邊示意旁政坐過來,跟旁磊吩咐。「你帶著瑞谷先出去,我有話和他說。」
「爸……」
老爺子堅持著,「出去吧,外頭應付的事情比這兒多,這是我們爺倆單獨說的,不能給別人聽,我身邊有他這一個,夠了。」
旁磊給旁政一個不放心的眼神,帶著夫人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在病房門前,像是留戀似的,又深深看了老爺子一眼。
房門打開又合上,旁政坐在老爺子身邊兒,終於有機會低頭輕輕叫他一聲。
「爺爺……」
「哎。」老爺子虛弱的應了一聲,望著旁政的眼神裡全是慈愛不捨。「爺爺老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給你扛到肩膀上耍威風了。」
眼前的小孫子早已經成長為和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成年男子的樣子,老爺子嘆息。
「我還記著你小時候在院兒裡纏著你奶奶給你做肉圓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你也就這麼高。」旁爺爺用手比劃了一下,欣慰微笑。「你奶奶心疼你,不捨得你跟你爸去海島遭罪受苦,所以給你留在身邊兒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啊……這對你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我怕給你養的不成樣子,將來成個爛秧苗兒,又怕對你太狠把你給委屈了,好不容易給你盼成了人,又惦記著你將來成家立業,天底下所有長輩對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我是這麼對你,你老子也是,不要總是和他置氣。」
「我以前跟你說的話,你都要記在心裡,時不時拿出來念。」
「我都記得。」旁政扶著爺爺的手,聲音壓抑。「哪句都沒忘。」
臨危不懼,途窮志存。
名利居後,理願馳騁。
功高勿傲,事常反省。
舉止如一,立言必行。
這個自小就在他身邊將他養大的老人,情感來的甚至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深重。他教自己做人,教自己更平和冷靜的看待這個社會,他教自己摒棄那些男孩時期身上沾染的傲氣和戾氣,他像一個嚴師,更是一個親手將他撫養成人的長輩,如今看他在自己面前日漸衰弱可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親眼見證他的死亡,那滋味兒,比什麼都要難受。
旁政不敢在老爺子面前哭,也不能哭,只能紅著眼眶像他當初哄自己一樣來哄他。
「爺爺……」
「這些話你都記著就行了,爺爺對你沒別的要求,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現在你生意做起來了,更得和你媳婦在一起安安穩穩把日子過好,衿衿是個好妻子,她對你好我能看出來,將來要是有了孩子,你不僅僅是丈夫,更得承擔起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來。」
說起這個,老爺子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一個人來,他環顧屋裡一圈,始終沒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旁政心裡翻湧愧疚,只低著頭半晌不說話。
老爺子無力閉上眼睛。
「準是你小子又闖了什麼禍,惹的人家不高興了。」他聲音微弱,有漸漸安靜下來的趨勢,旁政見狀想把呼吸面罩給他戴上,讓他緩緩,卻被老爺子攔住了。
老頭死死的抓著旁政的手,動了動嘴。「……好好的。」
「和你爸媽,和衿衿,都好好的……你是大人了,要照顧好他們……」
「我知道……我知道……」旁政胡亂答應著,無措的望著爺爺,眼神茫然而痛苦。
那雙手瘦弱乾枯,佈滿了老年斑,開始慢慢失去溫度。
旁爺爺瞳孔沒了焦距,只在病床上發出綿長而虛弱的呼吸聲。
病房外的人安靜肅立在一旁,都在靜靜等待著。
過了幾十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終於聽到病房裡旁政的一聲痛呼,那聲音裡壓抑著巨大的悲傷,無比低沉嘶啞。
在場所有身著軍裝的人都無聲脫帽朝著病房的方向敬禮,旁磊沉痛閉上眼睛,他知道。
他的父親,這位戎馬一生,貢獻無數的老人,在這個萬物俱籟的夜裡,終於告別了自己這輝煌而又辛苦的一生,與世長辭。
………
旁爺爺的告別儀式舉行的隆重而莊嚴,整個過程不僅有人專業操辦,還有各行各業老爺子曾經的部下來慰問弔唁。
告別大廳裡,都是一水兒的穿著軍裝的人。
