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東林舉國轉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內,全國上下無論貴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鮮色。衣著、門簾,連街道商鋪使用的表示吉慶和發財的紅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氣沈沈。

兩位王子,大王僅有的兩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紀,不足十歲,還沒有資格埋入東林王族莊嚴肅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東林俗例,火化後將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隨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領兵回國,一路飛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裏,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譚攔住。

「停!」遠遠看見王旗在仿佛褐色的半空中無力招展,楚北捷舉手。

十萬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精銳,轟然止步,被塵土模糊的臉愕然看向前方劍拔弩張的王宮禁軍。

「奉王令,」桑譚雙手持明黃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兩位王子喪期,爲恐戾氣難解,遠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統管。」

衆將下馬跪聽,方圓數裏靜默無聲,只有桑譚發音清晰的字一個一個不帶感情地鑽進耳朵裏。

日暮將至,斜風入骨。漠然聽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臉上不冷不熱,雙手過頭接了王令,站起來。

桑譚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攏在袖中,親切道:「王爺總算回來了,王爺和大王是親兄弟,請千萬勸慰大王,不要爲兩位王子傷了身體。大王命桑譚務必親自迎王爺入城。」向後退開,已有五十多名穿著王宮侍衛服飾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殺後,王宮侍衛都換了人,這群人中沒有一個是熟悉的面孔。

「王爺……」漠然在楚北捷身邊垂手站立,壓著嗓子道:「將士們離開家鄉有一段日子了,個個思鄉心切,現在忽然被命令留在這裏,恐怕會有人趁機鬧事。十萬精銳,出了事可不得了。該怎麽辦,請王爺指示。」

桑譚不動聲色,輕輕咳嗽一聲,對漠然道:「本丞相宣讀的王令,將軍沒有聽清嗎?將兵由富琅王統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軍營中的事不可輕忽,這麽多的兵聚集在這裏,萬一出……」

「閉嘴!」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駭然止話,低下頭去。

桑譚正擔心不知怎麽應付漠然,見楚北捷開口,趕緊道:「時間不早,大王在宮裏等著呢,請王爺上馬,隨我入城。」命人牽來楚北捷的坐騎。

楚北捷在東林掌管兵權多年,不喜阿諛奉承,對紈絝子弟當面叱喝,貴族們對他又懼又恨。往日當然不怕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兩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邊疆,挾大軍歸城,若有小人趁機中傷,難保大王不生出疑慮。漠然最熟悉這裏面的事,暗想無論如何不可以讓王爺單獨進京,沈聲道:「漠然和衆親隨護將陪王爺一道進城。」

不料這話正中桑譚心意,笑道:「王爺的隨身親將不必留在這裏,可隨王爺一同入城。大王還說了,這次討伐北漠連番大勝,要重重獎賞各位有功的將軍。聽說漠然將軍身先士卒,幾次立下大功,大王說,請漠然將軍和鎮北王一道進宮,大王要親自獎賞。」

桑譚越笑得親切,衆人越覺心裏發沈,一網打盡這四個字,竟不約而同冒上心頭,紛紛握上腰間寶劍,目視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軀仿佛永世不會稍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輪廓在夕陽中如鐵鑄般沒有一絲表情。悠悠看著遠方宏偉瑰麗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譚,回答我一個問題。」

桑譚被冷冽如冰的語氣凍得一顫,面前這個是威名震懾四國殺人如麻的東林第一猛將,眼下又統率著十萬剛剛從沙場上廝殺回來的精銳,此刻說錯一個字,鎮北王殺他這個平日威風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隻螞蟻。他不敢接觸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頭道:「王爺請問,桑譚一定言無不盡。」

「你相信本王與兩位王子的死有關嗎?」

此問刁鑽無比。

若楚北捷問的是「大王是否認爲王子的死與本王有關」,桑譚大可擺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測大王心意,聲稱自己只是來傳遞王令的一個官員。

