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窗外忽然喵嗚一聲,驚醒了娉婷的回憶。她睜開在漆黑中發亮的眼睛,對窗外輕笑道:「這討厭的貓兒,明日想個法子捉弄你才好。」銀鈴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衆人安危,臉頰上漂亮的酒窩消了下去。

「怎麽辦才好?」夜深人靜,她起床,摸索到桌邊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煩惱。

若沒有被人販子抓住,自己應該還在少爺身邊,也不用爲少爺擔心。冬灼好動又頑皮,希望他不要給少爺惹禍。

若明日就離開,去哪找少爺呢?

她雖然聰明,年紀卻還小,一個人失了依靠,只覺得勢單力薄。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臉跳出腦海,那雙精明犀利的眼睛,仿佛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該不該再把那個冒牌冬公子請來,刺探一下消息?」她心裏藏著冬定南說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慮,生出點忐忑不安:「萬一露餡了……」

腦裏的圖像一跳,忽然閃出鳳桐古琴,她象初次見到古琴的時候一樣心跳起來。想起「冬定南」的談吐,想起「冬定南」的見識,想起「冬定南」豪邁又貴氣的舉動,臉不知爲何忽然燒著似的熱。

娉婷跺跺腳,摸著臉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麽?現在找少爺要緊。」

胡思亂想,天已經快亮了。

梳洗後進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見她便拍手取笑:「昨晚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怎麽睡出個黑眼睛出來?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

娉婷轉頭找鏡子,果然臉上挂著兩個黑眼圈,臉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滿道:「小姐胡說什麽?再這樣我不侍侯你了。」

她從小在王府裏就這樣跟少爺說話,也不覺得不敬。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單單喜歡娉婷的脾氣,反而忍住笑勸:「別生氣。我明白的,當日我第一次見他,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呢。」

娉婷本來不存這樣的想頭,被花小姐這麽一說,心反而撲通撲通跳起來,垂了眼睛,正經道:「快讓我幫你梳洗吧,水都涼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腳,還是我自己梳洗的好。」花小姐奪了娉婷手中擰好的毛巾:「你本來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睜大眼睛。她從小服侍最難服侍調皮搗蛋的少爺,只有人誇,從沒人說過一句不好。琴棋書畫,談心論事,善解人意,誰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損:「不過前日幫你梳頭弄斷了幾根頭髮而已。」

「你必定從來沒有幫人梳過頭。」

花小姐倒猜對了,娉婷在王府裏有自個的丫頭服侍,別說別人的頭,自己的頭也不常梳。偶爾興致來了,抓著少爺幫他梳頭,何俠斷了頭髮挨了疼自然不作聲。

梳洗後,被花小姐纏著教導刺繡,沒一會,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幾針,便又叫起苦來。

娉婷無奈:「說了學這個要吃苦,你偏偏要學。每纏著我教,教又叫苦。小姐怎麽就不倦呢?」

花小姐嬌聲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腮幫,無聊地盯著繡花屏風道:「有什麽法子?我一會想他,要幫他繡件東西;一會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給我惹事;後來想想,我在家這麽爲他,他又什麽都不知道,只覺得心裏發酸……」

娉婷見她果然癡心,原本要笑,此刻卻笑不出了。低頭專心管自己手上的繡活,「冬定南」的模樣偏偏這個時候出來搗亂,在她眼前一晃,針猛然紮在手上。

「哎喲!」

花小姐拍掌,偏頭笑道:「你可也紮著了,我說這針兒偏心,怎麽淨往我指頭刺呢。」

兩人閒聊多時,娉婷看似興致勃勃,其實心裏發急,她本來想「冬定南」今天會來,那剛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爺的消息,可眼看日頭漸漸從東走到西,卻沒有任何人登門拜訪。

她那模樣被花小姐看在眼內,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翹,俏皮地勸道:「不要急,他三天內定來。若三天內不來,我們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裏正想什麽,滿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兩人一塊在屋裏吃了晚飯,花管家匆匆過來,在門外道:「小姐,有人求見。」

娉婷猛一擡頭。花小姐高聲吩咐:「快請進來。」

下了簾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來,直盯著門外。

不一會,沈穩的腳步聲傳來,門外一個影子閃了閃,現出高大的身形,剛入門,就對簾子極有禮的一躬,朗聲道:「拜見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禮來了。」原來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屬下。

