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忽然傅來的鷹鳴,傳入番麓耳中。
「奇怪,」番麓擡頭,盯著在空中盤旋的一個小黑點:「這樣盤旋,倒像是經過飼養的獵鷹,爲什麽會忽然飛在我們上頭?」
娉婷隨著他的視線向上一看,看清楚了在高空中似乎有點焦躁不安的鷹,蹙眉道:「王爺在來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隊留在雲常和北漠的邊境上監視敵人動靜。領頭的就養了一頭老鷹,難道是它?怎麽飛過來了?」聽那鷹嘯個不停,似乎事情緊急,連忙入房將楚北捷留下的鷹環取出來,用手抓著一搖,鷹環下面的鈴鐺響個不停。
那鈴鐺是鷹兒的主人爲了通報消息專門留個楚北捷的,那鷹聽了鈴鐺聲,知道找對了地方,又是一聲長嘯,直沖了下來,來勢嚇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從娉婷手裏奪過鷹環,往旁邊的石桌上一扔。那老鷹已經到了眼前,很有靈性地掠下來收起翅膀,竟穩穩當當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緊緊抓著鷹環。
鷹環上裹著一個小布條,番麓伸手去抓。
醉菊站在遠處,急道:「小心它啄你!」
話音未落,布條已經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這鷹比你有靈性,不會亂啄人的,讓我看看它送來了什麽好消息。」打開布條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醉菊和他相處多時,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難看,忙問:「怎麽了?」
「何俠已經帶領兩路大軍,向且柔殺過來了。」
「啊!」醉菊驚叫一聲,連忙捂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聽了番麓的話,花容變色,也猛地站了起來,身子竟前後晃了晃,連忙扶住了石桌,問:「來的哪兩路人馬?何時會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條上就寫了一句,我哪里知道?不過看這麽潦草的字迹,情況一定很緊急。」
醉菊急問:「何俠來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麽好法子?唉呀,怎麽王爺偏偏選今天去了?」
娉婷搖頭道:「幸虧他選了今天。」聲音到末尾消了下去。
番麓沈聲道:「你們立即離開。這裏有我頂著,敷衍得何俠一時是一時。」臉上呈現少見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幾乎哭了出來。
娉婷思忖片刻,驀然把頭擡了起來,當機立斷道:「立即全部撤走。他要是沖著且柔來的,那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到你說一個字,他的劍就下來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趕來了。聽見娉婷這麽說,霍雨楠道:「不至於這麽急吧?老鷹飛得比軍隊快多了,應該還有時間,不如等王爺回來,走得也有把握一點。」
娉婷堅決搖頭:「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發想辦法通知城內我們的人,不必會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軍的方向逃。」
番麓皺眉道:「祁田那邊不知道進行得如何,如果他不肯隨我們一道,而是領軍來支援何俠,路上撞到他的永泰大軍,我們豈不自投羅網?」
娉婷歎道:「何俠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們這裏只有區區千人,如果王爺不能及時把永泰軍爭取過來,我們必死無疑。要是永泰軍隨了王爺,我們能早點碰上,反而還有一線生機。」
她敍事明白,三言兩語已將情況分析透徹。衆人見眼前形勢如此嚴峻,心裏都是一沈。當下連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準備離開。
番麓招來幾名府役,每人塞了一張大額銀票,和顔悅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爺吩咐你們一個美差,每人去寫十張公告,貼在各處顯眼的地方。半個時辰內全部辦好回來,再賞你們一人一張銀票。」