旁磊夫婦站在前排一一回禮鞠躬答謝,左手站著旁政和顧衿,兩個人皆是一身黑色。
好像經歷了親人離世,人也會成長的更快些,顧衿腦中想起很多年前父親去世的樣子,當初她也是這樣被媽媽牽在身邊,麻木朝著每一個來握手的人鞠躬致謝。
她也沒想到,如今這樣的畫面竟然又一次的,在自己人生中重演。明明上個月還笑眯眯跟自己聊天說話的人,這一刻就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裡。
她懊悔自己沒能見到老爺子最後一面,可是又什麼都表達不出來。唯有無聲低頭默哀以致自己的歉意。那種後悔又懊惱的疼,細細密密的綿延在心裡,讓人無端鼻酸。
旁政在她身邊,不發一言,始終平靜的接受著這一切。
他穿著黑色的毛衣,黑色的大衣,高高的站在那裡,背影孤獨又寂寥。
告別儀式之後,是下葬儀式,老爺子按照常理該是要葬到北京的八寶山公墓的,可是旁磊說老爺子一輩子不圖虛名,臨走還是不要車馬勞頓折騰他才是,入土為安最好。
墓地是旁政給老爺子買的,在b市遠郊,按照風水講,背靠著青山,環抱著一汪活泉水,清澈見底,是塊清淨的好地方。
老話兒講,老人入土親人莫回頭,一路往前走,好讓逝者安息。
旁磊和夫人走在最前頭,旁政跟在後頭,在往後是旁家的一些外系親屬,眾人沉重安靜前行,走著走著,旁政忽然停住,猛地回了一下頭。
顧衿站在人群最後面,瘦瘦的低著頭,風吹起她的頭髮,亂蓬蓬拂在臉上,讓人更覺得憐惜。
他大步走過去,牽起她的手穿過人群,這才算安了心。
旁夫人斥他,「旁政!!!告訴你別回頭,又發什麼神經?」
被大聲訓斥,旁政也恍若未聞,只用一隻手牢牢攥著她。顧衿跟在他身邊,往來時的車上走,走著走著,她忽然很輕的跟他說了一聲。
「對不起。」
這一句對不起,包含了很多的意思。
旁政的背影有一瞬間停滯,隨即握著她握的更緊了。
到了晚上,有很多從外地趕來參加葬禮的賓客沒走,旁家一夜燈火通明。很多重要的客人旁磊在樓上親自招待,樓下那些親近些的親屬和朋友就由旁政照顧。
這個時候,已經不僅僅是去世了家裡一位老人這麼簡單含義的事情了,這其中包含著老爺子生前的地位,成績,貢獻,包含著一個家族種種的興衰榮辱。
顧衿默默看著他妥帖的跟對方回禮,看著他面無波瀾接受人家的安慰,看著他眉眼間不曾流露出一點難過的表情,心如刀絞。
顧衿知道,在他尚未用成年冷漠面孔示人之前,旁政心裡,一直是住著一個小孩子的。
她知道爺爺這兩個字對於他的全部含義,不僅僅是他人生中一個慈愛的長輩,更是他靈魂依賴的支柱。
她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是何立場該如何開口。
大門外有幾輛車開進來,是宋方淮張平津這些一起和他玩兒到大的發小,旁政見到他們,這才稍微將情緒表露出來。
兄弟幾個沉默擁抱,自有一種無聲默契在。
顧衿收住想要過去的腳步,一個人悄無聲息的去了後院坐著。三月的晚風很涼,後院有一張小石頭桌和兩張石凳。
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還曾經在這裡和旁爺爺下過棋。
老頭耍賴,她不依,最後老頭無奈咂咂嘴,才不情不願把偷著藏起來的幾個棋子兒都給她。
後院對著那層小二樓的窗子是旁政的臥室,顧衿仰著頭,看著看著,就發起了呆。
她想起上次來這裡的時候,旁政盤腿坐在地上打遊戲,他說那台遊戲機大概是時間太長了,手柄進了灰塵,怎麼也修不好。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總是帶著一點無奈嘆息,恐怕那個時候,他心裡,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吧。
遊戲機更新換代,早晚有一天會被淘汰,人也是這樣,會隨著年輕的增長,會隨著種種無力的現實,慢慢離開我們的身邊。
想著想著,顧衿就哭了。
不是真正心裡迸發的那種壓抑痛苦的情緒,而是默默的,不知不覺之間,就有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
她伸手抹了一把,才發覺旁政正在她身後注視著她。
他手裡拿著自己的大衣外套,輕緩的給她披在肩上,然後面對著她在石凳上坐下來。
他伸直了兩條腿,望著遠處,悠悠的。「怎麼幾天沒看見你,好像人瘦了一圈兒。」
風一吹,都能吹跑了。
顧衿問他,「客人都走了?」
「沒有,方淮他們在照應著,我出來抽顆煙。」旁政把煙盒和打火機放在桌上,抽出一支來銜在唇間。
風大,打火機打了幾次都打不著,顧衿不忍,見狀便伸出手去幫他擋著,小小兩隻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溫熱。
啪——
淡藍色的火苗應聲而出。
顧衿收回手。
旁政不自覺的動了動手指,剛才那溫度,跟打火機裡的火苗一樣,轉瞬即逝。
