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雲常都城趕往邊境的大路上,華麗的馬車被眾侍衛簇擁而行。傳報消息的使者頻頻往來,向馬車中的人送上消息。

兩處傳來的都是壞消息。

丞相貴常青處報上的消息源源不絕,一封接著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無蹤,然後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敗而同,還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貴常青幾乎動用手頭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設置種種陷阱,竟在從來不曾正面撞見對手的情況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邊的侍女醉菊一路只過關,不斬將,彷彿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最近一封書信裡,才終於有人在一處關卡尋著白娉婷兩人的蹤跡,本來就快手到擒來,不知她們使了什麼迷藥,竟將眾人迷得手腳無力,只好眼睜睜看兩人揚長而去。

「好一個白娉婷。」耀天看過貴常青的信,靠近火燭,看它徐徐燒成灰燼,低聲問:「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稟公主,每個人都受過丞相嚴厲警告,只扮流寇,絕不在白娉婷面前洩漏一個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應該不知道是我們的人。」

「難說呀。」耀天幽幽歎了一聲:「不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髮無傷,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訴丞相,不要再對白娉婷白費心思。我們屢屢失手,可見上天也不贊成這樣的做法。人既已遠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應道:「公主吩咐的,屬下都記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轉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簾外,偌大的馬車裡又響起耀天憂愁的歎息。輝煌奪目的各種裝飾按照她最喜歡的樣子垂吊在馬車之內,將這空間變得有如仙境般如夢如幻。耀天此刻卻毫無觀賞的興致。

另一方面的壞消息也在等著她。

拿到白娉婷的書信後,再將都城諸事交代給貴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會攝政公主外出的繁瑣禮儀,盡快啟程趕赴前線。與她結束枉費無辜性命的戰爭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俠這兩位著名上將交鋒之心更顯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兩軍已經有過兩場試探性的交鋒。

第一場較量以縱陽平原為戰場,楚北捷逼退何俠二十裡,雲常死傷數千。

第二場較量的地點仍為縱陽平原,但中心移到東側。何俠不愧名將,知道楚北捷急著進攻,反而不肯與楚北捷大軍正面交鋒,改而對付東林大軍右翼單軍,誘東林大將焦進深入縱陰林,要不是楚北捷識破得早,飛馬通知焦進撤退,東林右翼單軍恐怕已全軍覆沒。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東林大軍不再貿進。

耀天日夜趕路想阻止戰爭,在路上還是接到了傷亡的報告。不但人命已有損傷,雲常的縱陰林盛產人參,是附近百姓討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燒了,將來也需另加安撫。

雲常不能再有無謂的犧牲,她必須盡快抵達。楚北捷駐紮邊鋒山腳,駙馬何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戰一旦展開,後果不堪設想。

何俠及眾將軍送上來的奏報都在手邊。

何俠對戰況輕描淡寫,字跡挺拔蒼勁,滿是自信,百餘字的軍報,大半卻是對自己情意綿綿的問候。眾將軍比他用心多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慘烈的經過——

「楚北捷主軍皆精銳,訓練有素,來去如風。縱陽平原一戰,實町看出東林陳兵之精。」

「劍光騰空,哀嚎遍地,屍骸引來無數禿鷹。我雲常驍騎第三衛隊與楚北捷正面撞上,幾乎無一人生還。」

「楚北捷威猛蓋世,勇不可擋,除駙馬外,無一將可與其對上十個回合。駙馬實為我雲常最驍勇之將。」

「駙馬之計甚為得當,先以油覆林,再誘東林右翼單軍。」

「火光沖天,兩日兩夜不散。縱陰林連綿三十裡,今盡成灰燼。」

「若無駙馬,此戰無望。」

「臣領兵多年,未曾見士氣如此強盛之軍,鬥志如此旺盛之將。大戰將至,駙馬雖能,臣仍恐兩敗俱傷,懇請公主頒下王令,命駙馬千萬莫急切應戰。」

「雲常得駙馬如此勇將,乃上天祐我雲常。若此次將楚北捷大軍擊潰,從此我雲常將永居四國之首。」

「東林有楚北捷一日,我雲常絕不應輕啟戰端。臣拚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張單獨的奏報都洋洋灑灑數百言,不論傾向哪邊意見,臣子們的熱血都已沸騰起來了。

