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週一早上七點。我匆匆洗把臉,刮了刮鬍子,早飯也沒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間,告訴他用兩三天時間去登山。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聲。我乘上擁擠的通勤電車趕到東京站,買了張去京都的新幹線自由席票。而後飛快地跳上最快的「光」號列車,用熱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約過了一小時,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十一點時,電車抵達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市營公共汽車到三條,步行到附近一個私營鐵路的巴士終點站,問十六號公共汽車從哪個站台幾時發車。答說十二時三十五分從對面第一個候車亭出發,抵達目的地要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在售票處買了車票,然後走入近處一家書店,買張地圖,坐在候車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準確位置。從地圖上看,「阿美寮」委實位於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說:公共汽車需向北翻越幾座山頭,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後,掉頭拐往市區。我下車的停車站往前幾步遠便是終點。停車站前有條登山道,步行二十幾分鐘便可到達「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既是深山,那裡必定安靜。
上了大約二十名客人後,公共汽車當即出發,沿鴨川經京都市區向北駛去。越向北行,街景越是淒涼,田園和荒地開始閃入眼簾。黑色的屋脊和塑膠棚沐浴著初秋的陽光,閃閃耀眼。不久,汽車鑽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機緊握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動不止。我有點暈車,早晨喝的咖啡味兒還留在胃裡。這時間裡,拐角漸漸少了,正當鬆一口氣時,汽車突然躥入陰森森的杉樹林中。杉樹簡直像原始林一般直聳雲天,遮天蔽日,將萬物籠罩在幽暗的陰影之中。窗口進來的風驟然變冷,濕氣砭人肌膚。車沿著溪流在杉樹林中行駛了很久很久,正當我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的時候,樹林終於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山的盆地樣的地方。極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開去。一條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遠處,一縷白煙裊裊騰起。隨處可見的晾衣竿上掛著衣物。幾隻狗「汪汪」叫著。家家戶戶的門前,燒柴都一直堆到房簷,貓在上面睡午覺。如此農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了好久,但人影卻是一個未見。
這樣的光景重複出現幾次之後,汽車駛入杉樹林。穿過杉樹林駛入村落,穿過村落又駛入杉樹林。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從市區開出大約四十分鐘,汽車開上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頂。司機剎住車,告訴乘客要等五六分鐘,想下車的不妨下車。乘客算我才四個人,便都下了車,伸懶腰、吸煙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機站著小便。一個把大大的繩捆紙箱弄進車箱的五十歲上下的曬得黝黑的男子,問我是否爬山,我懶得囉嗦,便答說「是」。
一會,一輛公共汽車從另一側上來,停在我們車旁,司機跳下車。兩個司機交談了沒幾句,便鑽進各自車裡。乘客們也都返回座位。隨即,兩輛車開始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馬上明白了我們的車為什麼在山頂等待另一輛車的理由:從山頂下行不遠,道路突然變窄,根本錯不過兩輛大型客車。我們車錯過了幾輛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汽車,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後退,把車身緊緊貼在拐角處凸出的地方。
溪流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剛才小得多,可供耕種的平地也不大。山勢險峻,迎面逼來。只是狗多這點倒是村村相同,汽車一到,狗便競相叫個不止。
我下車的這個站,周圍居然什麼也沒有。既無人家,又無田地。唯見站標孑然獨立,一條小河流過,一個登山路口閃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頭,沿著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側水流淙淙,右側雜木林連綿不斷。順著這徐緩的坡路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右邊出現一條車輛似乎可勉強通過的岔路,路口立一塊木牌,牌上寫著:「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
雜木林中的路面歷歷印著車輪輾過的痕跡。四下林中不時傳來小鳥「撲稜撲稜」展翅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格外清晰,彷彿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聲,遠方響起類似槍響的聲音,但在這邊聽來聲音又悶又低,像被好幾張過濾紙過濾了一般。
穿過雜木林,一堵白色石牆出現在眼前。雖說是石牆,充其量只有我個頭般高,上面又沒有柵欄或鐵絲網,若是有意,可以隨便翻牆而入。黑色大門倒是鐵鑄的,一派堅不可摧的勢頭,卻大敞四開,門衛室裡又無門衛的身影。門旁立著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木牌:「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看來門衛室前幾分鐘還有人待過:煙灰缸裡有三支煙頭,茶杯裡有沒喝幾口的茶,擱物架上有晶體管收音機,牆上掛鐘「嚓嚓」響著乾巴巴的聲音,留下時間的軌跡。我在這裡等了一會,等門衛返回。但看動靜根本不像會有人來,便按了兩三下旁邊門鈴樣的東西。門內就是停車場,停著小型客車和大馬力長途客車、深藍色的「沃爾沃」牌小汽車。場裡足可以停三十輛,但停著的只有這三輛。
兩三分鐘後,身穿藏藍制服的門衛騎著黃色自行車從林中道趕來。這人六十上下,高個頭、禿頂。他把黃自行車往小屋牆上一靠,轉向我:「呀,實在抱歉得很!」但那語調,似乎並不含有什麼抱歉的意味。自行車擋泥板上用白漆寫著「三二」。我道過姓名,他抓起電話,重複兩遍我的姓名。對方說了什麼後,他答說「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聽筒。
「請去主樓,找石田老師。」門衛說,「沿這條林中路一直往前,有個轉盤式交叉路口。左數第二條──記住了麼,走左數第二條路,不遠就是一座舊建築,從那裡往右再穿過一片樹林,有一座鋼筋混凝土大樓,那就是主樓。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於走丟的。」
我按他說的,拐進轉盤式交叉路口的左數第二條路,盡頭處果然有一座儼然往昔老式別墅的格調優雅的古式建築。院子點綴著形狀別緻的石塊和石雕燈籠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看來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別墅園地。由此右拐穿過樹林,眼前出現一座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雖說是三層,但由於建在彷彿地面被掘開的凹陷處,並沒特別給人以威嚴之感。建築物造型簡練,顯得十分潔淨。
大廳在二樓。我上了幾級樓梯,打開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閃身進去,見服務台裡坐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郎。我告以自己的姓名,說門衛叫我見石田老師。她好看地一笑,指著大廳裡的茶色沙發,低聲叫我坐在那兒等一會,然後撥動電話。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軟得幾乎把人陷進去的沙發上,打量四周。大廳窗明几淨,感覺舒適。有幾盆賞葉植物,牆上掛著情趣健康的抽象畫,地板擦得油光發亮。等候的時間裡,我把目光轉而落在腳上那雙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視良久。
這工夫,那位負責接待的女郎對我說了一次「一會就來」。我點點頭。心想這地方真是靜得出奇。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恍若午睡時間──人、動物,以及昆蟲草木統統酣然大睡,好一個萬籟俱寂的下午。
但沒過多久,傳來膠底鞋輕柔的步履聲,一位梳著短髮──頭髮似乎相當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現了。她快步到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邊握一邊反覆觀察我的手。
「你沒有、至少這幾年沒有擺弄過樂器吧?」這是她開口第一句話。
「嗯。」我吃了一驚。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著說。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著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三十五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懾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她頭髮剪得相當草率,長短不一,到處都有幾根頭髮卓爾不群地橫衝直闖。前面的頭髮也參差不齊地搭在額頭,但這髮型對她卻是恰到好處。白色半袖圓領衫外面罩一件藍工作服,下身穿一條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乳房。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往旁邊一扭,眼角皺紋微動不已。儼然一個多少看破紅塵的、熱情爽快而技藝嫻熟的女木匠師傅。
