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哥覺得,自己就算是個靈異絕緣體(他家小弟說的),八字太重,重到一神鬼避忌,所以這輩子不可能遭遇到任何不科學的事,神仙見不著、鬼祟不近身,是那種可以斬釘截鐵向世人宣告「這世上沒有鬼」的鐵齒人士。雖然這讓他在三兄弟之間顯得不合群,有點被排擠在外的傷感;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自己應該算得上是閃亮亮的福星一枚。
話說,本來他的心情是很不美妙的。晚上的醫院非常熱鬧,熱鬧得很鬧心──誰教就在大弟沈如律即將開機將小鬼放出來的當口,他的助理與護理師都跑過來將他拉走,因為有一大群病患被浩浩蕩蕩的送來,如今將急診室擠塞得像辦年貨的菜市場,醫院裡沒有坐班看診的醫生都被院長叫去待命──果然是靈異絕緣體,連想旁觀一下也波折重重。
那些受傷的人的傷勢並不算嚴重,最多只是一點擦傷或瘀青罷了,根本無須送到醫院治療,甚至連塗藥都不必;可卻不知道基於什麼原因,全都巴上救護車,送來醫院,還佔了急診室寶貴的病床。
而這些病患裡,傷情最嚴重的是兩名老人,一個折了小臂,一個折了小腿,斷口很乾脆俐落,處理起來也簡單快速。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兩名老人就被打好石膏送到病房去了。
後來,沈家大哥看到了所有病歷資料,身邊又有幾個八卦護理師在他耳邊嘰嘰喳喳說著這群湧進醫院的病患受傷的詳情,以及被波及的大人物是何許人之後,原本很差的心情,立時好轉了不少。
骨折的老婦人是錢芷韻的姑婆,而錢芷韻本人也來到醫院了──很好,他們正在找她,想跟她好好「談一談」,她就出現了,半點不費工夫,很好。
骨折的老頭子來頭更大了,正是大名鼎鼎的龍大師,傳說中的御用國師,是個有大本事的人──非常好,由於沈家近來身陷靈異事件之中,就算有老祖宗護著,但多一些有本事的人幫忙,也就多一分保障。既然進了醫院,沒等沈家的事情了結,就不要想出院了。
老人家骨質既疏鬆又脆弱,就在醫院多待幾天,讓醫護人員好好照顧一番總不是壞事。這一切,都是為了他著想啊!沈家大哥兼本醫學中心院長的愛徒兼最有前途的醫界新秀,當下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龍大師接下來的命運了。
所以說,就算他是個靈異絕緣體(再次強調),也是能派得上用場的,是個有福氣的人,絲毫不必憂傷的覺得被兩位弟弟給排擠在外。這樣一想,心情就好多了。
可惜沒能親眼看到如律打開手機之後是個什麼情形,那隻小鬼真的是老祖宗的兒子嗎?還是什麼不知來路的小鬼?怎麼證明他的身分?需要滴血認親嗎?血液……嗯,應該沒辦法,靈魂是沒有血液的。真是太好奇了,可惜他無法在場。
沈如衡當時被拉來急診室幫忙時,是私心想過請大家暫停一下,等他回來再繼續的;可惜就算很想,也知道大家不可能為他耽誤事情。等了一千多年、找了一千多年的老祖宗等不了,而幫著找了十四年的如律以及如循也等不了,至於他這個絕、緣、體的路人的好奇心,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雖然無緣親自感受現場實況,但在終於忙完急診室的事、安頓好了所有病患之後,眼下便沒他的事了,也不妨礙他立馬趕回去,事後了解一番也是可以的。
所以,他記下錢家姑婆以及龍大師的病房號碼之後,轉身就朝大弟的病房快步走去。在急診室待了近兩個小時,也不知道病房那邊到底是問出了個什麼結果。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身為沈家子孫,沈如衡當然希望自家老祖宗這次是真的找到了她的兒子,結束她這一千多年來的苦苦尋找,不必再在陽世間漂泊流浪,徬徨淒苦沒有著落。
