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綠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陽鳳所說般美麗。

終於到達北漠的地界。原野盡頭,有高大的山峰,或許因爲經過嚴寒的冬天,春的氣息比南方更張狂些,茂盛的林木下還有一叢叢活潑的灌木仰頭。

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那頭蜿蜒而下,直到山腳。

遠來的客人挑了處清澈的水邊下馬,將繮繩系在樹幹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氣溫柔地包圍著嬌小的身軀,不算美麗的臉龐略瘦了點,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銀還靈動,緩緩舉起柔荑按在額上,眺望剛剛馳騁過的草原。

遠處豁達的牧人們正在扯著嗓子放歌。

「雄鷹飛來了,天更高了,美麗的姑娘啊,追著小馬駒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來,彎腰掬起一窪水。

好冰,應該是山頂融化的雪水吧。

暢快地喝一口,她閉上眼睛舒服地歎氣,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暢的旅程盡頭,是閨中密友的藏身之處。挑一棵蒼老挺直的大樹,倚在樹幹下休息片刻,娉婷閉目。

陽鳳不惜捨棄一切而選擇的道路,走對了嗎?再過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選的路呢?到北漠應該不算錯,藍天白雲綠草,也許她天生就適合這樣的地方,粗獷淳厚的民風,少了算計的人類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閉目養神間,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有人?娉婷睜眼看向來處。另一名過客顯然也看上這裏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馬牽著繮繩過來。

是個男人,寬闊的肩膀,腰間的劍和背上的弓看來是常年不離身的。滿臉絡腮鬍子讓人看不出他確切的年齡,眼睛炯炯有神。

發現此地已經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點愕然。

「好馬。」男人對娉婷沒有興趣,視線落到娉婷的馬上,露出欣賞的目光。

娉婷淺笑,站起來解繮繩,她該走了。

「姑娘,這馬賣嗎?」好大的嗓門,是慣了吆喝的草原男兒。

他眼光不錯,這馬是敬安王府數一數二的好馬。冬灼這小夥子還算有點良心,連著好馬和不少金銀都給了娉婷。

「不賣。」爽快地跳上馬,過度灑脫的代價是一陣頭昏眼花,娉婷靜靜在馬背上適應尚未病好的身體的抗議,半天才睜開眼睛:「這位大哥,朵朵爾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爾山寨?」

「對。」

「你是朵朵爾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著人。」

「搬了?」娉婷驚訝:「爲什麽搬?搬去哪兒?」總是停不下來的腦子又開始快速轉動。陽鳳不會無緣無故搬遷,除非出了事故。

爲了保持秘密,娉婷確定陽鳳的落腳處後就再沒有和她聯絡,無從取得更多的線索猜測其中緣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這馬賣給我吧。」好馬在牧人心中象喜愛的姑娘一樣重要。

娉婷彎起嘴角:「你知道朵朵爾山寨的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漢。你的馬到底賣不賣?」

她輕盈地跳下馬,把繮繩甩給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漢曬然搖頭:「我不白要你的東西。」他掏出比購買尋常馬匹多兩倍的銀兩塞給娉婷,「告訴你,朵朵爾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則尹將軍。誰想到他會歸隱在一個小山寨呢?可現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來了,給他更多的賞賜,要他當我們北漠的上將。所以,則尹將軍要出山了,朵朵爾山寨沒有了,山寨裏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裏去了。」

「是麽?」娉婷蹙眉,沈吟一會,把阿漢塞給她的銀兩又抛回給阿漢:「拿著,我用這個買你的馬。你買了我的馬,我總要買一匹坐騎。」她早該換一匹沒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馬了。

「不行,我的馬沒有你的馬好,我不占你這個便宜。」

娉婷徑直取過他栓在樹幹上的繮繩,跳上他的馬,回頭俏皮地眨眨眼睛:「大個子,把錢存起來娶個好媳婦,你是個好人呢!」馬鞭輕輕在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草原的空氣依然叫人高興,清新的綠草味是歸樂和東林最別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歡快的牧民歌聲還在繼續,樂悠悠地傳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馬的故鄉,奔跑的河流還有嫩綠的草兒,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彎著唇笑,可眉間掩不住憂慮。

則尹,那個威猛的北漠大將,不是答應歸隱山林讓陽鳳一生快樂嗎?如今卻答應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麽?