她略微收一下下頦,依舊扭著嘴角,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擔心她馬上從衣袋裡掏出捲尺,動手測量我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
「可會一種樂器?」
「不,不會的。」我回答。
「遺憾吶,要是會一種該多有意思!」
我說了聲「是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張口閉口總離不開樂器。
她從胸口衣袋裡摸出七星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邊君吧?在你見直子之前,我想還是最好由我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所以首先,你我兩人要這麼談一會。這裡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無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鬧出洋相。噯,你對這裡的事還不怎麼清楚吧?」
「唔,幾乎是零。」
「那好,讓我從頭講起──」說到這裡,她似乎想起什麼,雙指一合打了個響,說,「哦,午飯吃了什麼沒有?肚子不餓?」
「餓啦。」我說。
「那跟我來。在食堂裡邊吃邊說好了。開飯時間倒是過去了,不過現在就去或許還有吃的。」
她領頭,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納二百多人,但現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邊被屏風隔開。有點像是已不合時令的避暑療養院。午餐有放雞蛋麵條的燉馬鈴薯、蔬菜沙拉、果汁和麵包。正如直子信上寫的那樣,蔬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盤中物一舉掃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羨慕似的說。
「實在好吃嘛!再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正經吃過東西。」
「要是不嫌棄,把我這份也吃掉,喏。我已經飽飽的了。吃麼?」
「不要的話,我就吃。」我說。
「我麼,胃小,只能裝一點點。所以,飯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菸填補。」說著,又叼了一支七星菸,點上火,「對了,我叫玲子,大伙都這麼叫。」
她的燉馬鈴薯只動了一點點,我便夾來吃,麵包也啃了──玲子饒有興味地望著我這副模樣。
「你是直子的主治醫生麼?」我試著問她。
「我是醫生?」她顯得很驚愕,猛地收緊眉頭說,「我怎麼會是醫生呢?」
「可是人家告訴我找石田老師呀!」
「啊,是這樣。呃,我麼,在這裡當教音樂的老師。所以也有人就叫我老師。其實我本人也是患者。在這裡一待就是七年,平時教教大家音樂,幫忙做點事務性活計。結果就鬧不清是職員還是病員了。我的事,直子沒告訴你?」
我搖搖頭。
「唔,」玲子說,「啊,也罷。直子和我住同一間寢室,就是所謂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說,也經常說到你。」
「說我些什麼?」我問。
「對了對了,得先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玲子根本沒理會我的問話,「首先第一點希望你理解的是,這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院』。簡單說來,這裡不是治療的地方,而是療養的場所。當然,有幾位醫生,每天有一小時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測體溫似的確認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醫院那樣進行所謂積極治療。因此,這裡沒有鐵柵欄,連門都是經常開著的。人們自覺自願地進來,自覺自願地出去。而且,能夠進入這裡的,僅限於適合這種療養的人。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那些需要專門治療的人,根據病情要去專科醫院的。這些可聽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這療養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煙,把剩下的果汁一口喝下:「這裡的生活本身就是療養。生活有規律,做體育運動,同外界隔離,安靜,空氣新鮮。我們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給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種公社差不多。只是這裡收費相當高,這點又跟公社有所區別。」
「高到什麼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離譜,可也不便宜。瞧,多氣派的設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職員多。就我來說,長久以來就待在這裡,加之差不多頂半個工作人員用,住院費才實質上等於免除,倒還算是不錯。噯,不喝咖啡?」我說想喝。
她於是熄掉菸,欠起身,去咖啡加熱器那邊接滿兩杯端來。她放進砂糖,用小勺攪拌著,蹙起眉頭喝了一口。
「這座療養院,不是營利性企業。靠這筆不算特別高的住院費還維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個人捐贈的,建立了法人。以前這一帶是那人的別墅,大約二十年前。看見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說看見了。「以前建築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裡集體療養。說起事情的原委麼,是這樣的:那人的兒子同樣有精神病傾向,專科醫生便勸其進行集體療養。那位醫生的理論是說,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大家互助互愛,同時從事體力勞動,醫生也參加,提出建議,檢查症狀,從而使某種病得到徹底治療。這裡就是這樣創辦的,後來規模逐漸擴大,成了法人。農場也擴展了,五年前又建了這座主樓。」
「治療是有效果的嘍?」
「呃,當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還是為數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確實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這裡康復出院。這裡最大的好處在於大家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幫助。而其他地方則不是這樣。遺憾的是,其他地方,醫生始終是醫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於醫生,醫生給患者以幫助。但這裡卻是互相幫助,互相引以為鑒。而且醫生是我們的同伴,在旁邊一發現我們需要什麼,便趕緊過來幫忙。有時候我們也幫他們忙。因為在某種情況下我們是強過他們的。例如我就教一個醫生彈鋼琴,有個患者教護士學法語,就是這樣。得我們這種病的人,有不少人學有專長。所以在這裡我們都一律平等,不論患者還是工作人員,你也在內。你在這兒的時間裡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我幫助你,你也幫助我。」玲子和藹地牽動臉上的皺紋,笑道,「你幫助直子,直子也幫助你。」
「我怎麼做才好呢,具體的?」
「首先你要有幫助對方的願望,同時也要有請別人幫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誠實。花言巧語、文過飾非、弄虛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這樣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說,「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裡待七年呢?聽你這麼多話,我不覺得裡面有什麼不正常的。」
「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樣子,「到夜晚可就大變樣了。一到夜晚,我就流著口水,在地板上團團打滾。」
「真的?」我問。
「騙你,怎麼可能呢。」她邊說邊難以置信似的搖著頭,「我已經恢復了,現在。我留在這裡,只是因為喜歡幫助各種各樣的人也恢復健康。教音樂,種蔬菜,我喜歡這兒。大家都像朋友一樣。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麼呢?我今年三十八,眼看四十,和直子不一樣。我從這裡出去,也沒有等待我的人,沒有接收我的家,沒有像樣的工作,又幾乎沒有朋友。再說我來這裡已經七年,世上的事,早就一無所知了。當然,有時也在圖書室看看報。但這七年時間裡我一步也沒離過這裡呀!就算現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啊。」
「也許會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開的。」我說,「試一試的價值總還是有的吧?」
「這──或許。」說著,她把打火機在手心裡翻來覆去轉動了半天,「可是,渡邊君,我也有我的具體情況。要是願意聽,下次慢慢講給你。」
我點點頭。
「那麼,直子好轉了?」
「嗯,我是這樣看的。剛來的時候頭腦相當沒有條理,我們都不知所措,有些擔心。但現在已安穩下來,講話也比以前強多了,可以表達自己想要說的內容──可以說,確實是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不過,那孩子真該更早些接受治療。在她身上,從那個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時就已開始出現症狀。況且對這點家裡人該看得出來,她本人也該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驚,反問道。
「哎喲,你還不知道?」玲子比我還要吃驚。
我默默點頭。
「那麼直接問直子好了,還是那樣好些。那孩子會老實告訴你一切的,她有這個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攪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這裡有條規定,我想還是一開始就挑明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兩人單獨在一起。這是守則,外面的人同會面對象不能獨處。因此,經常有監察員──實際上就是我──不離左右。我也覺得難為情,只好請你忍耐一下,好嗎?」