耀天將整整一摞前線送來的奏報仔細看了,揉著太陽穴,著太陽穴,掀開側窗上的簾子。

夜幕籠罩下的雲常安靜非常,大戰的陰影像彷彿隨時會從地底鑽出來撕咬人肉的猛獸,匍匐在幽深遠處。

「傳令下去,速度再快一點。容安,我們離大營還有多遠?」

負責貼身護衛的侍衛隊長容安策馬靠近窗戶,答道:「回稟公主,過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趕到。」

「大營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嗎?」

「奉公主嚴令,來往信使都不許洩漏公主所在,大營並不知道公主即將駕到。」容安低聲道:「不過,萬一被當成敵軍就糟糕了。臣奏請明早在馬車上高掛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誤會。」

「嗯,就這樣吧。」耀天放下簾子,靠回軟枕上。

桌上的奏報大多看過,這些將軍意見雖不相同,卻都是忠心耿耿為國家著想。

都知道何俠劍術超凡,智略過人。

都知道和瘋狂的楚北捷交戰,即使獲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奮力一戰,又悲痛雲常兒郎們滿地的屍骸。

耀天含笑,緩緩閉上眼睛。

她選中的夫君,果然有對抗楚北捷的本領呢。但此時,卻不是展現本領的最好時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有化解的辦法,何必定要鬥個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為她瘋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將握在那個總是洋溢著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

「何俠再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滿魔力的深潭,要將人吸到無邊深處。

新婚當夜,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對天發誓。

何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當世的名將。

他是她的駙馬。

是她千辛萬苦,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出來,托付終身的人。

每個男人背後,都會有屬於他們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為你而戰,也將為你而棄戰。可惜了,一世英名,凌雲壯志,偏為兒女情長斷送,毀在你一人手裡。

枉費名將之譽。

何俠不會這樣。在他心中,你只是一個路過的時間長達十五年的過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雲常的駙馬。

永遠都是。

連日跋涉,疲倦萬分。

盤纏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購買打造各種防身玩意,兩人一行走來,買馬買食,住店打賞,囊中已經羞澀。所幸越往周邊,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雲常丞相佈置的關卡不再能處處顧及,少了許多危險。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連日與企圖攔截她們的壞人鬥法,娉婷主意層出不窮,一一有驚無險過了關,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試過這般凶險刺激的事,開始還害怕畏懼,幾次過後,漸漸樂在其中了。

「松森山脈!哈,再走一天,就要到達北漠了。」標誌北漠雲常分割的松森山脈終於進入眼簾,醉菊歡喜得連連指給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會,點頭道:「確實是松森山脈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氣的臉上滿是倦意。

醉菊仔細瞅瞅她的臉色,叮囑道:「今天不要再趕路了,前面就有一戶人家,我們去投宿吧。到了那裡,我熬點補胎的藥,你可不能嫌苦,要統統喝光才行。」

「實在是苦。」娉婷皺起眉:「我自己開的方子,從沒有這麼苦的。這幾天我覺得很好,一點也沒有反胃嘔吐的感覺。」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藥毒藥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現在不比往日,絕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點頭道:「是,醉菊神醫。」

前面住的是一戶靠打獵為生的老夫婦,看見兩個姑娘楚楚可憐的前來投宿,爽快的答應下來,讓出一間乾淨的小房讓她們過夜。

醉菊在床上解開包袱,路上買來的藥材已經剩得不多,她為娉婷定好的補胎方子,還差了一味草藥。於是收拾了包袱,出門請教那老婦人道:「大娘,這附近山裡可有小末草?」

「滿山遍野的都是呢,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會凍死,到前面山腳下,拔開雪就能看見,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問:「大姑娘要小末草幹什麼?那不是養孩子的人吃的嗎?」

「哦……」醉菊笑道:「沒什麼,我和姐姐不是遠路去看哥哥嗎?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點過去,到了哥哥家,說不定可以給嫂子補補身子呢。」

