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森山脈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開了北漠和雲常兩國。
這個小村莊就位於松森山脈下,論地界還屬於北漠領土,不過這地方偏僻又無軍事用途,離關卡也遠,村中人常常上山採藥打獵,荒山野嶺,哪管什麼雲常還是北漠。
松森山脈是我們的。阿漢總是嘿嘿笑著這樣嚷嚷。
遠瞅著山巒上經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閃著白燦燦的光,宛如鑽石,村子裡春耕的種子已經播下,而東邊的大片草原,嫩草喜氣洋洋地舒展著手臂。
春天已經來了,無處不這樣吶喊著。
「羊群叫得真歡啊。」阿漢一早就興沖沖到了門口,他的大嗓門從不知節制,樂呵呵地提著一隻雞:「大姑娘,我們家的雞夠肥了,弄一隻給你們寶寶吃。」
陽鳳從屋裡面走出來,豎起指頭在嘴邊,搖頭道:「阿漢啊,每次你都沒記性。寶寶正睡覺呢,又會被你吵醒的。」
阿漢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撓頭:「嘿,我怎麼又忘了?我家小阿漢也常被我吵醒呢。」陽鳳接過他手裡的雞,笑道:「大姑娘出門去了,進來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說要獵點野味回來換米和油。」
則尹等來這裡住下,自管放牧打獵,甚少和其它人交往。只有阿漢因為娉婷的關係,常來逛逛。
他個性大大咧咧,好就好在從不多事,開口問他們的來歷。見則尹年長,就叫阿哥,至於陽鳳,當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還要去看著馬群呢。」
「哎,先別走。」陽鳳叫住他,轉身進屋,不一會,拿著一個小紙包出來:「阿漢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瘡嗎?這個是草藥,拿去熬給她喝。」說起老婆手上的大瘡,阿漢心疼得直皺眉:「草藥沒用,喝了很多啦,還是鼓鼓一個,晚上疼得睡不著。」
「這個草藥不同,我告訴你,這可是大姑娘從山上摘回來的。」
阿漢瞪大眼睛:「大姑娘會看病?」
「她會的東西多著呢。看病嘛,雖不是神醫,比你們那個樓大夫可強多了。」陽鳳將藥包塞進阿漢手裡,提醒道:「治好了,自己高興就好,可別到處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和別人說嘛!嫂子,草藥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個雞來。」阿漢提了草藥,忽有轉身,拍著腦袋道:「你看我真糊塗。我女人吩咐的事都忘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這裡兩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縫的,粗是粗了點,不過布料還結實。一件給阿哥的慶兒,一件給大姑娘的娃娃。」
陽鳳接過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來:「這衣服小了,長笑的肩膀可寬呢。」
「那麼個小東西,肩膀能有多寬?」阿漢多少有點失望:「試試,說不定穿得下。」陽鳳領他進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搖籃前面,用小衣比著搖籃裡的小寶寶,真的差了一點。陽鳳道:「你看,肩膀不夠吧。不過沒事,我等下拆開再補一塊布就好了。」
小娃娃躺在搖籃裡靜靜睡著,臉蛋白白嫩嫩,鼻子挺得筆直。一般娃娃睡覺都是東歪西歪,他卻睡得筆一樣直,規規矩矩的。
阿漢仔細瞅了瞅他,嘖嘖道:「這小娃娃長了一副好臉,大了不知會迷了多少女人去。長笑,長長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長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隻指頭逗逗長笑。長笑在夢中感覺被人觸碰,不高興地挪挪脖子,眼睛沒有睜開,胖嘟嘟的手動了動,緊緊握住了阿漢的手指。
「呵,力氣還真不小呢。」阿漢高興地笑起來:「以後準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那當然。」陽鳳淡淡笑起來,垂下眼,溫柔地看著熟睡中的小寶寶。
長笑,楚長笑。
他的父親,可是天下聞名的鎮北王呢。
風音入住駙馬府,佔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駙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後有著公主和丞相兩重勢力保護,哪敢把她當奴婢看。
連何俠平時也對她溫言細語,不曾使喚。
只要耀天不在,她便是駙馬府的另一個女主人。
「還有什麼?」
「還有……」風音蹙眉思索:「好像駙馬收了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像是歸樂來的。」
「歸樂來的?誰?叫什麼名字?什麼來歷?」
風音搖頭道:「只隱隱約約聽他們說過一次,反正是歸樂來的人,別的都不知道。」
貴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歎道:「何俠的權勢越大,我心裡越不安。可惜公主不聽我勸。風音,妳可要盡心盡力幫著義父啊。」
風音點點頭:「義父放心。」
「何俠對妳怎樣?」
「他對我始終以禮相待,還吩咐下面的侍從要好好侍侯我。」
「他愛聽妳彈琴嗎?」
「他從不吩咐我彈琴。」
「妳回去之後,還是每天都在房裡彈彈琴。妳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廢了。」
風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貴常青高深莫測的臉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呢?每次女兒在房中彈琴之後,駙馬爺好像就會變得不大愛說話。」
貴常青問:「妳知道,妳現在用的是誰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還是白娉婷。
人已經去了,名字為什麼還被人念念不忘?