但願,那隻小鬼,正是老祖宗要找的兒子。
※※※
守護靈覺得這世界他完全看不懂了。
雖然在十一年前被王氏最後的血脈喚醒時,他乍然看到這光怪陸離難以理解的世界現況,也發懵了好久,想不透這是怎麼了。不過,待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就算怎麼也弄不懂絕大多數的東西,但他對這世界的種種並不感興趣,畢竟那時他只能被王氏的禁制所挾制,只能乖乖待在王紫雲的意識裡哪裡也去不了,並消耗自己辛苦修了幾百年的鬼力來完成她的心願。
打從守護靈產生自我意識以來,就為了保護自己而養成了不擇手段的心性,將世間的一切都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唬、矇、拐、騙等技能像是天生自然就在他靈體裡生成,他使用得非常得心應手。
十一年前,為了取信王紫雲,他騙她說他是與她家老祖宗結契的守護靈,為了幫助王氏血脈不斷絕而存在,將會為王氏子孫的存續出手十次,而在千百年來已經出手過七次,如今她還有三次可以使用──有先例在前,已經貧病交加陷入絕境的王紫雲就算對他有再大的防備之心,終究也是信了。
在第一次成功消耗掉他五成鬼力幫王紫雲奪舍換命,他身上被烙下的三道指令消去其一之後,他能感覺到被那名邪修以血咒所牢牢捆綁住的靈識似乎有了一點鬆動,他不再覺得透不過氣,那種被重力壓制在陰冷的黑暗之中不得動彈的歲月,終於看到了盡頭,露出些許曙光。
於是他千方百計讓王紫雲接著用掉另外兩道指令。就算曾經猜測過一旦指令用完,他的下場可能是就此魂飛魄散,而不是如那位邪修所誘哄的得到自由。即使如此,他也要拚上一拚,就算是魂飛魄散也好過永無止境的被壓制成一隻只能蜷縮在黑暗深處的傀儡,永生永世都是別人的附屬。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麼滋味,他更是聽過無數個關於無主的孤魂野鬼備受欺凌的故事,但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想要得到自由的想法,哪怕所謂的自由只有一息的剎那。
他只是一隻嬰靈,一隻不入流的小鬼,修的是步向毀滅的邪門歪道,結局早已在最初時就已寫下。他親眼看到煉化他的邪修是怎麼身毀道消魂滅的,身為被他所驅役的小鬼,還能是哪樣的下場?不過是更慘烈一些罷了。
他所認知的世界,是很純粹的黑暗、陰冷與絕望。
他沒有什麼期盼的,也不知道救贖是什麼,即使他必須幫忙王紫雲達成她的願望,但他並不知道被人援手救助是什麼感覺,也沒有渴望過。
當然更不曾認為自己的遭遇是不幸的,是痛苦的。既然他從有意識開始,就是這個模樣,又怎麼會去渴望那些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東西?比如溫暖,比如快樂,比如安全,比如……愛,母愛,被無條件的深深愛著。
那些陌生而從來沒有想過的東西,突然有一天莫名出現在他眼前,他除了抗拒之外,更有一種恐懼──一如當初被王姓邪修給挾制,隨時都可能在他的瘋狂之下魂飛魄散的恐懼那樣。
愛是什麼?他不知道。但他恐懼於「愛」這樣豐沛的感情帶來的毀滅感覺,他覺得自己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變得軟弱、失去力量,然後再度被控制……
當他附身的手機被開機、他重新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的第一時間,就見得另外一支手機散發著溫暖柔和的瑩白光芒時,他直覺他就要加以侵佔──這是他需要的東西,這些光芒可以帶給他力量!