「那倒是。窮人家買不起好藥,就用這個補身子,最靈了。我覺得比人參還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慣了,難得有個女孩聊上兩句,大娘呵呵笑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

「那我去摘點回來。」

「路上石頭多,小心點。」

醉菊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轉回來:「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壞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請大娘轉告一聲,我摘藥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幫我照顧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個挖雪挖泥的小鏟子,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覺,悠悠醒來,張口喚道:「醉菊。」沒有聽見聲響,不由覺得奇怪。坐起上身,發現腳邊放著醉菊的包袱,幾樣藥材零散開來。

「醉菊?」下了床,又輕輕喚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娉婷透過木窗看往外頭,天色已經半黑。

「醉菊,你在哪裡?」音量稍微提高了點。

有人掀簾子進來,娉婷高興地回頭,卻發現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採藥去了,說要采小末草給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著:「飯已經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沒什麼菜。」

「謝謝大娘。」娉婷柔聲應了,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隨大娘到了簡陋的小廳,那位啞巴大叔已經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乾淨的碗筷,一碟蘿蔔絲,一碟蒸鹹魚,半鍋雜米熬的稀粥,熱氣騰騰。

啞巴大叔打著手勢:「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對娉婷道:「姑娘,坐下來吃點吧。別擔心,你妹子說了只到山腳,很快回來的。」

「謝謝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將黑的天。

雖是粗茶淡飯,但老夫妻慇勤相待,令小屋充滿了溫暖的感覺。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經黑沉。

仍不見醉菊身影,不由擔憂起來。

「嘖,怎麼你妹子還不回來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過去就是山腳,沒有多長的路。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娉婷心裡隱隱不安,在門前小院中來回踱了幾圈。想著醉菊雖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區可不是好玩的,野獸們過冬餓狠了,要是剛好撞上還了得?

她在都城的時候讓醉菊在客棧等了一遭,回去時見到醉菊的臉色,還笑她多疑膽小。如今才知道擔心別人的滋味比擔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來,幾乎是形影不離,此刻分外焦急起來,忍不住道:「大娘,我還是出去找一下吧。」

啞巴大叔呀呀叫了幾聲,用力揮著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來不見了你,又要著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腳轉一轉,立即就回來。」娉婷借了一根火把,問清楚了醉菊離開的方向,囑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來,你可千萬要她不要再出門。我在山腳不見她,立即就回來的。」

大娘歎道:「果然是兩姐妹呢,她走的時候再三叮囑我照顧你,你又叮囑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邊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雖是夜晚,風並不大,娉婷一路急走著,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乎是追著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過一會,就到了山腳。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這裡就是頭了,再也侵不進這片林子裡面去。樹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壓來。娉婷舉著火把四看,哪裡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會,她放開嗓門叫了兩聲。

回音一浪一浪從看不見底的樹林深處湧回來。

娉婷在林邊仔細看著,幾棵大樹下有雪層被挖開的痕跡,她連忙湊上去看,確實有人曾在這裡摘過草藥,斷根還留在土裡。娉婷沿著痕跡一個一個找過去,很快發現幾個腳印,淺淺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著火把,又認真的找,恐怕真會疏忽過去。她緩緩著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地過,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蓋了頭上的天,才抬起頭來。

醉菊進了這林子去了。

不知為何:心驀然一縮,激靈靈地痛起來。

「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娉婷大聲地喊起來,用勁的喊。

一種蒼涼的悲哀衝進她的心裡,似乎從來不曾這麼無助。她面對的不是人,是沉靜的大山.這沒有敵人,沒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場還叫人膽怯,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付。

山巒和林影沉默地敵視著她,娉婷從不曾感覺如此孤獨。

「你在哪裡?」她驟然轉身,火把照亮她蒼白的臉。憑她滿腹的智慧,全然說不出個所以然。為何在幾乎望見自由的這個時候,才平白無故膽怯起來。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邊是盈滿大地的月色,右邊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蟲的低語無從聽曉,她忽然明白過來,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裡?」她低聲問,再不復方纔的高亢。