可楚北捷話鋒淩厲,直問桑譚心意,論不到桑譚打哈哈說不知道。如此一來,桑譚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臉的話,只有兩條路可走,實言相告或撒謊。

桑譚當然不敢在這種情勢下和楚北捷翻臉,真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那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劍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當著十萬將士親口說出「桑譚絕不相信王爺會和王子的死有關係」這話,萬一將來小人嚼起這事的舌頭,大王計較起來,那足以把他桑譚以和鎮北王共同謀逆問罪,株連九族。

刹那間無數念頭轉過心房,饒桑譚是東林出了名的沈穩,也不由汗濕滿背,蒼白著臉,囁嚅道:「王爺……這這……這……」

「這問題很難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認爲有關,還是無關?」

被楚北捷若有實質的目光一掃,桑譚啷蹌退開兩步:「下官萬萬不敢……不敢……」舉手一摸,冷汗從指縫連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譚回答,楚北捷仰天長笑,臉上掠過一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憤,驟然收了笑聲,露出肅容,沈聲問:「鎮北王府,是否已經被抄?」

桑譚臉色劇震:「絕無此事!誰……誰散佈如此謠言?」他藏在袖中的雙手抖得厲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鎮北王面前說謊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個女人。

楚北捷轉過頭來,靜靜看他一眼,又繼續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這短短五十裏,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開口歎道:「王府最東側的那個小院,門口種著斷紫花的。那屋子裏,擺著一把古琴。」歎息良久,聲音一沈,冷冷發命:「拿下。」

桑譚早頭皮一陣一陣發麻,聽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戰,剛咬牙舉起手中物,漠然早矯捷地撲上。他一個文官,哪里是久經沙場的將軍的對手,頓時一個倒頭蔥栽倒。

桑譚倒在地上,又驚又懼,顫聲道:「本丞相是傳王令之人,你這是謀反。」身後楚北捷幾個貼身親衛一擁而上,緊緊縛了。

跟隨桑譚一起來的數十名宮廷侍衛更不用說,才見異兆,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身邊幾百把明晃晃的利劍同時出鞘,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頃刻之間,來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團成了一地被綁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譚往楚北捷腳下一推,稟告道:「王爺,他袖子裏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發射,難有人能躲過去。」

一聲悶響,短弩和箭都扔在黃土地裏,揚起輕輕一陣塵土飛揚。

楚北捷視線停在桑譚頭頂。桑譚渾身戰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內,說什麽也不可能不顧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壯烈一點,昂起肌肉線條抖個不停的臉,嘶聲道:「楚北捷,你難道真以爲殺了兩位王子,大王再無後人,東林王位就輪到你來坐了?如此喪心病狂,大王英明過人,怎會看不出你的毒計?我告訴你,鎮北王府已經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內的逆党已被大王一舉破獲!恨只恨我一生只當個文官,不夠心狠手辣,對你當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凝視著地上帶著暗青色澤的箭矢,幽幽問道:「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傷你性命,希望能將你誘到宮中再做處罰,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殺你的良機?」桑譚一臉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論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萬精兵中,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不敢動手,怕死就拍死,竟還說出可笑的慷慨話。」

桑譚老臉漲紅,象漲皮的青蛙般瞪圓了眼睛,翻了幾下白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楚北捷負手在後,眼角也不瞅桑譚一下的開口:「兩位王子夭折,確實使本王成爲東林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證據,認定是本王做的?」

桑譚露出文人的倔態,扭頭不語。

漠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左丞相從未帶軍,不知道軍營中的規矩。我們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虜,都會先剝去衣服,任兄弟們取樂一番,再行拷問。」

桑譚的臉刷一下白了。

軍營中沒有女人,上萬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到這「取樂」二字是什麽意思。嚴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剝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沒有臉面見地下的祖宗,立即渾身哆嗦,再也逞強不起來。