幾個府役從來沒有這麽一張大銀票攥在自己手裏過,喜得暈頭轉向,低頭哈腰道;「大人要寫什麽公告,小的一定寫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豎眉道:「放屁,誰要你們寫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寫兩個字——快逃,東邊!就這四個字,別問什麽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聽清楚了,半個時辰內全部給我辦妥!」
趕走幾名府役,風風火火就往後門走。醉菊等已經把馬棚裏最好的馬都牽了出來,一見番麓,立即扔了一根繮繩給他。番麓翻身上馬,喝道:「走!」
頓時馬蹄轟鳴,一行人風馳電掣般沖到了城門處。今日沒有集市,城門關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門下,仰頭喝到:「開門!快給老子開門!」
守城兵一見是城守大人叫開,立即慌慌張張地開了。只這片刻,府役們貼的公告似乎已發揮了作用,陸續有人騎馬從城內四處趕來。這些都是楚北捷手下悄悄入城在且柔裏潛伏的,城門打開時,竟已聚合了上百人。
城門格拉格拉地打開,眼前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番麓一馬當先,剛沖出去,迎面一支利箭破風飛來,番麓頭一偏,箭擦著臉側飛過,錚一聲,釘在了城門上。
醉菊道:「不好,他們已經來了,快把城門關上,也許能抵得一時。」
「不可。」娉婷冷靜道:「倉促放箭,那是前啃到了。趁他們合圍之勢未成,快沖出去。幸好,我們比何俠快了一點。」微微笑了笑。
這緊要時刻,她的笑容竟比流星還要燦爛。
衆人瞧她那樣,不覺定了心神,膽氣爲之一壯。
城門外本就放了許多守城兵用的厚盾,番麓隨手取了一個,暍道:「跟我沖!」
雙腳一夾,又沖了出來。
這一次又有弓箭飛來,三三兩兩,射得雖急,卻不是戰場上那麽一排排滿天的強箭。番麓心裏暗自慶倖,知道娉婷料對了,現在到的只是前啃小隊,舉起厚盾,一一擋了。此時城門已經大開,身後衆人學著番麓的樣,都取了厚盾護身,沒盾的藏在有盾的後面,組成小小的陣勢,團團圍了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衝殺出來。
發瘋似的橫過前面的大片空地,已和敵人照了面,原來這隊前哨是最早到達且柔城外的,總共只有百來人,人數竟不比娉婷他們多,而且大多數是弓箭手。番麓大喝一聲,扔了厚盾,從腰裏拔出長劍,揮劍就刺。後面的人馬已跟了上來,他們是楚北捷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頓時刀劍奇下,廝殺成一團。
番麓劍術不高,但速度極快,對手又不是什麽高手,頓時聽見幾聲連續的慘叫,已有幾個敵軍濺血陣下馬去了。
娉婷唯恐他有失,忙道:「番麓不要戀戰,快退!」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卻知道這些弓箭前啃近搏都是孬種,要是自己先逃了,被他們在背後射冷箭卻不是好玩的,高聲道;「你們快撤,老子料理了他們就跟來。」
剛把一名敵人挑飛。
嗚!!
一陣號聲忽然響起,沈厚悠遠,仿彿就在衆人耳朵邊吹響,顫音直入心底。
娉婷色變道:「糟了!大軍已到!快走!」
衆人知道何俠已到,心中一凜,此時那前哨小隊已被殺了十之八九,趕緊勒馬就往東邊沖去。娉婷快馬加鞭,瞅空回頭一看,身後遠處滾滾濃塵翻滾,千軍萬馬正踏土而來。
「殺啊!」
驚天動地的殺聲,從後面直追上來。
少爺,少爺追來了……
不,是何俠。
殺了耀天的何俠,殺了北漠王的何俠,殺了歸樂王族的何俠。
大地即將被踏碎。
狂風呼嘯,風沙迎面撲來。簌簌簌簌,一陣箭雨從後襲來,緊緊護在娉婷身旁身後的幾名大漢摔下馬去。
醉菊驚呼起來。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朝醉菊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陣箭雨襲來,都會有幾名護衛倒下。逝去者的血,染成一條爲幸存者開拓的生路。
中箭的馬兒嘶叫著,拖曳著死去的主人的屍體,驚惶地奔跑,最終倒下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陣中。
號角從天邊延續到耳際,撕扯著人的心肺。
身後箭如雨下,狀況異常慘烈。未到達眼前的小小山坡,本來百來多騎,已經僅剩十餘人護衛在娉婷身邊。
仿彿來自地獄的馬蹄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鮮血不斷在娉婷身邊飛濺,護衛們被銳利的弓箭擊中時,滾燙的液體在空中劃出無數優美的弧度。
爲什麽?