濃重的煙霧從鼻中噴出來,帶著他的氣息,讓緊張了一整天的神經得到放鬆,旁政扭頭看著顧衿的側臉,醇厚開口。就像回憶往事似的。
「我小時候,總帶著宋方淮張平津他們一起惹老爺子生氣。」
「那時候他在研究所上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奶奶走的早,沒人管我,我就天天逃課,下午和方淮他們去學校後面的檯球廳,或者那個小錄影棚裡看電影。等到四點半,再爬牆回來,假裝剛從學校放學。」
他自顧自聊著,十分沉浸其中。「結果被學校老師發現,老頭兒被叫到學校裡去挨罵,他在部隊頤指氣使半輩子,哪兒受過這個啊,回了家就把氣兒全撒我身上,一開始是拿笤帚打,打不過癮又拿他那個木板凳,舉起來的時候看看我,看看板凳,又給放下了,估計是捨不得。」
「後來長大了,學會狐假虎威打架了,當時八號院兒分倆陣營,一個是我和方淮他們,一個是參謀長家那幫孩子,我們兩伙整天誰也不服誰,沒事兒就在院子後面那片楊樹林里約架,有一次對方手潮,用酒瓶子給我開了瓢,當時腦袋後面傷口特深,老頭兒知道以後什麼也沒說,領著我去醫院包紮,等傷好了就帶我去門口那理髮館兒剃頭。剃的特短,他說這樣以後一照鏡子就能看見那道疤,告訴我以此為恥辱,不要平常總瞎跟人家約架,要麼就把對方打趴下,要麼就再也別逞能擺陣勢,這平頭的習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他說的認真,顧衿聽的入迷,她輕輕問他。「那後來呢?」
「後來?」旁政揚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好像想起件特別驕傲的事情。「後來那幫孫子再也沒敢找我們麻煩,沒一年的功夫,就從院兒裡搬出去了。」
「再往後,我爸從島上調回來要接我回去,臨走那天我跟著老頭兒車屁股後面哭了那麼長時間,他也不理我,假裝看不見,給我送到廣州就坐飛機回去,連頭都沒回。」
他彈了彈菸灰,神情開始慢慢落寞下來。「其實老爺子這些年對我付出的心血比對我爸都多。我說我不想當兵想做生意,其實他當時特不高興,但是也冷著臉同意了,後來生意起來了,結果讓譚禹坑了一把,窮的叮噹響,又沒臉跟我爸借錢,眼看著盛恆就要倒了,老爺子拿出個存摺給我,裡頭是他這些年攢下來的全部家底兒,甚至他還賣了我奶奶當初陪嫁的一對兒鐲子。當時我就想啊,這輩子,我就是砸鍋賣鐵都得讓老頭過舒坦了,再也不讓他為我操心。」
煙燃盡了,旁政把菸頭碾滅在石桌上。「其實從他去三亞療養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他不願意去,但是為了讓我安心,還是去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沒親人,沒朋友,護士打電話來說他狀況不對,時不時的忘事兒,不認人,我還以為他是跟我鬧脾氣。」
「我早該想到的……」他越說越哽咽,眼底一片悔恨。「我早就該想到可能是上次手術出了問題,可能如果發現的更早,他就……」
「旁政。」顧衿沙啞叫他的名字,「這不是你的錯。」
「生老病死,誰也不能免俗。爺爺走了,對他來說未嘗不是解脫。」
顧衿走到他面前,低下頭,很溫柔。「他對你好,一定從來沒想過要你回報他,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大概就是你能過得更好,一直自始至終放不下這件事,覺得自己虧欠他的人,是你。」
旁政坐在石凳上,仰頭望著她,眼神茫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會嗎?他會原諒我嗎?」
「會。」顧衿肯定的點頭,「這世界上你犯的每一個過錯都會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即使不能被原諒,最終也都會釋懷。」
她外面罩著他的大衣,更顯的她瘦弱,可是偏偏這樣一個人,卻在夜裡給了他無盡的溫暖和安慰。
他抱著顧衿,把頭埋在她懷裡,感受著她溫熱的身體。「那你呢?你原諒我了嗎?」
顧衿沉默半晌,離婚兩個字怎麼也說不忍心說出口,她伸手去摸他漆黑精短的頭髮,聲音飄渺。「旁政,我要走了。」
他低聲乞求她。「別走行嗎,我答應過爺爺,要好好照顧你。」
顧衿心裡像被千萬隻手在撕扯著,她特別想抱抱他,但是她知道,這樣不行。
「旁政,放開我吧。」她聲音緩慢,像是在陳述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實。
顧衿感覺胸前的毛衣有滾燙的眼淚滲進來,溫度灼人。
旁政摟著她的手更加用力的收緊,她聽到他篤定的聲音,像一個幼稚的孩子。
「不行。」
「你哪兒也不能去,你是我的。」
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