他想都沒想的就立即去搶奪──這對他來說,太簡單不過。王姓邪修給他修煉的功法就是吞噬與掠奪,這也是他唯一擅長的。
可是,他施的法術竟然失效了!他很確定即使自己的意識被困在手機裡,但能力還是可以發揮出七成的,對付這種無害的白光,只要奪取過來就好了,完全不會遭遇抵抗。
但是,法術就是失效了。他沒有成功掠奪到那些純淨的能量,因為,有一道溫柔的聲音在他施法之前,從那支手機裡傳了出來。那溫柔的女聲,只輕喚了四個字──
──沈護,我兒。──然後,那溫暖的白光就徹底將他攏住。
「沈護」是誰?
「我兒」又是誰?
守護靈壓根兒沒把這四個字當一回事,但當他的法術被這四個字化解成一道無害的黑煙,消失在空氣中時,他才發現,那竟是一道可以對付他的咒語!
他太大意了!他失策了!
最讓他不明白的是,叫為什麼單單只是這四個無害的字,就能抵消他強大的陰咒?為什麼對方竟能毫髮無傷?!為什麼他竟被包圍了?!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問出來這個令他錯愕憤怒的疑問,但那溫柔的女聲卻是回答了──
──名字,是最短的咒語,是父母賜予子女的守護咒語,寄託了祝福與期望。它不只寫在族譜裡、刻在宗祠牌位上,更烙印在你的血脈與靈魂裡,是每個孩子生命中的第一個咒語,任何人、任何法術都抹滅不去的最初結印。──
這些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們?!被瑩白光芒完全籠罩在溫暖裡的守護靈,覺得自己幾乎就要睡著,卻死死要求自己清醒,不可以因為這種奇怪的溫度而昏昏欲睡。只是一時半刻沒有陰冷相伴而已,竟然就被這種陌生的氣息給控制住,太可怕了!這是什麼妖法?!他竟然完全沒有辦法抵抗!即使它確實無害,他也要立即掙脫,拒絕沉淪!
那聲音又說了──
──你叫沈護,是我的兒子。娘找了你一千多年了……
什麼沈護?什麼她的兒子?憑什麼她亂說一通,他就得信啊?從來就只有守護靈騙人的份,別人想騙他,作夢!
放開!可惡!還不快點放開他!他不要在這種溫度裡,他一定會被侵蝕融化的!太熱了!太燙了!把他習慣的陰寒徹骨還回來!
──當我的力量可以與你交融;當我叫著你的名字,你的靈魂給我回應;當你的法術對沈家人都失效時,我還需要向你證明什麼嗎?我的孩子,娘終於找到你了……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千多年來,你受苦了。是娘不好,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我的護兒……──
隨著那平和溫柔的女聲漸漸變得顫抖低泣,守護靈的掙扎更加無力,他覺得那溫暖到幾乎要燙壞他的白芒光團愈來愈大,不管他怎麼吞噬都吸收不完。白芒無邊無際的包圍住他,將那些已經陪伴了他一千多年的陰寒給牢牢阻擋在外……好溫暖,他好像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包住,輕輕搖晃,害他好想睡……
不行!不可以睡!快清醒!這一切都是陰謀,有人作法要收了他的陰謀!不許沉淪,快醒來!