小敬安王,爲什麽?
多少英魂葬送在這天地間,還有你的溫柔、你的風流、你昔日如風般的笑容,又埋在了哪里?
這血染就的江山,你奪來幹什麽?
迎面的狂風刺痛雙目,熱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織出一片絢爛景色,娉婷在這一片蒼茫中,讓淚水氤氳了雙眼。
北漠、東林、歸樂、雲常……
何肅、貴常青、耀天公主……
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鮮血,才孕育出這般絕美山河?
「嗯……」身後悶哼聲又起。
墜地聲傳來,又一名熱血漢子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不多時,娉婷身後已經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紀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馬分給了他,故一路都沒有墜在後面。醉菊見師傅一直在前面,也較爲安心。
番麓本來一直護著醉菊和霍雨楠,這時生怕娉婷有失,從前面移到娉婷身側,沈聲道:「我護著你。」
娉婷搖頭;「護著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揮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左臂,狠狠命道:「護著醉菊!」
這麽一拖,身後追兵又近了一點,仿彿就像被瘋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獵物。
耳邊忽然傳來醉菊的呼聲,她的坐騎挨了一箭,吃疼地踏起前蹄,竟驀然人立起來。醉菊一個沒有抓穩,從馬背上直摔下來,尚未落地,已被番麓沖上去撈在懷裏。
連續幾箭射來,番麓一手將醉菊護在身前,一手將寶劍舞得團團起風,將射向醉菊的來箭一一擋下,背上忽然劇痛,知道自己已挨了一箭。他怕醉菊擔心,咬著牙沒有哼出來,只管策馬前沖。
這個時候,娉婷身邊僅剩的最後一名護衛,摔下了馬背。
大勢已去。
***
跟隨在身後的追兵漸近,爲首正是身披紅袍的何俠。前方拼死逃亡的小隊人馬組成陣勢,被他手下的弓箭手一輪一輪射倒,漸漸地,只剩下三四個幸存者來。
當最後一個護衛者倒下時,熟悉的纖柔背影驀然跳進眼簾。
何俠的心,仿彿在那一刻,跌入了輪回。
文窗頻啓,翠箔高卷。
娘親攜著一個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來。
「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
「俠兒,你知道什麽是緣份嗎?」
不。
不!
哪里來的緣分?哪里來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里?
猛回過神時,不過才過了瞬間。但箭雨不再,弓箭手們已經停下,都看著他等待下一道命令。「怎麽不放箭,誰叫你們停下的?」何俠怒喝。
奪過身邊護衛的大弓,便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邊一人忽地橫空撲了過來,叫道:「住手!」去勢太急,竟撞到何俠的手,何俠手一鬆,利箭簌一聲破風而出。
銳利的箭鏃,劃破空氣,穿越兩批數量懸殊的人馬之間那片被血染濕的空地,帶起輕微的風聲。
箭,已出弦。
他射的,親手射的。
何俠看著那箭飛向前方,短短的刹那,時間卻仿佛停留在這一刻。發箭的五指麻痹,他不覺得那是他的手,就像現在感覺空蕩蕩的,也並不是自己的心,一種汪洋也無法容納的悲涼,狠狠擊痛了他的四肢百脈。
「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馬,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當成哥哥,我也只當你是妹妹。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爲什麽,偏偏是楚北捷?