火把燃燒著,發出輕微的聲音。這輕微的聲音,卻是這片寂靜中唯一的節奏。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雙銳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堅定強壯的臂膀,她原以為一輩子都會緊緊摟著她的,怎麼如今變了自個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無雙的劍,驚天的勇,卻沒有一顆能讓她安定的心。

無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來。連娉婷都不明白,怎麼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騰過來,讓眼淚在這望不盡黑林的入口處滴淌下來,摻入腳下的雪,留不住一點痕跡。

她低著頭,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將下墜的淚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間抬頭,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帶著哭腔,淒悵得粟人。

「姑娘!我在這!」沉默的林子裡忽然跳出一個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舉著火把怔怔看著。

果然,一道人影從影影綽綽的林中穿了出來,提著小籃,飛快地跑過來,喘著氣:「想不到這山上還有別的好草藥,我沿著樹根一棵棵過去,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天一黑,差點找不著回路,幸虧姑娘找來了,呀……」看見火光下紅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腳,隔了一會,悄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

「哭成這樣……」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沒一絲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擔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誇七竅玲瓏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沒出息。醉菊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心裡現在正想著什麼呢?

眼睛一眨,又一滴淚珠無聲淌了下來。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別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別過臉,輕聲道:「這些草藥又不是急用,這麼冷的天,你也應該愛惜著自己。」兩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來拿。」接過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著小籃。她心中不安,不斷轉頭看娉婷的紅腫的眼睛,試探地問:「姑娘在想什麼呢?」

娉婷低頭靜靜走著,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可過了一會,又開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給他的信。」

聽娉婷主動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觸動她的傷心處,不敢造次亂問,沉默地走著。

不一會,又聽見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筆一揮而就,雖寫了許多東西,腦子裡面卻全是亂的。現在想起來,那也許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聲吧。」

醉菊忍不住問:「姑娘到底寫了什麼?」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動,卻只從裡面逸出一聲歎息:「說了給你,只讓你白添煩惱罷了。」

兩人便又默不作聲,繼續往回走。抬頭一看,窗戶亮著燈光的小屋就在遠處,忽然聽見一把尖銳凶暴的聲音吼道:「老小死的,還敢多嘴!」清脆的巴掌聲在夜空中連響兩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凜,她們近日連番逃出敵人魔掌,神經被鍛煉得警惕萬分,忙將火把往雪地裡一插,滅了火光,躲到路邊的石後。

悄悄探頭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見幾個男人的身影氣勢洶洶阻在小屋門前。

「要不是官爺們和楚北捷頂著,東林人一路殺過來,你們的頭早被東林人當球踢了。打仗就要養兵,這時候還敢不納稅,你們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聲音此刻變得驚惶恐懼:「官大爺,今年的稅,我們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現在是今天的!」凶橫地截斷了話。

卡勒的斷裂聲傳來,似乎是誰將老舊的木門踹爛了。

「實在是沒有啊。」

「沒有?哼,這是什麼?」又一把跋扈的聲音插了進來,早闖進屋子搜刮的男人捧著一堆東西出來,嗤笑若:「看不出你們這老不死的,倒還有一些好東西。」

「啊!啊啊……呀啊……」啞巴大叔激動地舞動若雙手,攔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爺,大爺,這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是兩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腳將啞巴大叔踢到地上,惡狠狠道:「在你屋裡,怎麼不是你的東西?老子告訴你,這些東西勉強算今天的份額,過兩天來,你們還敢抵賴不給,一把燒了你們這破房子!」

抱著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他們經過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頭一縮,待他們遠去了,才探頭看他們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聲罵道:「哪都有這些東西,我們東林也常有的,瞧見達官貴人像狗一樣,瞧見窮人就狠得像狼一樣。什麼時候撞我師父手裡,一定狠狠修理他們一頓。」

娉婷瞧著那些人的背影已經消失,低聲道:「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天我就常常後悔,學琴學舞有什麼用,早該學點武藝劍術,真路見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無用,連自己都幫不了,又怎麼幫別人?」