──沈護,沈護,我的孩兒──
當「沈護」這個名字不斷被呼喚,守護靈的靈魂深處似乎有什麼在覺醒,並依戀的呼應著喚著這個名字的聲音;守護靈拚命想要控制自己的意識,卻被無止無盡的溫暖給催眠,怎麼也無法醒來……
在意識終於完全陷入黑甜的那一刻,他似乎聽見自己靈魂深處發出了委委屈屈的泣聲,呼喚著一個陌生的名詞──
──娘,娘。──
彷彿那是他唯一識得的字,唯一能理解的意思,也是唯一的渴盼。
一個嬰孩,從出生那一刻起,唯一記掛的依戀。
娘,母親,媽媽……
如果姓名是父母給子女的第一個守護咒,那麼「母親」這個名詞,就是子女鐫刻在靈魂深處,永世也消除不去的第一個印記。
十月懷胎,性命相依,骨血相連,己身所從出,連至高天地法則也抹滅不去的烙印。
這是守護靈不了解的世界,也是守護靈抵抗不了的力量,除了投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那種名為母愛的東西,不管他要不要、抗拒不抗拒,它就是將他包圍住了。
在濃烈而可怕的母愛裡,他無助的發現自己日漸被侵蝕──一如最初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正在被改變。
他會想哭,他會覺得委屈,他會想要被擁抱,他想要不斷的聽著那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話或唱歌;他不再害怕失去意識,對睡覺這樣鬆解的活動也變得喜歡。
他逐漸接受自己不叫守護靈,而叫沈護的事實。
他鬆懈了、耽於享樂了;他被這個自己所不了解的新世界給收服了。
真是,太可怕了!那種,叫做母愛的東西,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讓他束手就擒了。
困在手機裡、浸在蜜罐裡,這一千多年來從來沒有過得這樣舒坦安心的守護靈一邊嫌棄著,一邊自厭著,一邊享受著,然後,朝那溫暖的懷抱依偎得更緊密些。想要時時聽那溫柔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疼愛,一遍又一遍地喚他「護兒」。
如果這是銷魂蝕骨的迷魂瘴,那就讓他就此沉淪到魂飛魄散吧。
※※※
葉知耘扶著沈如律緩緩在醫院裡散步,最後兩人來到十二樓的空中花園。
十二樓是特等病房區,一般病患與家屬不會上來,不過也並不阻止知道這裡有花園的人上來賞花。
身為醫生的家屬兼每年都會來健康檢查一次的常客,沈如律當然知道醫學中心有哪些不為眾人知的好去處。所以他一手拄著大黑傘,一手讓葉知耘扶著,也算在這幾天領著葉知耘把醫院給觀光遊覽了一遍。
在葉知耘的攙扶下,他在種滿一小片波斯菊的花台邊坐下。雖然現在眼睛看不見了,但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與青草昧,也可以知道這片小花園有多麼生機勃勃,被照顧得非常好。
葉知耘站在沈如律的面前,看著他依然俊朗健康的臉,最後目光定在他那雙即使看著她,卻再也沒有半點神采的眼眸。輕聲地問:
「沈家老祖宗終於找到了她的孩子,那麼,接下來,應該就是離開人間了吧?」
沈如律沒有馬上回答,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將清新空氣浸滿全身感官,才回應她的問話。
「應該是吧。老祖宗以前就說過,她不能留在人間太久,那會對被她依附的身體造成傷害。如果不是我腦子裡長了腫瘤,當年她也是不敢近我身的,就怕傷害到我。妳知道的,就算老祖宗是個正統的鬼修,但只要跟陽間的人進行交流,就無法避免會吸收活人的陽氣,所以這十四年來,她幾乎都不理我,我只能根據自己的猜測去為她做一些事,或者帶她出來走走──」抬了抬手上的大黑傘。「只要是靈體狀態,被太陽一曬都會不舒服的,所以我常常把這支傘帶著,讓老祖宗可以透過我的眼來看這個千年後的世界。」
「……你有沒有想過,等老祖宗帶著她的孩子離開之後,你怎麼辦?她還有能力幫助你嗎?你會死嗎?你這幾天都在為你家老祖宗開心,卻對病情閉口不談,你是不是覺得你會死?也準備好了面對死亡?」她不肯順著他的意去談別的話題,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此刻她半點也不感興趣。她今天就只想談這件事,所以她用最直白話來質問他,不容許他迴避。
雖然看不見她現在是什麼表情,但她牢握著他手掌的雙手卻冰冷得可怕;所以沈如律知道,她在害怕,她甚至已經快要撐不住情緒,似乎隨時都會崩潰得號啕大哭。
沈如律有一顆強壯的心臟,他認為自己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有死於心臟病之虞,也沒有機會體驗心痛是什麼滋味……鐵齒的人,總是會遭到報應。瞧吧,此刻心口漫湧上一種痛意,且逐漸加重,這可不就是鐵齒的報應?