本來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見到陽鳳,可朵朵爾山寨人去寨空,看來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裏。

「想好好快活幾天都不可以嗎?」娉婷皺著小巧的鼻子看天。獨自一人的旅程讓她習慣了自言自語。

背上沒了敬安王府四個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東林那邊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覺重又緊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這樣可以把隱隱扯著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學著草原上的人們那樣放聲吆喝,揮動馬鞭。煙塵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風塵僕僕,夕陽又將西下,斷腸人何在?

我盼天有靈性,賜我青草茵茵與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遙去也。

北漠大將則尹在大王再三誠意下詔後,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對則尹,不是不看重的。

當年知道這員猛將請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宮中悶了三天,勸了三天。聲名日上的年輕勇將,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漢,忽然爲了一個怎麽也不肯說出的原因,要放棄大好前程。

「定是爲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愛江山愛美人,不是傳說,真有其事。

則尹雄糾糾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這樣充滿憧憬的笑容出現,北漠王已苦澀地知道他這個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將。

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似乎什麽也阻止不了他想幹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點頭。

現在,則尹回來了。

一度被北漠人們愛戴崇敬的大將軍回來了,再度保衛北漠的邊疆,這是讓舉國歡騰的消息。

北崖裏一片歡歌,則尹率領朵朵爾寨衆人入城的時候,不但有北漠王親自率衆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萬百姓的歡迎。

專外恭候則尹而新建的將軍府,更是張燈結綵,一片輝煌。

陽鳳在最精致華麗的屋內,聽隔著重重圍牆仍能飄進來的喧鬧。則尹又被召進宮去了,而她,則驚喜交加地發現有故人來訪。

侍女將門外不肯報出姓名的來客信物遞上時,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來。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著笑問。

「這麽久沒見,不許我好好看看你?」陽鳳幽幽歎了一聲,伸出嫩白如水蔥似的五指:「娉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將軍……不,該是上將軍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邊挨著陽鳳坐下。

兩雙同樣聰慧的眼睛緊緊吸在一起,水銀般動人的光澤,印著對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們小時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天的人。」

「陽鳳……」娉婷忽道:「你爲什麽不問?」

「問?」陽鳳笑容凝了一凝,低下頭去:「我……不敢問。你若不是萬不得已,怎肯離開你家少爺?能讓你萬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漲漲的皮鼓被針驟戳了一下,娉婷強笑道:「確實驚險得很。你爲我彈個曲兒,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慣用的琴就在床邊的小幾上,陽鳳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長長的流雲袖,指尖在尾弦上輕輕一挑。

嗡。

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弦顫,心也猛然跟著顫。壓在心底的悲傷失望彷徨連著根扯了起來,委屈翻江倒海般要衝破閘口。

「陽鳳!」娉婷巍顫顫高聲一叫,撲到陽鳳懷中,大哭不止。

讓眼淚痛快地流吧,滴進土地。這不是歸樂,也不是東林,讓她傷心的人不在這裏,讓她離魂的人不在這裏。

怎麽才能忘記那明媚的冬日,溫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憶?

怎麽才能讓陽鳳明白,她愛上一個男人。她愛他,又害了他,騙了他,到最後拼卻性命的離了他,卻回不到原以爲會呆一輩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陽鳳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終於痛快地大哭出來,把心裏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樣倒出來。

蒼天之下,恐怕只有陽鳳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說,陽鳳也猜到三分。不摻和了情,娉婷不會傷心至此。

誰有這般本事讓高傲的娉婷動心?