娉婷象燒旺的火頭被人猛潑一盆冷水,失望透頂。

楚漠然彬彬有禮地笑著:「這是歸樂鑄造的銅器一件,雖然不頂名貴,手工倒還過得去。」

娉婷從簾縫望去,她眼光厲害,一眼看出,楚漠然親手奉上的歸樂銅器不但名貴,而且是歸樂三十年前逝世的銅器大師洛賓所造。

這銅器鑄的是一個正在山間彈琴低吟的少女,神態逼真,栩栩如生,讓人一見愛不釋手,想必「冬定南」用這絕世珍品恭維她的琴技。

娉婷既驚「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贊他心計過人,卻用冷冰冰的語調道:「如此大禮,不敢擅自領受。請將此物帶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這是我家主人……」

「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銅器,明日又是什麽?」娉婷珍珠落地般的聲音清晰地傳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無可回贈之物;若想用這些換別的,也沒這麽容易。」

花小姐機靈非常,在旁邊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禮過來,人怎麽不見影子?如此不誠心誠意,怨不得我們小姐惱。」嘴邊忍著笑,揚聲喚:「花管家,送客!」

「小姐,請聽漠然解釋,實在是……」

花小姐不容情道:「不聽不聽,你們男人只知道傷女子的心。」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現在不知蹤迹,居然把火順道撒在楚漠然身上,連聲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還沒有機會解釋,花管家已經到了,對楚漠然連連拱手:「客人莫怪,我們小姐累了,要歇息。你看,天也晚了。」邊鞠躬邊讓道,把楚漠然連那歸樂銅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爲鎮北王辦差從不曾丟過這樣的臉,在花府顧忌著這是主人心愛的小姐,不好失禮,只好回到鎮北王府,對楚北捷把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他歷來幹練,說完事情就閉嘴,把銅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頭批公文,聽完了,正巧把一疊公文批完,擡起頭哈哈大笑:「料不到她這樣有氣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帳下當個將軍。這樣的人是能帶千軍萬馬的。」

笑了一會,犀利的眼睛半眯起來:「棋縫敵手,看來我可不能輕敵。」

楚漠然沈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難得琴技無雙,見識也廣。將軍若喜歡,不然明日打了鎮北王的旗號,上門提親?」

「不,」楚北捷沈聲道:「這不同平日宮裏的鶯鶯燕燕。她是鳳凰,我便用鳳凰的禮求之。」站起來將寬大的黑披風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現一下我的誠意。」

「現在?……」

今夜娉婷又睡不著,平白無故攆走了人家派來送禮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會登門拜訪。

若他來,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氣,再來……自然是挑起關於敬安王府的話頭……唉唉,那雙烏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來搗亂,娉婷心神不安。想起明天要和一個還沒有明白來歷的男人交戰,而這個男人,正在熱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罷了,她白娉婷雖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愛慕者。可這個男人,偏偏那麽霸氣;那麽霸氣,偏偏又挺有心計;有心計又不顯得狡詐,反而帶著一種叫人起不了惡感的瀟灑。

「娉婷,你又亂想什麽?」她挨在窗前,對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銀霜,今夜月亮真圓。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賞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點俗氣,此刻被月亮一照,顯出從容肅靜。周圍安安靜靜,連蟲子也識趣不叫喚。娉婷擡頭看月,眼角有個影子一閃。

牆頭上立著一個高大身影,驟然讓娉婷嚇了一跳。

有賊!

娉婷剛要作聲,那影子已經象長了翅膀的老鷹一樣從高牆下朝她直撲下來。還來不得叫出一絲聲,娉婷嘴巴連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捂住,一股男人的氣息將她籠罩。

「別作聲。」男人沈聲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

楚北捷捂著娉婷,在她耳邊輕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並無惡意。我放開你,你不要叫喚。」他一手捂著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經心將腰中的寶劍拍了拍,聲音卻斯文有禮,讓人瞧不出惡意。

娉婷點點頭,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個聰明人,當真放了手,對她微笑頜首。

他眉濃眼亮,鼻高而挺,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頭居然忍不住劇跳,想起他那日在簾外表達仰慕之情,只覺得花蕊間的蜜滲到齒邊,一片清甜。