醉菊不滿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幾個呀?」

嘴裡說苦,卻忽然想起王爺。倒也個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再聰明的女人也會害怕。如果王爺在身邊,自然是會呵護備至,不讓別人傷她一絲一毫的。

沒了能保護自己的人,只能盼望著自己能保護自己。

兩人一同從石後站起來。娉婷起來猛了,一陣頭昏,腳步未曾站穩,肩膀晃了兩晃。

「姑娘小心!」 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沒事。」娉婷隨口應了一聲,驟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腳,卻忽然覺得大旋地轉,這次再不像剛才一樣還能站住,就彷彿渾身力氣驀然被偷個空蕩蕩似的,身子直軟下去。

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經抓到娉婷的手腕,卻不料娉婷這次是整個摔下去,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無所支撐似的。醉菊也是剛剛站起來,猝不及防,哪裡抓得住。醉菊驚叫一聲,被娉婷的身子一帶,倒隨著娉婷摔了下去,膝蓋恰好撞了腳邊一塊石頭,手腳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雖然疼,醉菊卻骨祿爬了起來,顧不著看自己手腳上的傷,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麼了?摔著了沒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來,又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搖頭道:「沒什麼。」想了想,似乎憶起剛才摔下時也撞了哪裡,卻也不覺得哪裡疼。

「有沒有摔到哪?」

「沒有。」娉婷揉揉手腳,搖頭道。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們快回去吧。」

兩人回到小屋中,廳中屋中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俱東倒西歪,啞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裡,大娘正哭得傷心,見了娉婷和醉菊,抬起頭來,停了哭聲,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訥訥道:「姑娘,你們的包袱……」

「我們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說,裡面也沒什麼東西。」娉婷溫言勸了兩句,總算讓老人家收了眼淚。

幫著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擺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裡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盤纏已經沒有縱彭,連換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覺得好笑。

「銀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賺錢也不難,我們一路過去為人看診也是可以的。」醉菊讓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來。」

按了兩指上去靜心聽脈,忽然「嗯」了一聲,疑惑地看一眼娉婷,問:「可有哪裡不舒服?」

「怎麼?孩子不好嗎?」娉婷也吃了一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

醉菊道:「我再聽聽。」又側若頸細緻診了一會,蹙眉道:「這脈象有點奇怪,難道是今天晚上出去著了涼?哎呀,早說了你不該出去找我的。躺著,再不要亂動了。」提了小籃出去。

娉婷顧念孩子的安危,聽話靜靜躺著,睡意襲來,眼前又朦朦朧朧起來,眼看著亮光在眼中變成細細的一絲,黑暗覆蓋上來,那黑色盡頭,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搖曳。

正覺得舒舒服服,肩膀卻被人輕輕搖晃了兩下。娉婷睜開眼,看見醉菊捧著滿滿的藥坐在床頭,邊吹著碗裡面冒出的絲絲熱氣,邊柔聲道:「喝了藥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稅吏,連藥材也不放過,幸虧今天採了新的草藥。」

看著娉婷忍著苦皺眉喝完一碗,醉菊這才滿意地收了碗,吹熄燭火,一同睡下。

趕了一天的路,投宿後又去採藥,還遇著不斷的事故,醉菊實在比娉婷還乏,頭一挨枕,瞌睡蟲立即洶湧而至,只消一會功夫,將她密密實實埋進夢鄉。迷夢中重見師父嚴肅的臉,眸子卻是極慈祥的藏著笑意,一會又似乎回到了隱居別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個影子在前面,彷彿正在看著明月。夢一個連著一個,稀奇古怪,什麼都有,都淡淡地散發著溫馨的味兒,像面前有幾十條道,她卻知道每一條道的盡頭都是好的。

正香甜時,一陣刺痛卻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醉菊在夢鄉中掙扎著體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腳疼,漸漸地,痛楚宛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連帶著把她也帶出夢境。

醉菊猛然睜開眼睛,又一陣剌痛傳過來。

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麼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呻吟聲在漆黑中異常痛苦。

醉菊驚得立坐起來,月光下,娉婷秀氣的眉糾成一團,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麼了?」