***
那箭直飛娉婷後背,由於沒有蓄滿力氣,到跟前已有些勢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懷裏回頭看個仔細,嚇得差點魂魄飛散,嘶啞著嗓子喊道:「低頭!」
娉婷聞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傾,一根冷箭呼嘯著貼著後背飛了過去。自己也駭出一聲冷汗。
何俠遠遠看娉婷並未中箭,心裏稍微緩了一緩,隨即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少爺,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撲上去,只管抱著他垂在馬腹上的大腿,竟大哭起來。
何俠舉起手裏的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擡頭,娉婷等又和大軍拉開了一段距離。何俠輕輕一腳,把冬灼踢到一邊,冷然道:「回來再懲治你。」抽出寶劍命道:「不要放箭,繼續追!活抓他們!」
大軍轟然應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
娉婷等人已跑得沒有力氣,不論怎樣揮鞭,身下馬兒也跑得漸漸慢下來。身後震天殺聲慢慢接近,衆人咬緊牙關,只打算拼死沖上前面的山坡。
剛到坡下,娉婷胯下駿馬悲嘶一聲,兩隻前蹄竟雙雙跪了下去。娉婷滾落地上,連翻了兩翻,擡頭一看,滾滾塵土就在眼前飛揚,那片黃塵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張極熟悉的臉。
何俠,小敬安王,雲常駙馬,茶毒四國的暴君。
少爺……
那曾經俊逸風流,顧盼生輝的人,現在有了一雙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無法尋覓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種,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間,被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眸中的痛苦擊中。
只這一擡頭,就已怔住。
像所有的事情不過如此簡單,就此結束在這喧鬧的時候,也是正好。
想及于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何俠自娉婷落馬後,目光未曾離她片刻。見她微微一笑,居然似有無上魔力,將身邊吵嚷的殺聲,都過濾爲微風白雲。
何俠勒馬。
他一勒馬,身後大軍紛紛勒馬。一陣此起彼伏的駿馬長嘶後,這片剛才還被震天殺聲和飛濺的熱血彌漫著的戰場,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
整個天地,安靜下來。
是你嗎?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嗎?
還是我們都已經遺忘了,你我從前的模樣?
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風,掠過何俠和娉婷對視的空間,像秋葉落在水面,漾起一圈顫慄的漣漪。
就在這極短的刹那,一道尖銳的長嘯劃破了安靜的天地。
「娉婷!」渾厚沈穩的呼喚蘊藏著無堅不摧的信心,衝擊每個人的耳膜。
一人一騎驀然出現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上而下,沖向落地的娉婷。
濃眉銳眼,威勢迫人。
黑色披風鼓滿了風,像一對翺翔的翅膀招展於身後。
楚北捷,已經到了。
鎮北王,到了。
何俠反應極快,一見楚北捷,拍馬直沖娉婷,揮劍就挑,劍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陣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寶劍無聲無息揮至,何俠連忙回劍一擋。
叮!
兩柄絕世寶劍碰個正著的電光火石間,不知名處鼓聲驟起,山坡另一處赫然豎起萬千旌旗,上面寫著「永泰」兩個大字,無數將兵,從山坡另一頭潮水一樣湧了出來。
祁田策馬立在帥旗之下,眼含熱淚,拔劍高聲道:「弟兄們,跟我喊,何俠殺了公主!」
「何俠殺了公主!」
「爲公主報仇!殺啊!」
「殺啊!殺啊!」
萬千恢復了體力的精銳,呐喊著像發怒的野獸一樣衝殺下來。兩方人馬,如兩股洶湧的洪流般撞在一起,漸漸融合成一片沾滿紅光的血肉橫飛。
「殺啊!報仇!爲公主報仇!」
「何俠殺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俠見到永泰軍在楚北捷身後出現,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夠,沒有及早處置祁田。現在後悔已經無用,楚北捷神威寶劍如影隨形,直掩過來,他見娉婷落地,心疼不已,下手簡直拼上性命。何俠叮叮叮叮,奮力連擋幾劍,一步也不曾後移。
身邊戰士亂成一團,紛紛纏鬥。
刀光劍影中,已經什麽都分不清了。
兩人都是第一次在戰場上面對彼此,幾劍後雙臂一陣酸麻。不禁都气喘吁吁看著對方,暗歎:都說是勇將,果然不負虛名。