楚北捷從小被宮中女人圍繞,早習慣了受人傾慕,根本不在意,問娉婷道:「小姐已經睡了?」

娉婷怕他聽出自己聲音,不敢答話,點點頭。

楚北捷暗道:用兵須先探敵情,這個侍女既然在佳人身邊,定然知道她的喜好。淡淡揚唇,又問:「你小姐喜歡彈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誰學的?」

娉婷指指喉嚨,呀呀兩聲。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來你是個啞巴。」既然如此,無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喪,走到花小姐臥室外,象在傾聽什麽,站著不作聲。

這人到底要幹什麽?娉婷不敢隨便走開,跟過去站在楚北捷身邊。

她真想問問那日說很快可以見到小敬安王是怎麽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啞巴,只能空著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卻誤會了其中含義,沈聲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打攪你家小姐。我只是爲心愛的鳳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東林風俗,將要成親的情侶,男子要站在心上人臥室外守上三夜,以示會竭盡全力保護心上人。這是在婚禮三天前才會發生的事。此人如此大膽深情,未有婚約,竟越牆前來守夜。

想起自己對他一直欺騙,心中不禁內疚。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對自己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說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裏。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覺得不忍心,難得這樣深情的男人,萬一日後知道爲一個並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

「去吧,睡覺去。這是東林男人該做的事。」楚北捷打定主意贏得美人芳心。

娉婷無奈,只好低頭回房。

回房又怎麽睡得著?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勸自己道:我沒叫他守夜,這與我有什麽相干?可過一會,又覺得自己太壞。

忍不住悄悄起來,在窗後窺看。

楚北捷還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月亮。他身材高大,氣勢不凡,月色暈黃,均勻地撒在他身上,驟然一看,像天將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梁,刀雕般的輪廓仔細看了幾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動。娉婷如受驚的小兔般往一邊縮,臉猛然一紅。

手按在胸口,心卻似乎已經不在裏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麽不坐?

呆子啊,守夜也不必這樣虔誠吧?此刻難道會有人來瞧你是站著還是坐著?

娉婷只盼著天亮,天亮,他也該休息了。鐵打的人也不能這樣白折騰。

天總算露了一絲灰白,娉婷轉身出門。

誰知一轉身,腳全麻了,她輕輕驚叫一聲,幾乎倒在地上。

原來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這不是發瘋了嗎?」娉婷邊笑話自己,邊慢慢扶牆站起來,等血氣暢通了,才開門走到楚北捷身邊。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還是神采奕奕,聽見腳步聲,一回頭,發現昨晚的啞巴侍女又來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

娉婷點點頭。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會她,但轉過頭去,總覺得身後一道視線熱熱暖暖。他見識無數,從沒有被女子的目光擾亂過,今日居然對一個小小侍女的注視感到不適。他再轉頭,碰上娉婷專著的眼睛。

晶瑩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會說話,似乎清澈坦然得象條小溪,可仔細望進去,又如深潭。彩光流逸在瞳內,一個眼神,便藏了千言萬語。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顫:「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歡你,你有一雙誰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剛欲微揚,楚北捷接著歎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象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覺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她臉色不變,還是一副溫婉老實的模樣,擰頭進了花小姐的臥室。

在臥室裏等了將近一個時辰,花小姐才懶洋洋地起來。

洗臉、梳頭,娉婷都近乎沈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麽了?」

「沒什麽。」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訴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現在心焦少爺,又要提防被人識破身份,心裏還有點內疚不安和惱怒,那滋味夾雜起來真不好受,自然也不願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讓那男人站個夠吧。

慢慢磨蹭許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臥室。娉婷出來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見蹤影。

「看什麽?這院子忽然變漂亮了?」

娉婷仔細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見楚北捷,他顯然已經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請功,不料他居然一點炫耀的企圖都沒有,小姐一醒,靜靜離開,當得上男子漢的風度。

花小姐在後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闆答應了送我兩盆紫牡丹呢,去前廳看看花到了沒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來。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問:「怎麽了?」

萬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說話,不就什麽都拆穿了嗎?讓楚北捷知道自己是個侍女不要緊,可將來如何刺探少爺的消息?想到這裏,娉婷嚇出一身冷汗,暗責自己思慮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麽了?這些大事全沒有考慮,卻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頭又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