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人之間,把自己契約的化人轉讓也不是不可行的,雖然不是說多麼常見,其實也不算少見,應該說,這有點像古代有些士人們把自己的僕婢互相轉贈時交付賣身契。
當然,如果真人願意放自己的化人自由,也是可以的,這個更加罕見些。
趙一顧雖然人品不怎麼樣,而且對自己的親外甥看起來有著比較複雜的感情,但是顯然他這一刻是真心願意彌補一下關係,送一個元嬰化人對他來說顯然是可以接受的。
雖然一個元嬰期的煉器大師對於任何一個宗門都是極為寶貴的財產。
謝枟看向這邊,雖然遠,卻也和龐脈脈雙目相交。
龐脈脈幾乎是瞬間就從他的眼神裡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開口讓趙一顧把師祖啟虛道君的契約轉給她。
不要!
她怎麼能這麼對師祖?
師祖還有什麼顏面自尊可言?
以後怎麼見面怎麼相處?
千萬不要……
大概是她眼神的情緒表達很充分,謝枟接收到了。
他掉轉眼神,看向趙一顧。
淡淡道:「不必了,直接解除他的契約吧。」
趙一顧非常猶豫,看得出來,他極其不情願直接給啟虛道君解除契約。
這就像一個人有一件寶物,送給子侄還湊合,讓他扔了他實在捨不得。
謝枟冷了臉,看著他。
趙一顧幾乎是立刻反應道:「好好好,我就給他解除契約!」
然後好像反映了過來,苦笑道:「外甥啊,你剛才那表情和你娘真像!以前她這麼一看我,我就投降了……」
謝枟臉色微霽。
他瞥了自己突然多出來的這個娘舅一眼,又凝視龐脈脈放出的陣法片刻,龐脈脈估計他是在衡量趙一顧的可信度,以及會不會撤掉陣法後被他反目,直接攻擊了啟虛道君。
顯然他有點不放心趙一顧的人品,即使他是自己的舅舅。
然而要想接觸契約或更換契約,必須主人和自己的化人心靈相通才可以,斷絕意念的情況之下是操作不了的。
這個風險不得不冒。
真是難以抉擇。
謝枟許久沒有下一步行動,而是看著龐脈脈。龐脈脈突然明白了:他在等她點頭。
龐脈脈扭頭看了啟虛道君一眼。
師祖他在旁邊,全程都聽到了。
這個決定,關乎他生死,應該由他自己決定才是。
能修到元嬰,誰不是心思剔透?
啟虛道君略一沉吟,便微笑道:「脈脈,打開陣法吧。」
龐脈脈點頭應允,但卻沒有立刻打開,她心中還有些猶豫。
啟虛道君明白她的顧慮,微微低頭笑道:「脈脈,我不是信任趙一顧,而是……」他一向樂觀的臉微微透出些淒涼:「你不知道,一個人不由自己自主是什麼滋味,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問自己,當初的決定對不對……我是寧可這樣苟活著升階,還是寧可什麼都不知道,止步於金丹期大圓滿,就這樣壽終而亡……」
「如今,有這樣的機會,雖然是腆著我這張老臉,我是很感激你和謝枟……我願意賭一把,就算賭輸了,也無可憾之處。」
陣法之內沒有風,然而點點如星光的靈光映襯著師祖收起一貫嬉笑怒罵的臉,龐脈脈突然生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
她正色微微彎腰施了一禮。
師祖的這番話,這舉動,這動作神情,在這一刻,讓她體悟良多。
也許,在日後也會持續給她影響。
理當一禮。
然後,她一揮手,十分果斷地收掉了陣法。
後面沒有聽到外面情形的弟子們紛紛發出低呼聲。
龐脈脈能看清楚聽清楚外面的情形,是因為她是陣法的施控者。
啟虛道君是因為他的修為。
那些弟子們卻是無法做到的。
看到龐脈脈突然撤掉陣法,那些弟子們有的驚呼,有的甚至要出言質問。
啟虛道君揮了揮手,無聲的威壓制止了他們。
質疑聲驚呼聲戛然而止。
然後,啟虛道君轉過身,面向趙一顧、謝枟與寧銳真君,一步步走了過去。
雖然沒有昂首挺胸,但也沒有任何卑微軟弱,不卑不亢,如岳如山,每一步走出去都彷彿響應著海濤潮汐。
龐脈脈屏住呼吸,看著他邁出一步,兩步,三步……
沒有倒下。
她略微放下心來,疾步跟了過去。
趙一顧面對啟虛道君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面對謝枟時明顯的討好和好說話了,臉一板,陰沉沉的,儼然又是當初那個合一宗宗主了。
只不過因為謝枟在旁邊,他也不好發作,黑著臉哼了一聲。
大家這時候也不同他計較了。
任何人面對背叛了自己的手下,哪怕都是因為自己的錯,也是心裡不會舒服的。
何況他為了討好外甥,還得被迫放了啟虛道君。
自然是更加一萬個不舒服了。
不過現在誰也不需要他歡歡喜喜的,也不在乎他擺臉色,只要他肯解除契約,就別無所求。