「好疼。」娉婷按著腹部。黃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滲出來,滾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這呢,別怕。」聲音也不由顫抖了起來,摸索著抓住娉婷的手,默聽片刻,臉色煞白:「我的針呢?」翻身去找,才記起包袱已經被人搶了。連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門前,把門敲得咚咚作響,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麼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銀針!你們有沒有銀針?」

大娘剛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們窮人,哪裡會有什麼銀針?」

「那那……普通的針呢?繡花針呢?」醉菊急得差點掉淚。

「縫衣服的破針倒是有一根的。你們這是怎……」

「別問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針,匆匆回房,點起燭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漓,枕頭上已經幾乎全濕了,臉色蠟黃,見醉菊進來,忍著疼,氣若游絲地一字一字擠著問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醉菊匆匆將生銹的繡花針在火上灼燒,快速地答道:「只要紮了針就好,姑娘別怕。」口氣篤定,手卻抖個不停。

眼見那針燒到將近發紅,醉菊卻一點也不察覺燙似的,捏了針尾走到床前,輕聲哄道:「別擔心,紮了針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輕輕掀開娉婷的褻衣。

娉婷腹中一陣一陣抽疼,像有一匹發瘋的馬匹在裡面胡亂撒蹄似的,怎麼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見醉菊捏了針,要對腹中刺下,吃了一驚,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勁,猛然半坐起來,攔住醉菊道:「你不會傷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遲疑道:「不會的,信我吧。」

娉婷這才鬆手,她早疼得渾身無,一鬆手,便逕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濕的青絲散了一床。閉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熱,隨即又是一熱,醉菊彷彿連續著紮了幾處,轟然的,痛楚似從潛伏的地下一股腦劇烈地湧了出來。

娉婷「啊!」一聲慘叫起來,蜷縮得蝦米似的掙扎一下,待緩過勁,又似乎好了一點。她蹙眉感受著,腹中的痛楚似乎湧出來後,又從湧出來的裂口悄悄縮回去了。

「好點了嗎?」耳膜裡飄進醉菊的聲音,幽遠幽遠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氣:「嗯……」

醉菊也是滿頭大汗,聽娉婷應了一聲,才放下手中的針,虛脫似的坐下來。

「孩子……沒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說了,你身子骨頂弱的,不要逞強。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沒事呢。」醉菊一抬頭,瞧見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門外探頭,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對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擔憂地朝房裡看看,小聲地問:「現在好點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沒事的。」

勸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邊:「不能再趕路了。你要好好靜養幾天才行。」

娉婷半天沒作聲。

「不能留在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們的包袱,誰知道這些東西會落到什麼人手裡?」娉婷剛剛耗盡了力氣,聲音很低:「萬一他們追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歎了一聲。

娉婷又問:「我的身子到底是怎麼了?你有事可不要瞞我。」

醉菊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哽咽起來:「姑娘自己還不明白?本來底質就不好,一路上勞心又勞力,受得了嗎?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藥材,老山參也好,夠本色的靈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腹中痛楚,反而覺得一身冷浸浸的,緩緩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微笑著道:「我聽你的話,離開這裡後不再匆忙趕路,好好休養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著淚,咬牙切齒道:「現在想來王爺真是可恨。既是心愛的人,就該好好愛護,怎麼竟讓姑娘到了這種地步?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來,驀地一怔,要說她孩子氣,卻又覺得她字字說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場。

白辜負了當初的無限思量。

家國與情人的相爭,從不會結出好果子。

她早隱隱料到的,竟沒本事阻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歎了一聲,閉上眼睛:「別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們自己。」溫柔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雖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覺,但仔細感觸的話,那裡已經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攪和於家國情仇中。

道義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後,卻往往會變成沉重的鎖,血色的布。它會囚住你的心,它會蒙住你的眼睛。

別像爹,也別像娘。

孩子啊,愛也好,恨也好,別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為什麼而愛,為什麼而恨。

別忘了。

青紫色的烽煙,在平原一處接一處的燃起,連到天邊。煙霧扶搖直上,大剌剌詔告人間,大戰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號角遙遠傳來,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淒厲。

