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號,陰有小雨。
星期六。
中國青年志願者服務日。
雷鋒叔叔紀念日。
但是,黃曆上說:諸事不宜。
九點五十,桑無焉提前到福利院門口的時候,看到蘇念衾已經在那兒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還點了點紅心。
蘇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說話,好像是聽小薇在唱歌,他微微點頭,專心致志。聽到不對處,他開口糾正她。
沒想到他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讓人覺得他很——溫柔。
桑無焉抬頭,看到大門口掛的標語:熱烈歡迎團市委組織青年志願者到我院慰問演出。看到這裡她不禁頭一暈,原來是有這麼一出,難怪要找人來捧場。
他們都成群眾演員了。
福利院有兩棟樓,一棟是辦公活動用房,一棟是宿舍食堂。中間有一塊不小的空地。
現在空地已經搭起了舞台,下面擺了好幾排塑料凳做觀眾席。第一排是貴賓席,桌子上鋪了桌布,擺上茶盅,還有入席人的姓名,職務。
後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師,以及「社會各界關心和支持福利事業的來賓們」。先不管符不符實,院長他老人家是這麼說的。
她和蘇念衾坐一塊兒。
「好巧。」桑無焉說。
「是嗎?」蘇念衾默了一下,反問。
桑無焉突然覺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紅了臉便垂下頭去。轉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為什麼要迴避。
原本,不到十點,觀眾、演員就已經準備妥當。
但是一直到十點半,領導們才如眾星拱月一般的到來,後面還跟著一批報社和電視套記者。
隨即是,團市委某書記上台講話。
「同志們,青年朋友們,孩子們,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
台下的記者不停地拍照,然後攝像機也在領導跟前蹲著拍特寫。
然後,領導們將帶來的文具,體育用具等慰問品慈祥地一一分發給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對鏡頭和記者,領導們捏一捏孩子的臉,然後抱起來再合影。
在這一派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中,有的記者拉著孩子,做採訪。
小薇剛剛擺脫記者,手裡抱著一盒彩色筆,被一個同伴牽著走到後面,喊:「桑老師!蘇老師!」
「我們在這兒呢。」桑無焉招手。
同伴將小薇帶到他們跟前。
「哇,這麼漂亮的筆呀。」桑無焉逗她。
「他們說我可以它畫畫。」
蘇念衾摸了摸她的頭。
「你們不要走了哦,我要演節目的。都練了一個月了,你們一定要留下來看。」
三個人話都還沒說兩句,小薇就被院長叫走。
「這是蘇小薇。」院長對著媒體記者說,「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六歲,當時親生父母帶她到市三醫院治療肺炎,後來因為病情嚴重轉為住院治療,第二天以後,父母再也沒有出現過。接著,才送到我們這兒的,已經確定被遺棄。」
院長語重心長地說,記者們搖頭興嘆。
但是絲毫沒有注意到懷中那個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長繼續說:「雖然,她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失去了父愛失去了母愛。但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溫泉讓她又重新幸福了起來。現在,小薇在讀三年級的盲人班,喏,你們看,」院子示意了下桑無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師。」
所有人的鏡頭和目光,唰一下移到桑無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動地想要走來採訪她。
桑無焉一時不知所措,「怎麼辦?他們在都看我。」
「你無視就行。」蘇念衾說。
「怎麼無視法?」桑無焉欲哭無淚,她可不想上電視或者報紙什麼的出風頭。況且要是被人認出來還是個冒牌老師的話,想起來都不堪。
蘇念衾嚴肅地說:「頭朝前面,目不斜視,再回想下你折騰我的時候。」
「噗嗤——」一下,桑無焉忍不住笑了。這男人挺小心眼的,還記恨著孩子他爹的那檔子事。
這麼一笑,她還就真不緊張了,對著來採訪那個人板著臉胡亂掰了幾句,就算了事。
轉頭再看,記者們的焦點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個小大人似的,說:「感謝所有關心我們幫助我們的人,雖然我們沒有父母,但是這個社會就像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每一個阿姨都像我的媽媽,每一個叔叔都像我們的爸爸。他們愛我們,所以我們一直都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準備長大了回報社會。」
桑無焉見小薇分了好幾口氣將這些話很流利地說出來,就像昨天她邀請自己一樣。可見,是經過精心準備,而且背過很多次的。
這一席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是總讓桑無焉覺得不是那麼很舒服。
而蘇念衾的神色卻是十分不悅。
過了幾分鐘,表演開始了。
本來全套演出都是志願者們自編自演的。但是為了讓福利院的孩子們有參與感,第一個節目是這些孩子們表演《感恩的心》手語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帶領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開始放音樂。
孩子們的歌還沒唱到一半,貴賓席的領導們就悄悄起身,開車離去,一同點頭哈腰離開的還有福利院的院長和副院長。
怎麼就走了?桑無焉納悶,正想張望兩眼,但是電視台的攝像機正好在對觀眾取景,鏡頭掃到她這邊,桑無焉急忙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看舞台。
幾個鏡頭一搞定,兩個電視台的人商量了幾句,和一些記者一起也相繼離開。