貴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妳時常撥一撥,讓他牢牢記住。這裡是雲常,這裡能作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誰生,誰就生;公主要誰消失,誰就得消失。這,就是王權。」
軍中獨立錢糧庫在耀天的首肯下正式建立,何俠在朝中的勢力一步步膨脹。
東林王病死,王後登位攝政,東林軍方失了鎮北王,猶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沒了昔日的豪氣。
何俠蟄伏多時,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草高馬肥之季,趁著軍權錢糧在手,向耀天請求出兵。
「這樣……妥嗎?」耀天蹙眉,將隨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俠。
何俠俊朗地笑著,回視耀天:「公主覺得哪裡不妥?」
未等耀天回答,一旁靜坐的貴常青笑道:「我雲常的國策,向來是偏居一方,自給自足,不與人紛爭。照顧好了百姓,國家才能富強安定。」
耀天露出認同的表情。
何俠沉吟片刻,釋然道:「這樣的大事,也不急於一時片刻下決定。明天朝會上,召集群臣商議,公主妳看如何?」
耀天正怕何俠和貴常青當面衝突起來,連忙點頭,又看看貴常青:「丞相覺得呢?」
何俠的提議正中貴常青下懷,他在朝中有眾多文官支持,雲常向來重文輕武,憑何俠手下那些武將,說什麼也無法在朝會中爭得過他。「駙馬爺說得很對,這樣的大事,應該在朝會上讓群臣商討一下,公主再行定奪。」
出戰的事總算暫時擱置一邊,兩人聊了一些國事,都有自己的要務在身,向耀天請辭。
耀天眼看著他們兩人遠去,舒了一口氣。朝中駙馬丞相兩派暗中爭鬥愈演愈烈,到如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為難。
歇了一會,腳步聲又起,聽得有一點耳熟。
耀天詫異地抬頭:「駙馬怎麼回來了?」
何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邊,和她一同並肩站著,目光卻投向窗外遠處,道:「我本來要回駙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忍不住又走了回來見公主。」
耀天奇怪地問:「駙馬想起了什麼重要的話。」
「在我心裡,那的確是一句很重要的話。」何俠唇邊逸出淺笑,彷彿沉浸在愉快的回憶中,語氣偏又帶了一點感歎,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經忘記了。」
耀天情不自禁靠近了點,柔聲道:「駙馬不說,耀天怎麼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俠沉默半晌,緩緩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許諾,總有一天,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耀天心中微顫,失聲道:「駙馬……」
「言猶在耳,為何現在卻變成這樣?」何俠苦笑著看向耀天:「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個坐守一隅的駙馬,我定不會讓公主失望。」
「駙馬……」
何俠眸若燦星,從容道:「我回來只是為了說這一句話。公主是一國之主,雲常的大事,還需公主自行作主吧。」對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禮,瀟灑離去。
當夜,貴常青連發二十七封親筆信箋,交付到都城各朝官府邸,準備著連同一氣,在朝堂上反對何俠的貿然出兵。
誰料第二天朝會開始,耀天剛剛抵達,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佈了王令:「東林是我國大敵,敵人既弱,就該趁機打擊,不能給予東林喘息的時間。駙馬。」
「在。」何俠朗聲應了,跨出一步。
「為了雲常將來的安寧,本公主命你領兵征討東林。即日起,憑虎符統率雲常三軍,予你生殺大權。」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拒絕征戰的臣子沒想到耀天一上來就頒王令,頓時傻了眼,一個個都看著貴常青。
貴常青臉色青紫,剛打算出列稟奏,又聽耀天冷冷道:「東林鎮北王領兵侵犯我們雲常的日子還未過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眾臣不要忘了過去的教訓。」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的決心。貴常青心裡一涼,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著牙看何俠領了虎符,誰都知道事情成了定局,無可挽回。