遠遠看出,密密麻麻儘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直向天際的萬千兵刃寒光閃閃。平原上浩浩蕩蕩,被東林大軍的鐵騎覆蓋。

楚北捷騎著駿馬,在最前方迎風而立。鎮北王的旗幟就在他頭頂上,被風吹展開來,旗上猙獰威猛的圖騰,宛如能攝人魂魄一般可怕。

對面山坡上,遠遠飄揚著另一色旗幟,同樣是龐大的軍隊。

雲常,那個一直深藏不露,龜縮一地而積蓄力量的國家,也有著不可小瞧的軍力。

楚北捷瞇起眼睛,遙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雲常大軍的主帥。

他記得的,當日羊腸狹道,從頭頂的懸崖處轉身出來,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雲常駙馬。

那是自他手中,奪走娉婷的男人!

狂風在兩陣中穿梭,但旋即彷彿也畏懼了即將成為修羅場的此處,匆匆離開。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為忽然停止的風而垂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死寂,在無聲中傳遞越來越緊張的節奏。數十萬人馬矗立的平原,如墳墓一般安靜。

連戰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靜靜看著何俠。隔著那麼遠,但他們卻仍可以察覺對方的視線,那麼相同的凌厲,那麼相同的銳利。

他奪了娉婷,奪了懷著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劍上。

拔劍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邊,和其他大將一樣,他的掌心已經滿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劍一出鞘,就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的血浪翻滾。

為了一個人。

只為了一個女人。

白娉婷,四國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萬軍發,在他一揮劍之間。

空氣被緊張的呼吸搓成絲絲,宛如繃緊的弦,在兩軍對陣的空地上被雙方緩緩收緊。

駿馬急奔。

南邊的山坡上,幾道影子在晨光中驟現,不顧後果地從側邊馳入兩軍對陣中的這片空白地帶,就像將要被點燃的油畫上,有人用刀輕輕劃過,掠起一道優美的漣漪;就像淒涼的畫上,被忽然描了一筆春意,詭異而格格不入。

「雲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語。

楚北捷目力過人,早將那旗幟上的大字看在眼裡,眸中精光驟閃。

最早沖人中空地帶的騎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馬,一拱手,朗聲問:「這位將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聲問。

「我是雲常王宮侍衛隊長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傳話,請求和王爺私下一見。」

「大戰在即,耀天公主現在身在何處?」

「就在這裡。」容安向後一指。

眾人極目遠眺,山坡上,一輛華麗馬車出現在晨曦中,正朝兩軍對峙的中心地帶飛馳而來。

楚北捷的心裡被看不見的線微微一扯,黑眸深處顫了遺顫。

耀天要和談。

除了娉婷,她還有什麼籌碼能夠拿來和談?耀天在大軍臨陣前匆忙趕到,從中插入而不經過何俠統領的那方人馬,定與娉婷有關。

一直在發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燒起來,一時激動,不知該如何排解。

馬車越駛越近,對方大軍顯然也認出馬車上的王旗,赫然震動。

容安策馬到了馬車前,俯身在窗邊請示了一會,又策馬回來:「公主請王爺到車上一會。」

馬車停在空地上,四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駐步低頭,車伕似乎接了車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車離開,在百餘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覺地道:「王爺小心,何俠詭計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區區一輛馬車,就算上面藏滿了人,又怎敵得過本王手中寶劍?」

策馬到了馬車前,從容問道:「車內可是雲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話要說?」

耀天掀開簾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騎在馬上,威風凜凜,氣勢迫人:心中暗讚,柔聲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王爺。」

「只有書信?」楚北捷瞳孔驟縮,身邊空氣驀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經不在我雲常。」耀天道:「王爺看過書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著簾子,竟也讓裡面的耀天打個冷戰,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東林大軍千裡跋涉,不過是為了討回此人。雲常不將人還給我,只憑一封書信就想讓本王退兵,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別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誓讓鮮血染紅雲常王宮。」

耀天在馬車中沉默半晌,幽幽歎道:「久聞鎮北王是位有卓識的英雄,耀天想請教鎮北王幾個問題。」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關娉婷,不可大意,勒馬道:「公主請問。」