何俠還了一劍,笑道:「鎮北王好本事,竟能說動我一路大軍。可我這有兩路大軍,以一敵而,你以爲可以勝我?」
楚北捷手下並不相讓,寶劍橫出,從何俠右肩上掠過,臉上卻一派輕鬆,微微笑著反問:「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嗎?這千萬的將士,又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爲你效死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俠心病,他聽著永泰軍大喊耀天之名,心裏陣陣刺痛襲來,更何況被楚北捷譏諷,沈下臉道:「看劍。」寶劍遞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卻忽然轉了個方向,直刺跌坐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飛身向前護著。
何俠揚唇微笑,劍鋒又一偏,斜斜掠向楚北捷喉間。楚北捷見劍鋒忽到眼前,夷然不懼,神威寶劍竟然後發先至,閃電般劈向何俠握劍的臂膀。何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隻右手。何俠怎肯如此,飛快撤劍。
兩人一來一往,雖然是眨眼的功夫,但性命相搏,都已气喘吁吁。何俠遠途而來,暗忖體力定不及休息多時的楚北捷,如不想個計策,怎麽能贏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險必然會不顧自身安危護著娉婷,瞅准這個致命之處,只朝娉婷下手。
楚北捷並未經過多日的長途遠行,正在最顛峰的狀態,在亂軍中護住娉婷,仍氣勢強大,穩如泰山。
再過幾招,何俠漸露疲態,楚北捷取勝心切,不覺輕輕挪了一挪,不料何俠冷笑一聲,驀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記,左手一翻,竟無聲無息摯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後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應付他右手寶劍,眼角一動,猛然發覺他左手有刀,已經阻擋不及,急喊:「娉婷!」
一顆心沈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護在身後,沒有看清楚他和何俠過招的情勢,恰好探頭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順著刀刀,看向那手,目光直射入何俠雙眸深處,竟通透清澈,毫無怨恨。
何俠心裏像被誰忽然伸手「嗤」地撕了一塊,手上情不自禁一緩。臉上帶起一片落寞,隨後被扭曲的痛苦覆蓋了。
「少爺!」娉婷的叫聲,傳入耳內。
何俠退開幾步,低頭看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鮮豔的血迹,劇烈的疼痛,這個時候才蔓延開來。
楚北捷大步追來,身邊一個人影忽然撲上去,攔住他的去路,舉刀就砍,楚北捷隨手提劍擋了,正要一劍結果這個敵人,娉婷忽然沖過來抱住他的手道:「不!不要殺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隱約就是當日從王府裏放跑的小鬼,居然也穿著將軍服飾了。再看何俠,已經上馬在廝殺的人群中跑出一陣了。
何俠忍著傷痛,策馬離了楚北捷,喝道:「集隊,聽我號令,向西邊集中。」今日錯在讓楚北捷奇兵忽出。何俠這邊兵力比較多,只要集中起來,整合一下,打垮永泰軍並不難。
一陣陣痛楚,從肩上胸上湧來。
何俠的人馬正打得難受,聽了何俠號令,一個傳一個道:「集中,向西,向西!」
紛紛向西邊集中。
永泰軍開始只是靠了哀軍之盛,以一敵二,已經有點難以繼續。
兩隊人馬,漸漸又擺成兩陣。
楚北捷借這個空當,把娉婷帶上坐騎,抱著她問:「受傷了嗎?」
娉婷若有所失,搖了搖頭,忽問:「他傷得重嗎?」
楚北捷因爲何俠差點傷了娉婷,恨不得將何俠千刀萬剮,但見娉婷的神色,竟有點傷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傷得重點吧。」
祁田也殺得一身鮮血,見何俠人馬又集結起來,情況大爲不妙,從士兵中急匆匆策馬過來,問楚北捷道:「鎮北王,這可怎麽辦?我們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揚唇,還未說話,號角聲忽然又傳了過來,這次竟是在西邊。雲常七路大軍,各自有不同的號角,祁田靜心一聽,喜上眉梢:「是永霄軍!」
何俠也聽見號角聲,大驚道:「永霄軍?」他知道這一路大軍多半是東林北漠人,用來對付楚北捷是萬萬不成的,所以圍剿且柔,並沒有去信命他們前來支援。現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邊,煙塵滾滾。
隱隱地瞧見旌旗若隱若現,士兵們從西邊茂密的林中螞蟻般地湧出來。則尹神采飛揚,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遙遙喝道:「何俠,還記得我則尹我?」
則尹二字一出,永霄軍中的北漠士兵轟然爆出歡呼。
他們心目中神一樣的大將軍出現了,誰還願意當何俠的降兵?