他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張開了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她想聽什麼答案,但他沒有辦法給,所以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也許有人覺得應該說一些善意的謊言給人保留一點希望,但沈如律從來就是務實的人。而且,他非常珍惜他活到三十二歲才終於喜歡上的這個女孩。
對於喜歡的人,他只想善待,不想欺騙也不想欺負。謊言就是謊言,哪有什麼善意惡意。以為說謊會讓愛人好過,其實不過是把別人當傻子耍的自以為是。
「知耘……妳該知道……」他終於發出聲音,沙沙的,每個字都像刮過喉嚨之後,才艱難的凝緊成語句。「妳……該知道,我也許可以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卻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壽命定數。多活了十四年……已經是老天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了。」
「所以你很平靜,是因為你認為多活了十四年,已經是老天對你的厚愛與優待,所以你坦然的面對死亡,而沒有任何掙扎,是嗎?」知道他雖然眼睛正看著她的臉,卻是什麼也看不到的,所以她緊握住他手的力道很重,重到指甲都掐進他掌心裡;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掌心有著濃稠的濕意,一定是她把他給掐出血了吧?原來她的指甲竟然也有變成傷人利器的一天。
「痛嗎?」她收了手指的力道,抬起一隻手,仔細端詳自己原本瑩白圓潤的指甲,在尖端處沾上了血跡,像是特殊的美甲彩繪──適合去參加萬聖節舞會的那種造型。
「不夠痛。」沈如律以手指輕輕摩挲著掌心,不意將微微滲出的血珠給揉散開來。「如果妳可以讓我更痛,或許在下一個輪迴時,我還能記得這份疼痛。」他朝她張開手掌,鼓勵道:「妳再努力一下。」
葉知耘臉色很難看,咬牙道:
「我簡直要開始恨你了,沈如律!你這樣豁達面對生死,是對我最大的侮辱!難道因為我們才剛說要交往,就發生這樣的事,感情來不及深化到讓你足夠在意我,所以你才能在現在笑著跟我談天說地,然後平心靜氣的面對死亡……」
「知耘……」
「你是不是慶幸著幸好我們才剛開始,所以你死了之後我不會傷心太久?很快就能毫無留戀的投入下一個男人的懷抱?讓別的男人吻著你吻過的辱、讓別的男人對我做著所有你想做卻永遠沒機會做的事?比如結婚、上床、生子過一生?」
「無論如何,我總想妳過得好。」
「這時候又想要扮演起痴情絕症男主角了嗎?」她冷哼。
沈如律笑了笑,可惜心裡苦,笑容也扭曲成了苦瓜模樣。
「雖然我們嘲笑過那種老掉牙的劇情,但不得不說,藝術果然來自生活,即便是老套劇情,卻是真實在現實生活中不斷重複上演。」
「你只是個體育老師,別企圖跟我談論文學及藝術。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半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我完全不想聽你扯!」決定把惡女形象展現到極致,懶得順從他這個病人的談話期望。
「……身為一個才剛跟我交往的女朋友,這麼快就露出嫌棄的真面目真的好嗎?我以為,妳至少會把崇拜欣賞的表相撐得久一點……至少半年吧,然後才打破我們男人對女友甜蜜可愛很好騙的幻想。妳現在就嫌我扯,我都要以為我們已經是交往七年以上的老夫老妻了。」
「為什麼是七年?你對這個數字很期待嗎?」她語氣特別甜蜜地問,難纏得讓沈如律的心臟不由自主為之抖了三抖。
沈如律承認,他對於抓狂中的女友很是束手無策。這時他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他那些已經結婚的或交往中的哥兒們,心目中理想的宜室宜家老婆,最好是老實(笨)一點的了。因為太聰明的女人一旦刁鑽起來,男人真的hold不住啊……