耀天道:「請問王爺,此次領兵大戰,是否只為了白娉婷一人?」

「不錯。」

「那麼,東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這是我東林內務,大軍已經在此,與公主無關。」

「王爺和白姑娘之間的事,似乎總免不了捲入家仇國恨。國重還是情重,為了國家是否要捨棄自身的幸福,永遠都是殘忍的難題。」

「公主要說的就是這些?」

耀天歎道:「倫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實兩者並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內心,而倫理出自道德。當倫理自成體系後,偏偏又凌駕於道德。於是,人們從此麻木地信服大條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聽從心聲行事,所謂國家大義,捨己而為國,若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發自內心的去做,僅僅是受限於倫理的枷鎖,那是多麼可惜。王爺當日捨娉婷而選擇國家大義,致使違了初六之約,又何嘗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時無動於衷,聽到後面,驀然動容,肅聲道:「公主請說下去。」

「其實國家與個人,誰重誰輕,並不是取捨的問題。」耀天頓了一頓,悠然道:「王爺可曾想過,古代的先人們是為了能夠活得更好,是為了他們自身的幸福,而決定團結在一起共同抵禦外敵,抗拒侵略,從此之後,才有國家之說。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一個剝奪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國家,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一個只知道保全國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楚北捷身軀劇震,緊緊拽著韁繩,只聽耀天徐徐道:「一個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輕視千萬將士性命,忍心將別人的幸福剝奪的將軍,又怎麼會是白娉婷真正愛上的英雄?王爺想想,你身後的這些將士,真的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去打這場大戰嗎?」

耀天長歎一聲,低聲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爺睜開眼睛,看清楚人世間何者為珍,何者為貴,看清楚即使是蟻民,也該有自由和志向,也該享有屬於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緊咬白齒,半日說不出話來。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尋不到蹤跡。

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又為何要苦逼白己犧牲永遠不忍心犧牲的,去換一個為國的名聲?

國與己,不是選擇,而是一體。

聽從心聲,愛所愛,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驀然仰首,對天長笑,眼淚沿臉頰而下,沉聲道:「多謝公主賜教。」

一封書信,從門簾處緩緩遞出。

「耀天見識淺薄,怎有這等本事。方纔這些,盡出自白姑娘的書信。」

楚北捷下馬,宛如對待初生嬰兒一般雙手接過這封輕飄飄的信,心潮起伏:「多謝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證,東林大軍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這樣乾淨俐落,微微一愕,反問:「王爺難道不怕書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沒有把握,怎會寫一封這樣的信讓公主送來?筆跡可以假冒,這樣的言辭銳意,是可以假冒的嗎?」

策馬回到己方陣營,臣牟等早等得發急,連忙迎上來問:「王爺,那雲常公主到底說了些什麼?」

「撤軍。」

「什麼?」

楚北捷長笑:「撤軍!我們不打仗了。」

眾將心中雖然愕然,卻也暗暗驚喜。又有人問:「那王妃呢?」

「本王會去尋的。」楚北捷遙望天際,目光堅毅:「天涯海角,一定會找到她。」

天公垂憐,賜我娉婷。

你有可以飛天的翅膀,楚北捷願意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

從今以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明白該珍惜的,便去珍惜;該決斷的,便應決斷。

明白國與家,家與人,本是一體。

明白犧牲不是偉大,有懂得自珍自愛的人,才有興旺的國,如同有鮮紅的血,才有展翅飛翔的凌雲壯志。

娉婷,娉婷,我聽見自己的心聲。

它說,要生生世世,與你不離不棄。

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撤軍!」

「撤!撤!」

東林大軍撤回,大戰在最後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盡天邊,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會找到的,他要找到她,愛她護她,陪她月下彈琴,雪間看星。

共看嬌兒慢慢長大,教他不要誤入迷途,暗陷枷鎖。要他永遠記住,道德出自人心,傾聽心聲,才不會被世俗蒙住眼睛。

讓他知道,人有人的尊嚴,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這,並不是國或者大義,可以剝奪的。

國之根本,從來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