一下朝,何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軍功的武將精神抖擻地離了大殿。文官們三三兩兩圍住了貴常青,滿面愁容。
「丞相,你看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應該立即進宮,與公主殿下面談?」
貴常青搖搖頭,一言不發,也不顧眾人簇擁,獨自上了馬車。回到丞相府,小兒子貴炎匆匆到府門前將他迎入內屋,關了門就問:「父親,公主殿下真的已經下了王令,讓駙馬領軍出征東林?」
貴常青臉色陰沉,點點頭,瞥了小兒子一眼:「何俠已經正式領了虎符,可以調動雲常所有大軍,包括你手中的永霄軍,還有你二叔統領的蔚北軍。」
兩人默然,門外忽然響起重重的腳步聲,來人顯然是個急性子。
貴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來了。」
還為說完,房門應聲而開,一個高大的影子遮擋了大半淌瀉進屋的陽光。貴常寧一身甲冑,高聲問:「大哥,聽說公主殿下下令,讓何俠領兵出征東林?」
貴常青點了點頭,臉色沉重。
貴常寧卻露出喜色,哈哈笑道:「總算要打東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練兵,剛剛才回到京城,倒錯過了公主下王令那場面。」
貴家世代為雲常重臣,到了這一代,以貴常青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將卻只有二弟貴常寧和小兒子貴炎。貴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橫他一眼,歎道:「打仗是什麼好事?何俠對我們貴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內他忌憚著我,可能還不敢怎樣。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時他會將你們兩軍調到前線……」
「我只怕他不調我呢。打仗殺敵,本將軍也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怕他不成?」
貴炎雖是武將,為人心思卻比二叔要細,沉吟了一會,道:「父親是怕何俠大權在手,二叔在前線有什麼閃失。也對,獨臂難擋四拳。這樣吧,萬一何俠真將二叔蔚北軍調入前線,孩兒也領著永霄軍請調。我們叔侄兩位將軍,再加上兩路大軍在手,何俠也奈何不了我們。他難道敢調動其它大軍圍剿我們?」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萬一……」
貴常寧打個哈欠,擺手道:「大哥不用擔心。我覺得呢,最危險的是何俠不調我們兩路大軍,他領兵在外面滅了東林,回來功勞自然都是他的,我們貴家都要站到一邊去。」
他為人大大咧咧,這話說得也有道理。
貴常青瞧瞧小兒子,貴炎輕輕點了點頭,顯然也認同二叔的看法。貴常青想了良久,歎道:
「既然如此,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實話說,何俠領大軍出征,我們如果在軍裡沒有大將互通消息,也不行。不過,二弟,」他轉向貴常寧,肅容道:「大哥可和你說好了,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軍中你千萬不……」
「不可喝酒嘛。」貴常寧粗粗的黑眉擰了一下,一咬牙:「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貴家的子弟。」
「你可千萬要記住,不要一時興起,又犯了這個毛病。」
貴常寧拍著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糊塗,大事可不糊塗。」
貴常青囑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兒子身上。貴炎站了起來,朝貴常青深深作了個揖,緩緩道:
「父親放心,孩兒會盡量不與二叔同時出陣,以免被何俠一網打盡。」
貴常青最疼愛這個聰明的小兒子,偏偏他不肯當文官,硬是領了軍。貴常青柔和地看著他,歎了一聲:「到了前線,不要爭強好勝,動不動就自請出戰。」
將領和文官不同,將領們都是沙場上廝殺過的,不看家世資歷,只敬佩有本事的人。可恨何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時間,已經博得軍中大部分將領的忠誠。否則以貴家在雲常的根深蒂固,又何必這樣擔心?