「不期待。如果我還有七年,我一定向妳證明我對妳的愛七十年不變質。」就算再遲鈍的男人,也知道這個時候一定要力表忠心。
葉知耘努力忍住眼眶中泛滿的淚意,兩隻原本冰涼的手掌,在他熱力十足的大掌不斷搓撫下,漸漸溫熱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他的話感動?此刻說愛,明明只是帶著點開玩笑意味,真心相當欠奉啊。可是,她還是喜歡聽他說,不管是用著怎樣的口氣說出來。這樣的甜言蜜語,說再多她都覺得不夠。
沈如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得到她的雙手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壓抑隱忍。心口再度疼了起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一點短暫輕鬆又消失無蹤了。
「妳也看到了,我家老祖宗為了找她的孩子,找了一千多年。要是一千多年沒找到,就會一直找下去,也許找到魂飛魄散或地老天荒。這種執念我八成也遺傳到了,所以也許我只活到明天,也許我可以活一百歲,不管活多久,我都會執著的愛著妳。我三十二年來就動心這麼一次,這一生,也大概就動心這一次了。」
他聽到她沉重的吸氣聲,然後是她帶著鼻音的聲音:
「空頭支票不要亂開,不要仗恃著……你的病,就肆無忌悍的說胡話,我不會當真的。因為,我從來不信虛無飄渺的承諾,我很現實,很短視,只看當下。」
他將她的雙手展開,輕輕往自己臉頰上貼去,輕道:
「致我的姑娘:當下,我沈如律,正愛著葉知耘。無論未來妳打算怎樣忘掉我,妳只要知道,此刻我愛著妳就好。」
兩滴灼熱的淚墜在他眉梢上,他才發現她的臉離他如此近,然後,她柔軟的唇,印在他額頭上。
他閉上眼,壓抑住喉嚨深處湧上的嘆息,只能張開雙臂,將正在無聲哭泣的她給摟進懷裡。為了不讓她聽見自己無奈的嘆息,只能緊閉上嘴,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反正再怎樣動聽的安慰詞語,也沒辦法讓懷中這個精明理智的女孩感覺到好受一點,既然說了沒用,就別說了。
他不敢開口說話,她卻是即使被察覺在哭,也要哽咽著聲音說話:
「如律,我一直以為你的病,你家老祖宗是有辦法解決的……所以,我接受一切的怪力亂神;然後我發現我的直覺變得很靈,當然,那也許是關心則亂的胡思亂想;但我姊手機裡的那隻鬼,我就覺得一定跟你家有點關係;後來你家老祖宗願意從你的手機裡現身,也是因為發現了她的兒子才忍不住出聲。我還發現陽間的人如果跟鬼魂交流,是會流失陽氣的,所以我們才會因此渾身發冷。而你弟弟因為體質的關係,反應比我們更要大上很多倍……許多許多原本我這輩子不應該會經歷到的事,因為你,我都經歷了。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像開了金手指的靈異偶像劇女主角那樣,擁有改變命運的能力。至少,可以在處理這一切的同時,讓你的身體痊癒。可是你的態度讓我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你家老祖宗畢竟不是神,她沒有能力讓你得回健康,對吧?」
「如果她有能力,早在十四年前就幫我把腦子裡的腫瘤處理掉了,哪會留到現在。」這種事,不用到老祖宗面前祈求,就知道她的無能為力。所以沈如律從來不開口說出讓老祖宗為難的話。
「有沒有可能……她再度住回你的腦子裡,住到你一百歲之後再離開?」如果這是唯一能讓沈如律活命的辦法,那麼,為什麼不繼續這樣做呢?反正在找了一千多年終於找到她的孩子之後,只是再停留個區區一百年,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知耘,老祖宗之所以可以自由來到人間界,是用了她十世積善以及千年以來所有修行來發願,就是要找到她的孩子。當孩子終於找到之後,她所願得償,就不再擁有人間界的居留證,就像護照過期一樣,一定的時間之內,就得遣返回她應該去的地方,她是正統的修道人,不能犯法。」