「好的。」我笑道。
「不過別有什麼顧慮,兩人儘管敞開說。別把我在旁邊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間的事,我全部曉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說,「我們不是集體療養麼,所以我們差不多都曉得。再說我和直子兩人是無話不談的。這裡沒那麼多秘密。」
我邊喝咖啡邊注視玲子的臉。「老實說,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東京時我對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確。關於這點我一直在考慮,但現在也還是稀里糊塗。」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說,「直子也不明白。那是應由你們兩個暢所欲言來判定的事。是吧?即使發生什麼,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發展,只要互相理解。至於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確,這以後再細想恐怕也未嘗不可。」
我點點頭。
「我想我們三人是可以互相幫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們以誠相待,有互相幫助的願望。三個人要是心往一處想,有時候可以創造奇蹟。你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
「打算後天傍晚回東京。一來要打工,二來星期四有德文考試。」
「可以的。那麼就住在我們房間好了。這樣既省錢,又能盡情暢談。」
「我們?指誰?」
「我和直子的房間呀,這還用說。」玲子說,「房間是分開的。而且有個沙發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這不會有什麼問題嗎,男客住在女宿舍裡?」
「瞧你,你總不至於半夜一點來我們房間輪流戲弄一番吧?」
「當然不至於,怎能那樣!」
「所以不就什麼問題就沒有了!就住在我們那裡,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個夠,這有多好!而且又沒有隔閡,我還可以彈吉他給你們聽。我真有兩手哩!」
「不過真的不打擾嗎?」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菸,嘴角猛地一撇,點上火,「這點,我們兩人早都商量好了,還準備由兩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質的。你還是老實地接受下來吧。」
「當然求之不得。」我說。
玲子蹩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著我的臉:「你這個人,說話方式還挺怪的。」她說,「是模仿《麥田裡的捕手》裡那個男孩吧?」
「從何談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著菸笑了:「不過,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在這裡住了七年,來來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見過,我會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區別。你屬於肯掏心的人。準確說來,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
「掏出又怎麼樣呢?」
玲子仍然叼著菸,不無欣喜地在桌面上把兩手攥在一起。「會康復的。」她說。菸灰落在桌上,她也沒有顧及。
我們走出主樓,翻過一座小山崗,從游泳池、網球場和籃球場旁邊通過。網球場上,有兩個男子在練習網球。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一個胖胖的小伙子,兩人球藝都不錯,但在我看來,卻儼然在玩一種與網球截然不同的什麼遊戲。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與其說是在打球,莫如說是對球的彈性感興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們一邊神情肅然地冥思苦索著什麼,一邊執著地往來擊球。而且兩人都汗流浹背。眼前的那個小伙子瞥見玲子,便停止打球,走過來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幾句話。網球場旁邊,一個手扶大型割草機的男子面無表情地割著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樹林。林中散佈著十五六棟西洋風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離。幾乎所有住宅門前,都立著門衛騎的那種黃色自行車。玲子告訴我,這裡住的都是工作人員的家屬。
「即使不進城,需要的東西也能得到,這裡一應俱全。」玲子邊走邊向我介紹,「食物嘛,剛才已經說了,基本可以自給自足。有養雞場,雞蛋手到擒來。有書有唱片有運動設施,也有類似自選商場的售貨店,每個星期有理髮師來。週末放電影。要買特殊東西可以委託進城的工作人員,西服之類可以通過廣告目錄訂購。沒什麼不方便的。」
「不能進城嗎?」我問。
「那是不行的。當然特殊情況除外,例如去看牙醫等等,但原則上是不允許的。離開這裡本身完全屬於每個人的自由,可是一旦離開就回不來這裡了。這同過河拆橋是一回事。進城兩三天後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嗎?要是那樣的話,這裡不儘是出來進去的人了。」
穿過樹林,走上一面徐緩的斜坡。斜坡上不規則地排列著帶有奇妙氣氛的兩層木房。若問奇妙在哪裡,自是解釋不好,總之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些建築總有些奇妙。它類似我們從力圖情調健康地描繪出非現實境界的畫中時常得到的那種情感。我驀地想到,如果沃爾特.迪斯尼以蒙克的畫為基礎創作卡通影片,說不定就是這副樣子。每一座建築物都呈同樣的外形,都塗同樣的顏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體,左右對稱,門口很寬,窗口有好多個。建築物相互之間的道路彎彎曲曲,活像汽車培訓學校的教練路線。所有建築物的前面都種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無人影,窗口都擋著窗簾。
「這裡稱為C區,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們。這樣的建築物有十棟,每棟分四個單元,每單元住兩個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現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實在太靜了!」我說。
「這個時間誰也不在的。」玲子說,「我受特殊優待,現在才這樣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動的。有鍛煉身體的,有整理院子的,有進行集體療法的,有去外面採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現在幹什麼呢?大概是在換牆紙或重新塗漆吧,記不確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要進行到五點左右。」
她邁進標有C─7編號的樓,爬上盡頭的樓梯,打開右側的門。門沒有上鎖。玲子領我在房裡轉了一圈。有四個房間:客廳、臥室、廚房、盥洗室,簡潔明快,給人的感覺不錯。沒有多餘的裝飾,沒有不諧調的傢俱,但並不給人以淒清之感。在房間裡一待,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就像面對直子時那樣感到身心舒展、輕鬆愉快。客廳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茶几,另有一把搖椅。廚房裡有餐桌。一桌一几都放有大菸灰缸。臥室裡有兩張床、兩張書桌和兩個床頭櫃,帶盥洗室。床上的枕旁有個小矮桌和讀書燈,一冊小開本的書兀自伏在上面。廚房裡放著一套小型微波爐和冰箱,可做簡單的飯菜。
「浴槽沒有,只是淋浴,不過還算可以吧?」玲子說,「澡堂和洗滌設備是公用的。」
「可以得過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戶。」
「你不知道這裡的冬天才這樣說。」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坐在我旁邊,「這裡的冬天又漫長又難熬,四下看去,到處是雪、雪、雪。陰冷陰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們每天都要掃雪。在那個季節,我們就把房間弄得暖和和的,聽音樂、聊天、打毛線。所以,要是沒這麼大的空間,就會憋得透不過氣來,很難受。你如果冬天來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彷彿想起了漫長的冬日,她深深地嘆息一聲,兩手在膝頭搓著。
「把它放倒給你當床好了,」她「崩崩」地敲著兩人坐的沙發說,「我們在臥室睡,你在這兒睡,可以吧?」
「我沒意見。」
「那,就這樣定了。」玲子說,「我們大約五點鐘回來,我和直子都還有事要做。你得一個人在這裡等著,不要緊吧?」
「不要緊,反正可以學德文。」
玲子離開後,我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這岑寂之中。良久,我驀地想起我同木月騎摩托車遠遊的情景。如此想來,好像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幾年前的秋日?是四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夾克的氣味兒和那輛一路狂吼亂叫的一百二十五cc紅色雅馬哈。我們一直跑到很遠很遠的海岸,傍晚才帶著一身疲勞回來。其實也並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卻對那次遠遊記得一清二楚。秋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我雙手死死摟住木月的夾克,抬頭望天,恍惚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被捲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時間裡,我都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回憶當時的情景。不知為什麼,在這房間裡一躺,過去幾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紛至沓來地浮上腦海。有的令人心神蕩漾,有的則帶有一絲淒楚。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沒在出乎意料的記憶泉水裡(那確實如同巖縫中汩汩湧出的泉水),就連直子悄然推門進來我也絲毫沒有察覺。突然睜眼時,直子已經站在那裡了。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直子的雙眼,看了好一會兒。她坐在沙發扶手上,也看著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編織的形象,但的確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著了?」她問我,聲音非常低微。