「說吧。」楚北捷站在原地,象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地輕道。

桑譚冷汗潺潺,怨恨地回頭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爺以爲自己的毒計真的天衣無縫?大王當夜就抓獲了下毒的賊子,嚴刑拷問後,那人供認是北漠國的奸細,而提供毒藥的,是一個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爺府中極受寵愛的女人嗎?」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紋絲不動,無人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軍中肅靜一片,連輕微的咳嗽也沒有一聲,都盯著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帥。

最後一絲夕陽的籠罩下,楚北捷終於輕聲問:「漠然,目前形勢,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爲何,竟緊張到雙手顫抖的地步,駭然跪下,驚疑道:「若桑譚所言屬實,那大王對王爺的疑心,怕是無法消除了。」

頓時,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衆將領,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會害兩位王子?」

「不信。」

「大王會信嗎?」

漠然猶豫片刻,毅然道:「大王會信。按照王族繼承前例,若大王無後,王爺就是王位的繼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爺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爺率大軍歸來,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頭看夜幕降臨,連最後一絲慘紅的夕陽也逝去,喃喃道:「可見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會迫不得已,將本王和所有與鎮北王府有關的人集體屠戮。爲了東林的安定,換了本王,本王也會這樣做。」悠然長歎。

撲通、撲通、撲通幾聲,背後衆將領一臉肅穆,全體跪下。

神威將軍君舍沈聲道:「我等願孤身入城,爲王爺向大王澄清事實。君舍會以全族性命爲王爺作保。」

「我等也願意以全族性命爲王爺作保!」衆人的誓言迴旋在黑壓壓的高空。

「你們隨我征戰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會放過你們?入城,不過是死路一條。眼下兩條都是絕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東林的軍力將會因爲將領的集體遭戮元氣大傷,致使東林不但無力拓展疆土,甚至連自保的能力都不夠;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會認定我們要謀反。」

漠然最爲忠心,他是孤兒,從小跟隨楚北捷,顧慮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過王爺,王爺現在是騎虎難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爺也是東林的王位繼承人啊。」

「攻入都城並不困難,東林的精兵如今盡在本王手中,這也是大王忌憚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搖頭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殺了大王登上王位,東林又將如何呢?一旦內亂,國內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視眈眈的諸國就會趁機進犯。我們希望東林落到被敵國宰食的地步嗎?」

一番話說得漠然低下頭去。

衆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攪,跪在地上不作聲。

平原上的風勢越發淩厲,旗幟不斷拍打旗杆,數萬精兵,沈默著等待主帥的決定。

「爲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制毒藥者。可見爲了東林,她是什麽都不顧了……」他緩緩轉過身來,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東林陷入內亂的危險,更讓東林和北漠成爲死敵,好,好計。」苦笑搖頭片刻,漸漸收斂了笑意,臉上神色一整,恢復沙場上決策千里,傲視前軍的氣概,眼中神光迥現,高聲喝道:「衆將聽令!」

「在!」

「立即進攻都城。攻破城牆後,不遇抵抗不許殺戮,平民一律驅趕進房舍,貴族一律捆綁等待發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一萬人馬,負責整頓城內秩序,派兵駐守在王族和大臣們的府邸外,嚴禁有人趁亂搶奪財物。」

「遵命!」

「神勇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兩萬人馬,在都城週邊駐守,不許讓城中任何人逃出,嚴禁向其他城市發放都城內亂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將軍,你隨本王一道,率兵將王宮團團圍住,我們殺入王宮,去見大王。」

「遵命!」

一輪命令發佈下來,楚北捷露出一貫運籌帷幄的從容,淡淡微笑著掃視衆將領一圈:「這次是爲了東林,也爲了我們自保。大家記住了,此次不同與以往攻城,我們以整個東林最強大的兵力對抗人心已經動亂的都城守軍,可以輕而易舉控制局面,殺人越少越好。」

「謹遵鎮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樣蜿蜒漫長的黑壓壓的隊伍,向東林都城迅速撲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