「她是所願得償了,可是你呢?你既然說了愛我,就得負責,就得不擇手段的活下去,就算是挾恩以報,只要能讓你多活一天,你都該努力求生。」
「知耘,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但不包括為了活命而去讓別人做出可能得犧牲性命之類的事──」
沈如律所有的說詞被一巴掌給打斷。
那一巴掌聽起來很響,但也不過是很響而已,並不怎麼疼痛。不過比起那不值得在意的疼痛,他錯愕的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挨人巴掌,以及,氣質高雅的淑女竟然被他逼得動粗;還動粗得這樣乾淨俐落,顯見她很有當潑婦的潛質。
葉知耘此刻哪管他是驚了、嚇了還是呆了,滿心的氣急敗壞與憂心如焚再也忍不住吼了出來──
「是!你品性高尚!我萬萬不及。我是個小人,不在乎別人用命來換你活命!我只要你活著,就算卑鄙無恥負盡天下人,我也想你活著!活著證明你對我的愛可以七十年不變!可是你卻一邊說著愛我一邊認命!是不是因為七十年的空頭支票不用兌現,所以現在才敢盡情的甜言蜜語?反正死無對證,對吧?」
「別哭……」他輕聲道。
「我哭不哭關你什麼事!」她恨聲道。
「哭了……就不美了。」聲音仍然輕柔,如同他輕撫著她背後的手,小心地,溫柔地,傾注著愛意。
「我現在就算美成天下第一美女,你也看不到!你管我美不美!」
「妳哭,我會心疼……」
「少來甜言蜜語!我不趁你會心疼的時候哭,難道要等你被燒成一堆沒有知覺的骨灰再去哭墳嗎?你少作夢!如果你死了,我一滴淚都不會掉!」
「好好,到時不要給我哭墳。我怕我會忍不住學梁山伯把墳倒開,將妳抓進去當押墳夫人……」他低笑。雖然胸口挨了一記粉拳,但還是不願意鬆開緊摟著她的雙臂。
「你、你還敢嘻皮笑臉!你以為這樣我會被你逗笑,然後忘了你快要死掉的事實嗎?你你你──」葉知耘愈說愈生氣。他愈逆來順受,她愈想搥他!可是看他一臉任搥任打任罵的表情,她非但沒有解氣的感覺,反而更抓狂了。
「知耘,妳消消氣──」
「抱歉,打擾一下。」一道好聽而帶著幾絲嚴肅的聲音突兀的介入他們小兩口的打情罵俏中,將沈如律原本要說的話給截斷。
「有什麼事嗎?」沈如律很確定自己不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於是開口問。
葉知耘則有些傻眼的瞪著那個站在不遠處、站在一片以波斯菊為背景的地方,既顯得玉樹臨風又氣勢奪人的男子──高元。
高元沒有回答沈如律的問話,只是掃了他一眼,便又看回那名印象中高雅端莊、舉止嫻雅從容,像是這輩子都不會有失態時候的名媛……如果這名長得很像葉知耘的女子,正是他相親所認識的那位、正是他一直打算正式交往,然後最晚明年結婚的那位女子的話──那麼,在今天意外見識到她撒潑加呼巴掌神技之後,高元只能在心中默默摀著發顫的小心肝,感嘆著女人簡直是天生的演員……
不過,不管他現在對這位女士有怎樣翻天覆地的看法,此刻,他只想知道,這位與他有過交往默契的女子,為什麼只是一陣子沒見面,竟然就已經成為別人的女友?還打情罵俏得這樣嫻熟?都能毫無負擔的動粗起來了,彷彿交往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久到露出彼此真面目的地步……
可是,他很確定,就在半個月前她是沒有男朋友的。就在十天前,他與她,是有意向成為男女朋友的。要不是突然出現一個莫名其妙的龍大師,說動了家裡長輩要求他出國避晦氣的話,他與葉知耘早就成為男女朋友了,而且還是以結婚為前提的那種。
也就耽擱了這麼幾天的時間,怎麼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高元很不高興,而比不高興更甚的,是滿心的疑惑。
難道他出國不止四天,而是四年?還是新加坡與台灣之間的時差有差到這樣離譜的地步?兩地之間莫非隔著一個宇宙黑洞?!