「沒有。只是想點事情,」我坐起身,「身體可好?」
「嗯,還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遠景。「我馬上就得走。本來不該到這兒來,擠一點時間跑來的,要馬上回去才行。喏,我這髮式好笑吧?」
「哪裡,非常可愛。」我說。
她像女小學生一樣剪著整齊俐落的髮型,一側仍像以往那樣用髮夾一絲不亂地攏住。這髮型實在與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紀木板畫中經常出現的美少女。
「我嫌麻煩,就請玲子剪掉了。你真覺得很可愛?」
「半點不假。」
「可我媽媽偏說不三不四。」直子說。她取下髮夾,鬆開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重新夾好。髮夾是蝴蝶形狀的。
「我,在三人一起見面前想單獨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麼話非說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臉,習慣一下。要不然會覺得不習慣,我這人笨得很。」
「習慣一點了?」
「一點點。」她說,又把手放在髮夾上,「可現在沒有時間。我,這就得過去了。」
我點點頭。
「渡邊君,謝謝你到這裡來,我真是太高興了。不過,要是你覺得在這裡是一種負擔的話,只管直說。這個地方有點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裡邊還有根本不能習慣的人。果真那樣覺得,就坦率地說出來,我決不會因此失望的。我們在這裡都很誠實,無話不談。」
「我會說實話的。」我說。
直子這回在沙發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摟住她的肩,她便把頭搭在我肩上,鼻尖貼著我的脖頸。爾後一動不動,彷彿在確認我的體溫。我順勢輕輕抱著她,胸口蕩過一陣暖流。俄而,直子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仍像進來時那樣悄然開門離去。
直子走出後,我在沙發上睡著了。本來沒想睡,但終於在久違了的直子的存在感當中沉沉睡去。廚房裡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裡有直子使用的牙刷,臥室裡有直子睡的床。在這樣的房間裡,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勞感從每一個細胞中一滴一滴擠出去似的。我做了夢,夢見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翩然飛舞。
一覺醒來,手錶已指向四點三十五分。天光的顏色有點變了,風聲早已止息,雲的形狀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從帆布包裡掏出毛巾擦把臉,換了件新襯衣。然後進廚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對面樓的窗口。那個窗口的裡面用細繩吊掛著幾個剪紙藝術品。有鳥、雲、牛、貓的剪影,剪得相當精巧,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見人影,闃無聲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於整理得井井有條的一片廢墟之中。
五點剛過,人們開始陸續返回「C區」。從廚房窗口望去,見三個女士從窗底下走過。三人都頭戴帽子,不曉得什麼模樣和年齡。但從聲音聽來,都不像很年輕。她們拐個彎,不久便消失了。繼而,同一方向又走來四個女士,同樣拐彎不見了。四下裡瀰漫著黃昏的氛圍。從客廳窗口,可以望見樹林和山巒的稜線。稜線上浮現著淡淡的夕暉,宛如鍍上了一層光邊。
直子和玲子是五點半一同回來的。我同直子像剛見面似的按慣例寒暄了一番。直子顯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剛才看的書上,問看的什麼書,我說是托馬斯.曼的《魔山》。
「怎麼把這種書特意帶到這地方來!」玲子嗔怪似的說。給她這麼一說,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著。我告訴直子,敢死隊突然失蹤了,見最後一面那天他給了我一隻螢火蟲。直子十分遺憾地說:「真可惜啊,他怎麼沒了!本來還想多多聽聽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隊,我便又講了一遍。不用說,玲子也大笑起來。只要一提起敢死隊,整個世界便充滿和平、洋溢歡笑。
六點時,我們三人去主樓食堂吃晚飯。我和直子要來炸魚、蔬菜沙拉和燉菜,還有米飯和醬湯。玲子則只要通心粉沙拉和咖啡,之後便又吸菸。
「上了年紀,身體就變得吃不進多少東西啦。」她解釋般地說。
食堂裡,有二十個左右的人圍著餐桌吃晚飯。我們吃飯時,幾個人進來,幾個人出去。除去年齡有所不同這點,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內的沒什麼兩樣。另一點與我那裡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講話的音量都相差無幾。既無大聲喧嘩,又無竊竊私語。既無人開懷大笑和驚叫,也沒人揚手招呼。每一個人都用大體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談。他們分成幾個小組吃飯,每組三到五個人。一個人談的時候,其他人就側耳傾聽,連連點頭。這個人講完後,其他人便接著講了一會。講的什麼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們的交談使我想起白天看見的那個奇妙的打網球場面。我猜想,直子和他們在一起時,恐怕也是這樣講話。說來奇怪,一瞬間,一股夾雜著嫉妒的寂寥感掠過我的心頭。
我身後那張桌上,一個身穿白大褂、儼然醫生派頭、頭髮稀疏的男子,正面對一個戴眼鏡的神經質模樣的小伙子和一個粟鼠臉形的中年女士,不厭其詳地說明什麼無重力狀態下的胃液分泌情況。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嗎」地回應著。但聽了一會那講話方式,我開始懷疑那沒有幾縷頭髮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醫生。
食堂裡的人,誰也沒有注意我。沒有人賊頭賊腦地看我,甚至連我加入其中也無人覺察。彷彿我的加入對他們來說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頭問我:「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啊?」
「住兩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現在的季節不錯吧?不過,等到冬天你再來看看,漫山遍野銀白一片,壯觀得很咧!」他說。
「直子說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對男子說。
「啊,可冬天確實不錯的喲!」他神情認真地重複道。於是我愈發弄不清他是否真是醫生了。
「大家都在談什麼呢?」我試著問鈴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問話的用意。
「談什麼?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書,明天的天氣,不外乎這些。大概你總不至於以為會有人突如其來地站起大聲宣佈『今天北極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當然我不是指這個。」我說,「我看大家說話都那麼小聲細氣的,心裡就不由納悶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因為這裡靜,所以人們說起話來聲音自然就放低下來。」直子把魚刺整齊地堆在盤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說也沒有必要提高嗓門,既用不著說服誰,又沒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說。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靜悄悄進食的時間裡,我竟奇異地懷念起人們的嘈雜聲來。那笑聲、空洞無聊的叫聲、譁眾取寵的語聲,都使我感到親切。這以前我被那嘈雜聲著實折磨得忍無可忍,可是一旦在這奇妙的靜寂中吃起魚來,心裡卻又總像是缺少踏實感。這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覽會場:對某一特定領域懷有強烈興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場所,交換惟獨同行間才懂得的信息。
飯後返回房間,直子和玲子說要去「C區」的公共澡堂,並說如果我只淋浴的話可用這裡的盥洗室。我說也好。等她們走後,我便脫衣服淋浴,洗了頭。然後一邊用吹風機吹頭髮,一邊抽出威爾.埃文斯的唱片放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間裡放聽幾次的那張唱片是同一張。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覺的那個夜晚。事情不過發生在半年前,我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我對此不知反覆考慮了多少次的緣故。由於考慮的次數太多了,對時間的感覺便被拉長,而變得異乎尋常。
月光十分皎潔,我便關掉房間的燈,倒在沙發上聽威爾.埃文斯的鋼琴曲。窗口瀉進的明月銀輝,把東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塗了一層淡墨似的隱隱約約印在牆壁上。我從帆布包中取出裝有白蘭地的薄金屬筒,倒進嘴裡一口,緩緩嚥下。一種溫煦的感覺從喉頭往胃慢慢下移,繼而又從胃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我又喝了一口,然後把筒蓋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隨著音樂搖曳不定。
約摸過了二十分鐘,直子和玲子從澡堂回來。
「從外面看,房間的燈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團,嚇了我一跳。」玲子說,「我以為你打點行裝回東京去了呢!」