貴常青心裡難受,起來開了房門,微風拂面而來。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心腹侍從,貴常青召了他來:「公主可曾派人來傳召我?」
侍從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沒有。」
貴常青臉色又是一黯,在門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宮裡要是來了消息,立即告訴我。」
戰馬已肥,戰鼓將擂。
何俠軍權在手,又得了虎符,連錢糧也不再受制於朝廷。
公主啊,妳難道真要用雲常的未來賭這一把嗎?
何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調動大軍。想著東林雖然沒了鎮北王,但鎮北王一手調教出來的東林大軍仍不能小看,何俠顯示出虎視天下的氣魄,將雲常七軍全部調動,貴常寧的蔚北軍和貴炎的永霄軍也在其中。
選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親自在城門為駙馬送行。
雲常百姓湧到城下,紛紛看城樓上駙馬爺一身銀白色的甲冑,恍如天將下凡,紛紛讚歎。
「瞧咱們駙馬爺多威風!」
「東林這下可知道我們雲常不好惹了,他們沒了鎮北王,再遇上我們駙馬爺,保證豎著來,橫著去。」
「打他個落花流水,讓天下人知道我們雲常可不是好欺負的!」
一年前被怒氣熊熊的東林軍壓得抬不起頭,今日這怨氣可總算可以出了。
連執意下令出兵的耀天也沒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百姓也會如此支持這次出征。
耀天敬過了何俠美酒,掃過城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輕聲道:「百姓們都知道駙馬一定會凱旋歸來。」
何俠笑問:「那公主呢?」
耀天看向何俠:「不管戰事如何,駙馬一定要平安回來。」
何俠瞅著耀天,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閃亮,幾乎讓人無法直視。何俠沒有答話,朝耀天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轉身抽劍。
鏘!
磨礪過無數次的寶劍出鞘,在陽光下鋒芒盡露,刃上耀眼的光射得仰頭的眾人一陣眼花,朦朧中只看見何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駙馬萬歲!」片刻的沉默後,不知從何處開始,爆發出一聲高吼。瞬間蔓延至所有人。
「駙馬萬歲!駙馬萬歲!」
「駙馬萬歲!駙馬萬歲!」
「駙馬萬歲!」
……
從站列整齊的軍隊,到城樓下亂哄哄的百姓,無人不熱血沸騰地吶喊。
何俠朗聲長笑,俊逸的輪廓多了一絲霸氣,插劍回鞘,下城樓上了戰馬,策馬在軍前來回跑了一圈,讓所有人瞧見他矯健的身影,一揚手,全場驟然安靜下來。
他已不是駙馬,也不再是小靜安王。
他成了雲常強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權的蔓延。
何俠緩緩掃過即將隨他征討天下的大軍,滿意地勾起一絲微笑,喝道:「出發。」
一言既出,十萬軍發。
蹄聲轟鳴,踏起濃濃看不見人影的一片黃塵。
耀天看著何俠鬥志昂揚地離去,像有什麼落空了,雙手按在心上。怔怔看著,直到何俠的背影消失在遠方。
將都城遠遠拋在身後,眼前黃土大道延伸開去,看不盡前路。何俠走在大軍的最前端,後面蹄聲匆匆,冬灼趕了上來,緊緊隨在他身旁,低低稟了一聲:「已經按少爺的吩咐佈置好了。」何俠不曾勒馬,看著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
「冬灼,握緊你手中的劍。」何俠回頭,看了身後龐大的軍隊一眼,眼中露出一絲冷冽的笑意:「這次,可是真的要見血了。」
冬灼也跟著他回頭,遠遠瞥了後面高高飄揚的「蔚北」「永霄」兩面大旗,握著劍柄的手,情不自禁緊了一緊。
他熟悉少爺的手段,不動手則已,動手必為雷霆之擊,不留餘地。
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