桑無焉一傻眼,這戲才開始吧。
「怎麼都走了?」桑無焉喃喃說。
蘇念衾則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那一刻,桑無焉忽然想起兩個字——作秀。
第二個節目報幕前,另一位副院長上台插話說:「剛才領導們在別的地方還有重要會議,所以先退場了。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送領導。」說完,副院長率先鼓掌。
其實,領導的車早就一騎絕塵離去,哪還聽得到這掌聲。
蘇念衾陰著臉,絲毫沒有鼓掌的意思。
桑無焉也沒有。她倏地就覺得連掛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鮮紅的標語都有些刺眼。
在這一列蓋過一列的熱情掌聲中,她想起上次討論關於小薇的問題的時候,蘇念衾的話。
是的。他們,甚至其中包括自己,都不懂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不是不懂,而是從來沒有想去弄懂過。
活動結束的時候,有幾個來遲的記者,什麼也沒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找了幾個志願者和幾個孤兒採訪。
其中,又有小薇。
採訪過程中,記者將「遺棄,孤兒,殘疾」這些敏感的詞,反覆在孩子們面前念叨。聽到這些話,有的孩子已經泰然,有的孩子還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紀不相附和的哀傷。
隨後,小薇又將剛才那番長長的話對著不同的採訪機背了幾次,更加流利。桑無焉隱約明白它讓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麼。
臨走的時候,小薇依依不捨地走到門口送他們。
「時間這麼早,我們安排點什麼吧。」桑無焉說出今天活動的真正目的。
「沒興趣。」蘇念衾說。
「蘇念衾,你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在,說不定人家就來採訪你了。我買了兩張對面遊樂園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蘇念衾的衣角:「蘇老師,你答應桑老師吧。本來桑老師說帶我去的,結果阿姨不同意,現在就你帶她去吧。桑老師她平時對我可好了,你也對我好,那麼就該對桑老師也好啊。」
桑無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這孩子,平時沒白疼她,關鍵時候真夠意思。
桑無焉急忙附和,「我票都買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費了。真的,真心實意地邀請你。」
「我不喜歡刺激的東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輪。
再固執的男人在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協。
這是程茵的語錄,桑無焉小試了一下牛刀了,果然如此。
他們兩坐在摩天輪裡,一人一邊面對面。圓形的玻璃盒子一點一點的遠離地面。
這時,天空下起雨來,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後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了煙霧之中。
桑無焉突然想到蘇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細清都。」很像從宋詞裡走出來的段子。
看不見的人也能寫出這麼美麗的景色,也許想像比眼見來的更浪漫些,桑無焉思忖。
蘇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種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發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的筆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見一樣,目光落在桑無焉身後那片城市的遠景中。
桑無焉細細的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戶外的關係,皮膚細膩又蒼白。睫毛很長,不禁讓桑無焉擔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話,睫毛會不會擋住視線。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竟然非常的漂亮,著了墨一般的深黑色。桑無焉竟然有點慶幸他的眼盲,因為自己才能這麼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
他的唇還是依舊抿的很緊,顯得一副漠然的樣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淺,好像嬰兒一般的嫩紅色。
忽然,她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很想吻他。
她也被自己大膽又古怪的念頭嚇了一跳。不過確實是機不可失,她想,也許可以模擬一下,反正沒人看見。
她輕輕地伸過頭去,一點一點的靠近他的臉,摒住呼吸,怕他一察覺自己的氣息便露餡了。
在兩人的臉蛋還有兩寸距離的時候就停下來,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其他知覺是很敏銳的。
她閉上眼睛沉醉了一下。不能得到他的吻,這樣模擬一樣也是好的,她在說服自己。
「這種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動的。」蘇念衾突然開口說話,溫暖的氣息打到桑無焉的臉上,她嚇的尖叫了一聲,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系列動作讓整個車廂都搖晃了一下。
「你……」桑無焉像個被當場捉住的小偷,臉紅的好似一個大番茄。「你怎麼看的見。」
「桑小姐,我有說過我是個瞎子麼?」
(都說了,黃曆上寫:諸事不宜——木頭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