「那怎麼能。好久沒看見過這麼亮的月光,就把燈關了。」
「這樣不是蠻好的嗎,」直子說,「噯,玲子姐,上次停電時用的蠟燭好像還有?」
「大概在廚房抽屜裡吧。」
直子去廚房拉開抽屜,拿來一枝粗大的白蠟燭。我點上火,在菸灰缸裡滴下燭淚把它立起來。玲子對燭火點燃支菸。四周依舊一片寂然,在這寂然中我們三人圍著蠟燭而坐,恍若世界的角落裡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月影,飄忽不定的燭光,在潔白的牆壁上重疊交映,影影綽綽。我和直子坐在沙發上,玲子在搖椅上落座。
「怎麼樣,不喝點葡萄酒?」玲子對我說。
「這裡喝酒也不要緊嗎?」我不免愕然。
「實際是不允許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說,「不過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類,而且又不過量的話。我託一個認識的職員買回來一點點。」
「我倆常常把盞同歡咧!」直子調皮地說。
「不錯嘛。」我說。
玲子從冰箱裡取出白葡萄酒,用螺旋栓拔出軟木塞,拿來三隻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彷彿在內院貯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時,玲子從床下面掏出吉他,打開後不勝憐愛般地調了調弦,慢慢地彈起巴哈的賦格曲。雖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嫻熟,但感情充沛,疾緩有致,溫馨親暱,充溢著對於演奏本身的喜悅之情。
「吉他是來這裡後才開始彈的。房間裡不是沒有鋼琴嗎?所以就──純屬自學,加上手指對吉他還不適應,彈得很不成樣子。不過我喜歡吉他,又小巧又簡單──就好像一間溫暖的小屋。」
她又彈了一支巴哈的小品,是組曲中的一段。望著燭光,喝著葡萄酒,諦聽著玲子彈的巴哈,不覺心神蕩漾。彈罷巴哈,直子提議彈一支披頭四樂隊的曲子。
「現在是聽眾點播節目時間。」玲子瞇縫起一隻眼睛對我說,「直子來到後,我就日復一日地沒完沒了地彈披頭四,活活成了可憐的音樂奴隸。」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彈起《米歇爾》,彈得非常精采。
「好曲子!我,無比喜歡!」說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菸,「簡直就像霏霏細雨輕輕灑在無邊無際的茫茫草原。」
接著,她彈了《寂寂無人》,彈了《茱麗婭》。有時邊彈邊閉目合眼地搖著頭,然後又啜口酒吸口菸。
「彈《挪威的森林》。」直子說。
玲子從廚房拿出一個招手貓形的貯幣盒,直子從錢包裡找出一枚百元硬幣,投了進去。
「怎麼回事,這?」我問。
「我點彈《挪威的森林》時,往這裡投一百元錢,這是規矩。」直子說,「因為我最喜歡這支曲,才特意這麼做的,表示打心眼裡喜歡。」
「還能成為我的買菸錢。」
玲子揉了好幾下手指,開始彈《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滿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為感情所驅使。於是我也從衣袋裡拈出一枚百元硬幣投進貯幣盒。
「謝謝。」玲子說著,莞爾一笑。
「一聽這曲子,我就時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說,「一個人孤單單的,又冷,裡面又黑,又沒一個人出來救我。所以,只要我不點,她是不會彈這支曲的。」
「瞧你說的像電影《卡薩布蘭卡》裡似的。」玲子笑著說。
之後,玲子彈了幾支勃薩諾瓦舞曲。這時間裡,我端詳著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寫的那樣,顯得比以前健康,曬黑了不少,由於鍛煉和野外作業,體形緊繃繃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澀似的囁嚅著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樣,但整個看來,她的嬌美已開始帶有成熟女性的風韻。往日她那嬌美中時隱時現的某種銳氣──如同使人為之顫慄的刀刃般的銳氣──已經遠遠遁去,轉而蕩漾著一種給人以親切撫慰之感的特有的嫻靜。我為這樣的嬌美而怦然心動。同時又感到有些驚愕:不過半年時間,一個女人居然會有如此明顯的變化。直子這富有新意的嬌美確實一如往日或者更甚於往日,使我為之傾心癡迷。儘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東西,我還是不無遺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稱之為獨往獨來、我行我素的瀟灑,在她身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直子說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講了大學裡的罷課學潮,講了永澤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澤還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獨特的思考方式、偏頗的道德觀──對這些確切地加以說明是十分艱鉅的任務,但直子還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終想表達的意思。我隱瞞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說明我在寄宿院裡唯一來往密切的人是這等天馬行空式的人物。這時間裡,玲子懷抱吉他,再次練習了一遍剛才那首賦格曲。她仍然不時地找間隙喝口酒,吸一下菸。
「倒像個不可思議的人。」直子說。
「是不可思議。」我說。
「可你喜歡他?」
「說不清楚。」我說,「大概說不上喜歡。他那人,不屬於喜歡不喜歡的範疇,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這個。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個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虛作假的人、極其清心寡慾的人。」
「同那麼大堆女人睡覺還算清心寡慾?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說他睡過多少個女人?」
「八十個左右總還是有的吧。」我說,「不過,在他身上,睡的人數越多,每個行為所具有的含義就越模糊淡薄。我想這就是他所謂的追求目標。」
「清心寡慾就指這個?」直子問。
「就他而言。」
直子開始思索我的話。良久,開口說:「那個人,腦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樣想。」我說,「不過,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統化、理論化,頭腦好使得很。把他領來這裡試試,保準兩天就出去。說什麼這個也懂,那個也曉得,沒一個不明白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而這樣的人才會在社會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腦袋不好。」直子說,「這裡的情況還不大明白呢。就像連對我自己本身都還稀里糊塗一樣。」
「不是腦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對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兩腳放在沙發上,支起膝蓋,將下頦搭在上邊,說:「噯,渡邊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長在普通家庭,一張普通的臉,普通的成績,想普通的事情。」我說。
「呃,你最喜歡的費傑羅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將自己說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對吧?那本書,我從你手裡借來,看了一遍。」直子調皮似的說道。
「的確,」我承認,「不過我不是有意給自己貼這麼一張標籤,是從內心裡真這麼認為的,真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你從我身上發現什麼不普通的東西了?」
「那還用說!」直子驚訝似的說,「你連這點還看不出來?難道你以為我喝醉了和誰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裡,我當然沒那麼想。」我說。
直子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陣沉默。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只顧喝葡萄酒。
「渡邊君,你和多少女人睡過?」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聲問道。
「八九個。」我老實回答。
玲子停止練習,吉他「崩」一聲掉在膝上。「你還不到二十吧?到底過的怎麼一種生活,你這是?」
直子一言未發,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說了我同第一個女孩睡覺後來又分手的過程。我說對那個女孩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接著又講了被永澤拉去左一個右一個同女孩亂來的緣由。
「不是我狡辯,我實在痛苦。」我對直子說,「每個星期都同你見面,同你交談,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這點我心裡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識的女孩兒胡來的。」
直子搖了幾下頭,揚起臉看著我的臉:「對了,那時候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沒同木月君睡覺麼,還想知道?」
「還是知道好吧。」我說。
「我也那樣想。」直子說,「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們以後還要活下去。」
我點點頭。玲子在反覆練習一段樂曲的過門。
「同木月君睡覺也未嘗不可,」直子說著,取下蝶形髮夾,放下頭髮,把髮夾拿在手中擺弄著。「當然他也想和我睡覺,所以我倆不知嘗試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於為什麼不行,我卻一點也弄不清,現在也弄不清。本來我那麼愛木月,又沒有把處女貞操什麼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歡,我什麼都心甘情願地滿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頭髮,卡上髮夾。