何俠這才知道則尹已經逃出自己掌心。
何俠身邊衆將人心惶惶,都側頭看著他等著命令,何俠表情卻並不驚慌,臉上平靜無波地坐在馬上,遠遠看去,似乎是一座已經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馬立在則尹身旁,高聲道:「將士們,今日則尹大將軍在這,鎮北王就在對面。不要放過何俠!」
東林的降兵聽了鎮北王之名,早已歡喜若狂,拼命擂動手裏的長矛。
大地轟鳴。
到了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當。永霄軍永泰軍從東西兩面夾著何俠大軍,南邊是且柔城,只有北邊無遮擋。敵軍三名大將,東林的鎮北王,北漠的則尹,雲常祁田,都是有名的勇將。自己這邊的主帥,小敬安王卻已被楚北捷所傷。
到了這時,就連最深信何俠的人,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俠一手牽著繮繩,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出奇地平靜,手握寶劍。
身邊一位副將低聲問:「我們是否衝殺出去?」
「衝殺?」何俠聽了,眼珠略轉了轉,淡淡笑了起來:「你看北邊。」
那副將向北集中目力,遠遠的地方,竟有不同尋常的動靜。士兵們現在已是草木皆兵,驟然看見又有旌旗,頓時嚇得不輕。靠近後,漸漸看清楚最大的旗幟上,赫然寫著「亭軍」兩字。
原來若韓藏在北漠,比楚北捷等早一點接到何俠領兵回國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領著這幾千人的亭軍來救,幾天幾夜不歇,終在此刻趕到了。
這樣一來,何俠大軍頓時四面無路可逃。
人人瞻怯。
副將急道:「請小敬安王快下命令,遲了恐怕不妙!」
何俠卻似乎沒有聽見,看著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軍……亭軍……原來叫亭軍。」他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又是從何而來,想到對著娉婷那一刀終沒下手,嘴角逸出一絲無比歡暢的笑容,心裏被撕開的口子似乎成了真傷,帶著鑽心的痛。楚北捷一劍造成的傷勢,終於再也無法強行壓制。何俠遲緩地舉手捂著左胸的傷口,一股熱流從指尖潺潺湧出。
砰!
踏平四國,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馬背。
「少爺!少爺!」冬灼從人群裏猛撲過來,跪在何俠身邊。
他一直在旁擔心著何俠,害怕自己又惹何俠生氣,反而激發他的傷勢,所以不敢靠近。
一看何俠,渾身鮮血,竟都是他自己的,已經氣若遊絲。冬灼雖然近來常常對何俠生了陌生之感,但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著何俠這般模樣。
「少爺?少爺!」喚了幾聲,不見何俠回答,冬灼放聲痛哭。
他這一哭,衆人知道大勢已去。
背後是且柔城,三面被圍,領兵的又是楚北捷,哪里還有勝算?
一個人扔下手裏的劍,第二人就接著照做了。
兵刀落地聲此起彼伏,不一會,何俠大軍中人統統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夠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楚北捷帶著娉婷策馬緩緩過來,後面跟著祁田衆將及士兵們,投降的人群自動爲他們讓開一條道路,像一條長而寬的船劃開了水面。
娉婷見了何俠躺在地上,滿身鮮血,眼前搖晃了一下,掙紮著下馬,輕輕走了向前。楚北捷唯恐何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離跟在後面。
冬灼正在痛哭,見眼前出現一對沾滿了塵土的繡花鞋,滿眶眼淚地擡頭。
娉婷輕聲問:「讓我看看,好嗎?」
冬灼遲疑了很久,終於讓到了一邊。
娉婷在何俠身邊緩緩跪下。
殘陽如血下,一切真實得如此殘忍。
她熟悉的臉、耳、鼻、唇,她熟悉的善舞敬安劍法的手,她熟悉的人,正在悄然離去。
「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那是何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麽美的筆,爲什麽寫出的故事,如此淒蒼?