所以,他很需要跟葉知耘談一談。此刻,馬上!
「高先生。」葉知耘對高元點頭打招呼。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很快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收起所有的張牙舞爪以及抓狂的情緒,眼眶裡的淚水也被嚇了回去,此刻的她,溫文優雅得正如高元印象中的模樣。
「知耘,是什麼人?妳認識的人嗎?」沈如律像是感應到不太妙的氣息,拉著葉知耘的手問道。
「葉小姐,請借一步說話。」高元從來懶得理無關緊要的路人,所以直接無視穿著一身病號服的男子,朝葉知耘要求道。
「好的,請稍等一下好嗎?」她點頭。
高元這次掃向沈如律的目光比之前多了一秒,所以他發現這個男子的視線沒有焦點,像是失去了視力。於是他更加疑惑了,他實在不能相信葉知耘會看上一個身體有殘疾的男人,就算潘安再世也不可能。
「我到十二樓閱讀區的咖啡吧那邊等妳。妳可以先送這位先生回病房。」他想了想,寬容道。
「好的。等會見。」她點頭。
直到目送高元離開之後,葉知耘才微笑的看向沈如律,不理會他一直扯著她的雙手,要求她給個解釋的表情。
「他是誰?!」溫柔體貼的語氣不見了,逆來順受的表情收起來了,他一臉妒夫的表情質問道。
「如律,你該慶幸你現在是看不見的。」
「什麼意思?」
「所以你不會知道那個人──哦,他叫高元。知名大財團『日昇集團』唯一繼承人,現年三十一歲,學歷很優,長得很帥,還有錢得不得了。只要是男人,見了他很少有人能不感到自卑的,他簡直完美到生來就是讓男人羨慕嫉妒的。所以幸好你看不見,就不會到自慚形穢。」
「他再好也跟我沒關係,我幹嘛要自慚形穢?」他謹慎地道。
「哦,你忘了嗎?那兩張被你銷毀的音樂會門票就是他送的。這位高元先生有個身分,是你不得不在意的。」她搗摀住他的嘴,不讓他開口。逕自道:
「他是我的追求者,如果不是愛上你的話,我明年肯定就會冠上高太太的頭銜。」
當葉知耘將摀著他嘴的手移開時,沈如律並沒有說話,即使他嘴巴是微微張開的。
她哼笑,將擱在一邊的大黑傘塞回他右手,然後扶起他,說道:
「我告訴你啊沈如律,你想瀟灑豁達的面對死亡儘管去,等你死後……算了,我幹嘛等你死?你都不為我想了,我為什麼要照顧你的心情讓你一路好走?等你病入膏肓不能下床、不能擁抱我親吻我之後,我立馬就跟高元約會去!」
不理會沈如律的臉色已經變得青筍筍,她美麗的唇角噙著一抹邪惡的笑容,聲音溫柔而充滿惡意,幾乎是貼在他耳垂邊說道:
「這就叫──傷心人別有懷抱,是吧?沈老師,我沒用錯成語吧?你會祝福我的對吧?」
「是吧」你個頭!
「對吧」你個大頭鬼!
就算沈如律是個胸襟如大海般寬闊的男人,也受不了這樣的挑釁!死人都會給她氣活!果然男人什麼都能忍,就是不能忍頭上有一頂綠帽子。
「啊,可別讓高元久等了。快跟我回病房,你好好躺著,看是要寫個遺書還是陶醉在自己的偉大與豁達裡來打發接下來的剩餘時間。我就不打擾你了。」
要不是手裡這把大黑傘是特製的,超級結實耐用,此刻只怕早就被抓捏到變形了!
沈如律一直覺得他永遠不會有對女人生氣或者找女人吵架的時候,更別說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了。
現在他知道他錯了!
要不是他氣到忘了回神,讓那女人溜得太快,他早就抓著葉知耘狂搖,大吵特吵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