「一點也不濕潤。」直子放低聲音,「打不開,根本打不開。所以痛得很。又乾又痛。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我們倆。但無論怎樣就是不行。用什麼弄濕了也還是痛。就這麼著,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來安慰木月──明白麼?」
我默然點頭。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剛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話,我也不願說這種事,渡邊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這事永遠埋在自己心底。但沒有辦法啊,不能不說。我自己也束手無策。可是跟你睡的時候,我濕潤得很厲害,是吧?」
「嗯。」我應道。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一見到你就濕了,一直想讓你抱著,想讓你抱,被你脫光,被你撫摸,讓你進去。這種慾望我還是第一次出現。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本來,本來我是那麼真心實意地愛著木月!」
「就是說儘管你並不愛我?」
「原諒我。」直子說,「不是我想傷你的心,但這點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確確實實是特殊關係。我們從三歲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時常一塊兒說這說那,互相知根知底,就這樣一同長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真是妙極了。頭一回來潮時我去他那裡哇哇直哭。總之我倆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所以他死了以後,我就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同別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愛上一個人。」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但沒拿穩,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幾個滾,葡萄酒灑在地毯上。我彎腰拾起酒杯,放回桌子。我問直子是不是想再喝一點,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體顫抖起來,開始啜泣。直子把身體弓成一團,雙手捂臉,仍像上次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劇抽噎。玲子扔開吉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直子的背。當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時候,直子像嬰孩似的一頭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邊君,」玲子對我說,「抱歉,你到外邊轉二十來分鐘再回來好麼?我想等一會她就會好起來的。」
我點頭起身,把毛衣套在襯衫外面。
「對不起。」我對玲子說。
「別介意。這不怪你,別往心裡去。你轉回來,她就會完全鎮靜下來的。」說著,她朝我閉起一隻眼睛。
我踏著夢幻般奇異的月光下的小路,進入雜木林,信步走來走去。月光之下,各種聲音發出不可思議的迴響。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樣,從截然相反的方向傳來甕聲甕氣的回聲。身後時而響起低微而乾澀的「卡嚓」聲。林中充滿著令人窒息的沉悶,彷彿夜行動物正在屏息斂氣地等待我的離去。
我穿過雜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來,望著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間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沒開燈的窗口,深處隱約閃動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靜止不動地呆呆凝視著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聯想到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的最後忽閃。我真想用兩手把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我久久地注視那若明若暗地搖曳不定的燈光,就像蓋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對岸的小光點一樣。
三十分鐘後,我折身回去。走至樓門口,裡面傳來玲子彈吉他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敲了下門。走進房間,不見直子,玲子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彈吉他。她指了指臥室的門,彷彿說直子在裡邊。隨後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發上,叫我坐在旁邊,並把瓶裡剩的葡萄酒分倒在兩個杯裡。
「她不要緊的。」玲子輕輕拍著我的膝頭說,「獨自躺上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別擔心,只是心情有點激動。嗯,我們兩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說。
我和玲子沿著街燈下的路面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網球場和籃球場那裡時,在長凳上坐下。她從長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籃球,捧在手中團團轉動。稍頃,問我會不會打網球,我說會倒是會,只是非常差勁兒。
「籃球呢?」
「也不怎麼拿手。」
「那麼,你拿手的到底是什麼呢?」玲子堆起眼角皺紋笑著問,「除了同女孩子睡覺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麼拿手。」我有點不悅。
「別生氣,開個玩笑。噯,到底怎樣?什麼東西拿手?」
「沒有稱得上拿手的啊。喜歡的倒是有。」
「喜歡什麼?」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喜歡一個人做事囉?」
「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提不起興致。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麼都無所謂。」
「那麼冬天來這兒好了。冬天我們搞越野滑雪,你保準會喜歡上的。在大雪裡邊撲騰撲騰一走一整天,弄得渾身是汗。」玲子說道,然後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燈下檢查樂器似的定定細看。
「直子經常那樣吧?」我問。
「是啊,不時地,」玲子這回看著我的左手說,「不時出現那種情況,亢奮、哭泣。不過不要緊,這樣還好,因為可以把感情宣洩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洩不出去。那一來,就會憋在心裡,越憋越多,各種感情憋成一團,在體內悶死,那可就要壞事了。」
「我剛才沒什麼失言吧?」
「根本沒有。不要緊,就算有什麼失言也用不著擔心,只管照實直說,那樣再好不過。即使那樣互相有所傷害,或者像剛才那樣一時使對方情緒激動,長遠看來也還是那樣做最好。如果你誠心誠意地想使直子康復,就那樣做好了。你剛來時我就向你說過,不是想幫助那孩子,而是想通過使她恢復而同時恢復自己自身,這就是這裡的醫療方式。所以就是說,在這裡你必須推心置腹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外面的世界,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和盤托出麼?」
「是啊。」我說。
「我在這裡待了七年,親眼看見很多人進來出去。」玲子說,「也許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憑直覺就能看出這個人是能好還是不能好。但對於直子,我卻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孩子到底將怎麼樣呢,我實在把握不住。也許下個月就能出院,也許年復一年地在這裡長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對你提不出什麼建議。提也只能是極為泛泛的,例如要誠實啦要互相幫助啦,等等。」
「為什麼偏偏對直子看不出來呢?」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那孩子的緣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摻雜太多啦。我說,我喜歡那孩子,真的。另外與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挺複雜的,就像一團找不著頭緒的亂麻,關鍵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來。而清理,一來可能花很多時間,二來說不定會因某種偶然原因突然前功盡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籃球捧在手裡,團團轉動一會,「砰」一聲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對我說,「這是我對你的又一個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錯綜複雜,甚至叫人無計可施,也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急於求成地強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必須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試試看。」我說。
「也許花時間,也許花時間還不能全好。這點你可想過?」