啟虛道君走到趙一顧面前,微微垂下視線,但並未施禮。
趙一顧看了謝枟一眼,謝枟微微點頭,舉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趙一顧知道此刻就得就地解除,再無商量的餘地,嘆了口氣,黑著臉對啟虛道君硬邦邦道:「坐下吧!內視之境即可。」
啟虛道君依言坐了下來,五心朝天。
遠處那些弟子們猶在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謝枟朝寧銳真君遞了個眼神,寧銳真君點了點頭,自去安撫那些弟子們,將他們帶離。
趙一顧自己倒是沒有坐下,他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合上眼。
謝枟和龐脈脈在一邊等著。
龐脈脈有些緊張。
謝枟大概看了出來,輕輕走到她身邊,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身體也緊貼她站著。
龐脈脈挨在他身邊,肩膀擦著他的手臂,心裡確實略定。
等待的一彈指,都彷彿長達一天。
終於,趙一顧睜開了眼睛。
他再度長嘆了一聲,微微搖頭。
龐脈脈心中略緊。
這時候啟虛道君也睜開了眼睛,臉上帶著笑容。
龐脈脈看到他的笑容,心中一喜,道:「師祖,可成了?」
啟虛道君哈哈一笑,一躍而起,大聲道:「成了!」
陽光藍天白雲之下,他的笑容裡帶著對自由的欣喜,那麼真實。
沒有高人必須的故弄玄虛,也沒有隱忍。
毫無保留的欣喜。
龐脈脈也跟著綻開了笑容。
啟虛道君依然沒有跟趙一顧說話,也沒有和他視線交集,只是微微行了一禮,又向謝枟的方向行了一禮,對著龐脈脈露齒一笑,就轉身離開了。
龐脈脈看著他的雲履,地上的青草,只覺得天高地闊,整個人都輕鬆了。
更不要說啟虛道君此刻的心情了。
事實上啟虛道君走了幾十步就停了下來,對著天空放聲大笑。
笑得毫無風範,聲音震耳,直震得周圍靈力翻湧,天空雲卷躲避,海中的生靈們更是紛紛逃竄。
龐脈脈聽著他這般笑著笑著,竟慢慢濕了眼眶。
趙一顧當然覺得這笑聲刺耳。
他臉越來越黑,幾乎就要出聲呵斥了。
不過他衡量局勢,他能拿捏的唯一一點已經被解除了,這裡有謝枟、寧銳真君和啟虛真君,所以打起來他肯定絲毫佔不到便宜,何況他又不想跟外甥鬧彆扭。
所以只好忍了。
他再看看一臉動容的龐脈脈,又看看啟虛道君的背影,更加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在驚訝為什麼沒有早點看出來這姑娘竟不是化人,還是看不慣龐脈脈一個真人真的把化人的啟虛道君當成師祖尊敬。
謝枟知道此刻該安撫一下趙一顧了,他出聲,語氣和緩道:「多謝舅舅了。」
一聲舅舅頓時彌補了趙一顧心中的鬱悶和惱火,他喜笑顏開道:「哎,不謝不謝,咱們甥舅是一家人,何必言謝?」
謝枟顯然還不習慣跟自己本來厭惡的假想敵如此熱絡,略微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沒話題了。
趙一顧倒是有千言萬語。
一會是懷念和感慨:「你長得和你娘挺像的,尤其是眼睛,唉,看到你就想起你娘了。」
一會是詢問:「你娘……她……唉,最後可痛苦嗎?是哪一天……沒的?」
一會是關心謝枟:「你這些年過得可好嗎?郭深對你可好?」
一會兒是沒話找話:「唉,我得回去好好整頓合一宗,如今合一宗除了我只剩一個元嬰修士了,不堪大用……比你娘當初執掌時差得遠了……若是你將來想要承繼,我把這麼個爛攤子交給你卻是無顏見你娘……」
謝枟一開始不想跟他多話,最後卻也說了:「舅舅若要好好整頓宗門,便要安了各系下屬的心,不要再服用自己宗門化人的靈珠了,化人雖不是真人,卻也是人……」
趙一顧顯然不認為化人是人,但他不想駁斥自己的外甥,便跟著道:「是,你說的對……我本也不打算再服用了,下面便是合道了,靠著靈珠也沒用,慢慢來罷……」
龐脈脈無人理會,自己在那裡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趙一顧的話和態度看起來,似乎有點戀姐啊!
一會兒想,日後若是端木家叔侄二人向趙一顧復仇,該怎麼辦呢?
謝枟估計是不會幫任何一邊的,自己呢?若是端木家叔侄二人遇險,自己總不能視而不見……可若是幫他們去解決趙一顧,也未免對謝枟有點不好意思……
算了,先不想吧。
端木家兩位修為還差得遠呢!
何況加上自己也沒什麼用的。
唉,謝枟攤上這麼個舅舅,真是心裡有點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