「他叫什麽名字?」陽鳳撫她的長髮。

娉婷淚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纏在心間,勒得她發疼的三字:「楚.北.捷。」

東林的鎮北王?陽鳳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歎氣,柔聲道:「哭吧,好好哭一場。」

眼淚關不上閘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陽鳳懷中哭得天昏地暗。

「陽鳳,我如今,總算是……」娉婷淒淒涼涼在陽鳳膝頭撐起身子,話到中途卻驟然停了,喉頭一陣發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娉婷!」陽鳳霍然站起來,睜大眼睛看著被染紅的裙褂:「來人!來人啊!」

重重憂憤盡情發泄,大哭後就是大病。

昨日談笑用兵,運籌帷幄,風雲變幻而不色變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舊病復發。

病來得又急又險。

幸虧將軍府一應俱全,人參熊膽源源不絕地送上。則尹娉婷在陽鳳無微不至的照顧下病情漸漸好轉。

歇息幾日,娉婷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哭盡積恨,胸膛不再時時刻刻發疼,病雖猛,卻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斷斷續續地復發。

「氣色好點了。」簾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閃,接著是珠簾被掀開的叮叮噹當的聲音。陽鳳走進來笑道:「大夫說過兩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嚇壞了。」

「來,坐我這。」娉婷拍拍床邊。

陽鳳過來坐下,從懷裏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頭上,偏著臉仔細瞅瞅:「這是大王賞給則尹的,我戴著總覺得不好,還是你戴好看。」

娉婷對著陽鳳遞來的銅鏡照了照:「特意拿來給我的?」頓了頓,輕問:「上將軍知道我的來歷嗎?」

「他沒問。」陽鳳回說:「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只是……」比娉婷稍微豐滿的臉黯然,「他快要領兵離開都城了。」

空氣忽然沈悶,似烏雲遮了日頭般濕滯得發慌。

娉婷接過陽鳳手中的銅鏡,隨手放在床邊,抿唇不語。

陽鳳道:「我們倆從小親密,論琴我不輸你,但若論心計,我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強扯著唇角笑道:「你向來傲氣,怎麽忽地謙虛起來?」

「我不過是小聰明,閨房之中,高牆之內,周旋夫家衆人,管著一個朵朵爾寨或者一個將軍府還可以。可說到軍國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陽鳳深黑的眸子看著娉婷,輕聲問:「爲何北漠王會忽然急召則尹重掌兵權?則尹不是貪羨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則他不會不顧一切,背叛當年對我發下的重誓回到這裏。我不懂國家大事,娉婷,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了?」陽鳳一字一頓。

窗外鳥語花香,房中卻寂靜非常。

娉婷沈默,垂頭不語。

陽鳳探詢的目光熱辣辣停在她頭頂,不知過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頭擡起,後仰著靠在床頭的軟枕上,苦笑著說:「楚北捷曾經不慎中計,被迫留下寶劍作爲信物,發誓五年內不侵歸樂。東林王正竭力擴張疆土,他們兵精將猛,既然無法得到歸樂,自然會調轉矛頭,另找目標。這麽說,東林已經對北漠邊境用兵?」

「不錯。」陽鳳疲倦地皺眉:「這些日子,楚北捷這個名字天天挂在則尹嘴上,東林的第一猛將,鎮北王……前線回來的探子把他說成一個地府裏來的魔王,北漠的大將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顫動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動嘴角,如花般柔柔笑開,寬慰道:「別多想,男人們的事,我們管不著。真不明白,爲什麽大王們總盼著擴張疆土呢?成千秋功業真這麽重要?則尹出發在即,我這兩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來,雙手輕輕按在掙紮著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剛好,躺著吧。要是悶了,叫侍女們到花園摘些剛開的花兒送進來,有事就叫她們找我。」

陽鳳離去,珠簾被輕輕掀開,又一陣叮噹作響,直讓娉婷心煩意亂,緊蹙秀眉。

東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羅網,將人輕而易舉罩在網中。

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