我點點頭。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邊拍球一邊說,「尤其對你這樣年齡的人。唯有耐著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證。你能辦到?你愛直子愛到那個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諱,「甚至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我都不大清楚,當然意義上與直子不同。但是,我準備竭盡全力。如若不然,我對自己都將不知何去何從。所以,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同直子必須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別無共渡難關的途徑。」
「還同路上隨便碰見的女孩睡覺?」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該一直通過手淫等待下去不成?這樣下去,對我本身都沒辦法處置。」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輕拍一下我的膝部,說:「聽我說,我並不是說你同女孩子睡覺有什麼不妥。如果你覺得那樣可以,也無所謂。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決定。我要說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損自己。懂嗎?那是最得不償失的。十九、二十歲,對人格的成熟是至關重要的時期,如果在這一時期無謂地糟蹋自己,到老時會感到痛苦的,這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要慎重地考慮。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麼也要珍惜自己。」
我說想想看。
「我也有二十歲的時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說,「信嗎?」
「信,當然信。」
「打心眼裡信?」
「打心眼裡。」我笑著說。
「雖說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滿可愛的咧,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這樣的皺紋。」
我說我非常喜歡那皺紋,她說謝謝。
「不過,往後你可不要對女人誇她的皺紋有魅力。雖然我給你這麼一說倒是高興的──」
「一定注意。」我說。
她從褲袋裡取出錢包,從該裝月票那欄裡拈出張照片給我看。是個十來歲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腳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著。
「長得很漂亮吧?我女兒。」玲子說,「今年初寄來的。現在,怕是小學四年級了。」
「笑的樣子很像。」說著,把照片還給她。她把錢包揣回褲袋,輕聲抽了一下鼻子,叼菸點燃火:
「我年輕時,打算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才能也還過得去,周圍人也都那樣認為,聽的誇獎話可多得很哩。音樂會上拿過名次,音樂大學裡一直名列前茅,畢業就去德國留學也大體定了。可以說,真是一帆風順的青春時代。幹什麼都一帆風順,即使不一帆風順,周圍人也都會設法使我一帆風順。但出了一件怪事,整個世界在一天裡就顛倒過來了。那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比較重要的音樂會,我為此練習了很長時間。不料小指突然不會動了,也不知為什麼不會動的,反正一點也動不得了。於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熱水浸,又是停練兩三天,可還是毫不見效。我嚇得臉都青了,跑到醫院去。做了好多種檢查,結果醫生也莫名其妙。說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經也毫無問題,不該不會動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裡也還是查不出確切起因,只說大概是音樂會前的疲勞造成的,建議我無論如何要離開鋼琴一段時間。」
玲子深深吸了口菸吐出,歪了好幾下頭:
「就這樣,我決定到伊豆祖母那裡靜養一些時日。就是說,放棄音樂會,好好輕鬆一下,兩周時間不接觸鋼琴,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可就是不成。無論做什麼,頭腦裡出現的儘是鋼琴,除了鋼琴別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小手指會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動彈不得呢?果真那樣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頭腦裡反覆想的全是這些。其實也難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鋼琴就是我的一切。我四歲開始練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還是琴,此外我幾乎什麼都沒考慮過。怕弄壞手指,家務事一點沒做過。也就因為鋼琴彈得好,周圍人都對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從如此長大的女孩手裡奪走鋼琴,還能剩下什麼?這麼著,『砰』!頭腦的發條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腦袋一片混亂、一團漆黑。」
她把煙頭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幾下脖子:
「於是,當鋼琴演奏家的美夢化為泡影了。住了兩個月院才出來。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動了,便去音樂大學復學,總算畢了業。然而,一種東西已經消失了,一種像活力凝聚體那樣的東西已經從我身上永遠消失了。醫生也說我神經太衰弱了,不適宜當職業鋼琴家,勸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家裡收學生教課。可那多麼叫人難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攔腰截斷了一樣,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二十年剛過就徹底報銷了。你不認為這太殘酷了?我曾經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過來時卻已兩手空空。誰也不再鼓掌,誰也不再嬌寵,誰也不再誇獎,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家裡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級教程就是小鳴奏曲。心裡難過死了,動不動就哭一場,窩囊啊!才能比我明顯差一大截的人在哪裡的音樂會上獲得了第二名,又在哪裡的音樂廳裡舉行獨奏會──每當聽到這類消息,我就懊惱得眼淚流個不止。
「父母也對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觸到膿腫似的。其實我也明白,他們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還為自家女兒自豪著,可如今卻成了精神病院的歸來者,婚事都很難談攏。在一起生活,他們的這種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樣真真切切,難受得不知怎樣才好。而一出門,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議論我,嚇得我門都不敢出。於是就又『砰』的一聲,發條飛了,線團亂了,一時天昏地暗,這是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當時我在療養院住了七個月。不是這裡,是圍著很高的院牆,大門緊閉的地方。又髒又沒有鋼琴──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還是一心想離開那裡,拚死拚活地配合治療。七個月──長啊!就這樣皺紋一條條爬了上來。」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後不久和丈夫相識結婚了。他比我年紀小,在一家製造飛機的公司當工程師,是跟我學鋼琴的學生。好人吶!話語雖然不多,但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練習了半年鋼琴後,突然問我能不能同他結婚。是一天練完琴喝茶時突如其來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們既沒約會過,甚至連手都沒握過。我吃了一驚,就說不能跟他結婚。我說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也懷有好感,但由於多種緣由不能同他結婚。他說他想聽那緣由,我便毫不隱瞞地全都告訴了他。說自己曾因腦袋不正常住過兩次院,連細節也一一講了。我對他說導致那種情況的出現的是什麼原因,以後也有可能反覆。他說讓他再想一下,我說盡可以慢慢考慮,萬萬倉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來的時候,還是說想結婚。於是我說:『等我三個月。這段時間裡我們交往一下。之後若你還是有想結婚的心情,那時兩人再商談一次。』
「三個月時間裡,我們每週約會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說了很多話。這一來,我不折不扣地喜歡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來。只要兩人在一起,我心裡就豁然開朗,各種惱人事一掃而光。雖說當不成鋼琴家,住過精神病院,但人生並未因此告終,人生中還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產生了這種心情,僅這一點我就衷心地感謝他。三個月過後,他說還是想同我結婚。『如果想和我睡覺是可以睡的。』我對他說,『我,還沒同任何人睡過覺,但因為我頂喜歡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但同我結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結婚,勢必就要連同我的麻煩事包攬過去,而這要比你想的嚴重得多。這也不要緊嗎?』
「他說不要緊。說他不是單單想同我睡覺,而是想同我結婚,同我共同承擔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不真這樣想他是不會說出口的,而一旦說出口就信守諾言,他就是這樣的人。於是我說好吧,那就結婚吧。實際上也只能這樣說。結婚大概是在那以後四個月。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斷絕了關係。他家是四國鄉下有些來歷的家族,父母對我進行了徹底調查,知道我住過兩次院,就反對這門婚事,吵了起來。反對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我們連婚禮也沒有舉行。只去區政府辦了結婚登記,到箱根住了兩個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這麼著,我直到結婚還是處女,到二十五歲。像是在說謊吧?」