名聞天下的小敬安王,幾乎就成爲四國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一點也不曾後悔?
像我一樣,後悔無辜生命的消逝,後悔熱血的白白流淌,後悔沒有抓牢手中一點一滴難能可貴的幸福。
「少爺?少爺?」娉婷用手撫摸何俠的臉。
俊美的臉龐,被鮮血浸染了,卻仍如此蒼白。
何俠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卻毫無焦距。他仿彿感覺到娉婷輕柔的手撫在自己臉上,扯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你來了?」
只二個字,已教娉婷淚如雨下,哽咽應道:「我來了,少爺。」
何俠似已不能視物,睜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幾下,又輕輕問:「你怎麽叫我少爺?」聲音分外溫柔。
娉婷微怔。
何俠笑得更開懷,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歡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應你的後冠,我帶來了……」
後冠,我答應你的後冠,我用天下最好的工匠,最美的寶石,打造給我妻子的後冠。
看,我已經得到了四國,才知道它最大的用處,不過是博得你一個淺淺的矜持的笑容,就像當日我落魄地走進雲常,你掀開珠簾,賜予我的那個一般。
我會爲你舞劍,爲你在髻上插花。
我記得你瀑布般的如雲烏髮,摸上去似絲綢光滑。
我記得你喜歡我贊你的五指,纖纖如溫玉,秀美無瑕。
我的妻,你將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我不會再讓你,在那漆黑的小屋內無助地哭泣。
「後冠,後冠……」何俠低低地呻吟。
他顫動著沾滿鮮血的手,想從懷裏掏出那頂並不存在的後冠,拼命顫抖了多時,仍無力將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仿彿只要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風帶走的生命。
何俠空洞的眼中卻閃爍著喜悅。
唇依舊有著優美的形狀,只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嗡動著,喘息著:「公主,後冠……後冠……」頓了一會,呼吸急促起來,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聲調問:「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娉婷緊緊用一手捂住嘴,忍住哭聲,一手握著他已不大溫熱的手掌,哽咽道:「看見了,我看見了。」
何俠長長舒了一口氣,俊美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溫柔的,能使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他用盡了力氣,把手從娉婷掌中抽了回來,緩緩地舉起,似乎想再撫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一下,但伸到一半,再也無力向上遞出一分。
何俠伸手,把最後一絲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指尖上。
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臉龐之間,距離是如此的遠。他心甘情願花盡一生一世,觸達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五指在空中顫慄著掙紮了半晌,終於無力地頹然垂下。
娉婷怔怔跪著,當何俠永遠閉上了他的雙眼,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此刻掠過的風聲輕輕撥斷。
去了,少爺去了。
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將,不再是荼毒四國的魔王,他只是何俠。
愛上耀天的何俠,到死都思念著自己妻子的何俠。
富貴榮華,生死離別,權勢虛名,與他再無關係。
滿腦子的昔日情景鋪天蓋向她卷了過來,一轉眼,又似乎什麽都空了,眼前只餘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彿又見到了何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經明亮的,帶著笑意的眼睛,現在已變得痛苦的眼睛,卻在最後失去神采的瞬間,要盡力去掏出那頂不存在的後冠的瞬間,氤氳了幸福。
她的少爺,在最後彌留的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原來曾經那樣的屬於自己,愛著自己。
原來他並不總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貴爲雲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將他處死的妻子,曾經陪伴著他,聽琴,觀舞,對唱。
當他得到了一切,當他失去了一切,當他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代價後,他終於明白過來。
那些柔情蜜語,那些纏綿的眼神,那些讓心頭顫動的歡樂和喜悅,怎會是假的?
煙花散盡。
往矣。
哀傷侵蝕了骨血,娉婷筋疲力盡,向後軟軟倒下。
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楚北捷的懷抱。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令她安心的——
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