玲子喟嘆一聲,重新捧起籃球。
「只要在這個人身邊,就問題不大,我當時想,」玲子說,「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不至於舊病復發。知道嗎,對我們這種病來說,最重要的是信賴感。一切交給這個人好了!每當我的情況稍有不妙,也就是發條剛一開始鬆動,他就會當即察覺,精心地不厭其煩地予以糾正──擰緊發條,解開線團──只要有這種信賴感,我的病一般是不會反覆的。只要存在這種信賴感,那『砰』的一聲就不會發生。我是那麼高興,心想人生是多麼美好啊!那感覺,就像被人從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撈出來、用毛巾被裹著放到溫暖的床上一樣。婚後兩年有了孩子。從那以後一心撲在照顧孩子上。自身的病什麼的,也因此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早上起來,做家務,照料孩子,他回來時就讓他吃飯──每天都是這樣。但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持續了幾年?持續到三十一歲。而後便又『砰』的一聲,斷裂了!」
玲子給菸點上火。風已經停了,煙直線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覺之間,空中已閃出無數的銀星。
「遇上什麼了?」我問。
「呃──」玲子說,「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簡直就像一個圈套或一口陷阱似的在那裡靜等著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她抬起沒夾菸的那隻手,揉了下太陽穴。「對不起呀,光聽我說了。本來你是來看直子的。」
「真的想聽。」我說,「可以的話,講給我聽聽好麼?」
「孩子上幼兒園後,我又開始多少彈幾下琴。」玲子接下去說,「不是為別人,是為我自己彈的。彈巴哈、莫札特、斯卡拉蒂。當然,因有好長時間的空白,樂感很難恢復。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聽從使喚。但我仍很高興,畢竟又能彈鋼琴了。每次一彈起來,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熱愛音樂,何等地渴求音樂。真是太美妙了,能為自己演奏。
「前邊我已說過,我從四歲就開始彈鋼琴,但想起來,卻連一次都沒為自己彈過。或者為通過考試,或者因為是課題曲,或者為使別人感動,彈來彈去為的就是這些。當然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種樂器。但在過了一定的年紀之後,人就不能不為自己演奏,所謂音樂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在我從音樂尖子淪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歲之後,才總算悟出這個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抓緊幹完家務,便動手彈自己心愛的曲子,一彈一兩個鐘頭。這期間什麼問題也沒有,沒有吧?」
我點點頭。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見時打聲招呼那種關係的太太登門找我,說她有個女兒想跟我學鋼琴,問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說法,那孩子從我家門前路過時經常聽到我彈鋼琴,感動得不得了。而且認得我,還很崇拜。孩子正在讀初中二年級,這以前從師學過好幾次,由於不止一個的原因總是進展不順利,眼下沒跟任何人學。
「我拒絕了。我說一來我有好些年空白,二來若完全是初學者還另當別論,而從中途教一名已練過幾年的人是十分困難的。況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時間。再說──當然這點我沒向對方說出──動不動就換老師的孩子,誰接手都傷腦筋。可是那太太非讓我見見她女兒,說哪怕只見一面也好。我見這人有點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絕,加上對只求見面也不好拒之門外,便說如果僅僅見一面倒也無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個人來了。漂亮得活像個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麼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後都沒見過。頭髮像剛剛研出的墨一樣油黑油黑,長長披落下來。十指纖纖,眼睛忽閃忽閃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軟,簡直像剛剛做出來似的。剛見到她時,我半晌都忘了開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廳沙發上一坐,頓時滿室生輝,判若別境。細細看去,直覺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瞇縫起來才行。就是這麼個女孩兒,直到今天還歷歷在目。」
玲子好半天瞇起眼睛,彷彿眼前真出現了女孩那張臉: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這個那個,談了一個多小時,包括音樂方面的、學校裡邊的。一眼就知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說話有條有理,意見也一針見血,具有吸引對方的天賦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於怕人的到底是什麼,當時的我卻捉摸不透,只是驀然間覺得她機靈得令人生畏。不過,當面同那孩子談起來,便會不知不覺地失去正常的判斷力。就是說,對方太年少、太嫵媚了,以致被其氣勢壓倒,大為自慚形穢,因而即使一晃閃出否定的念頭,也會轉而懷疑那定然出自一種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
她搖了幾下頭: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樣聰明漂亮的話,我會成為一個更地道的更有作為的人。既然那般聰明漂亮,還別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寵愛,還何苦要欺侮、蹂躪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腳不可的客觀原因嗎!」
「她做什麼讓你難堪的事了?」
「啊,讓我按順序說吧。那孩子是個病態的扯謊鬼,完全是一種病症。無論什麼,開口就編造謊話。在編造時間裡,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並且為了使編造的某個謊言不露出破綻,甚至把周圍相關的事物統統改頭換面。若是一般情況,肯定會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於頭腦轉得飛快,早搶在別人生疑之前就彌合得天衣無縫,因此對方根本察覺不出來。這就是所謂扯謊。而且一般說來,誰也不會以為那麼漂亮的孩子居然會為雞毛蒜皮的瑣事大扯其謊,包括我在內。那孩子扯的謊話,半年時間我聽得真可謂數不勝數。但一次也沒有懷疑過,儘管從根到梢全是謊話。傻瓜呀,純粹是傻瓜!」
「都說什麼謊呢?」
「無所不包。」玲子不無嘲諷意味地笑著說,「剛才說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謊,就勢必為此編造出一大堆相關的謊言。這就是說謊症。問題是,說謊症患者的謊言在一般情況下屬於無罪一類,因為周圍人大多心中有數。而那孩子則不同:為了保護自己,她可以滿不在乎地任意造謠中傷,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東西。在母親或親朋好友等容易識別其謊言的對手面前,她不大扯謊,非扯謊不可的時候也認真考慮再三,絕對不至於讓對方發覺。而萬一被發覺了,她便從那美麗的眼睛裡一滴接一滴地擠出眼淚,或解釋或道歉,用那小鳥依人般的聲音。這一來,誰都不好再發火了。
「至於那孩子為什麼選擇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為她的犧牲者選擇的,還是為尋求某種解脫選擇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當然嘍,事到如今知不知都無所謂了。因為一切都已過去了,我又落到了這步田地。」
短暫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親的話重複說了一遍。說在我家門前路過時聽到我的鋼琴,大為感動。在外面遇到過我幾次,很是崇拜。說的可是『崇拜』喲。結果我臉都紅了,怎麼好讓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兒崇拜呢!不過,我想她這也並非完全說謊。當然,我已年過三十,又沒她那麼漂亮那麼聰明,又沒什麼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種吸引那孩子的什麼東西──或許是她所缺乏的一種什麼。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對我發生興趣。噯,這可不是自吹自擂喲!」
「明白,我能明白。」我說。
「她拿來了樂譜,問我可不可以彈幾下試試。我說可以,請彈好了。她就彈了巴哈的創意曲。那個麼,怎麼說呢,彈得很有意思,或者說不可思議,總之不一般。當然,技術並不怎麼好。畢竟沒有進過專門學校,從師練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她自己的手法,一聽就知沒經過專業訓練。如果在音樂學校的實踐考試上這麼彈的話,只消一聲就會立遭淘汰。可她彈的還是值得一聽。就是說,儘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塗,但剩下的百分之十還是發揮得相當可以。這也就是巴哈的創意曲。於是我對那孩子發生了極大興趣,心想這孩子究竟怎麼回事呢?
「說起來,世上彈巴哈彈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彈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沒有。問題是那種演奏十之八九都沒什麼內容,乾巴巴的空洞無物。可那孩子呢,雖然彈得並不高明,卻多少有一種至少足以打動我的東西。因此我想:這孩子或許有教的價值也未可知。當然,現在把她重新訓練成職業家為時已晚,但培養成像當時的我──現在也如此──那樣自彈自娛的快樂的鋼琴手估計還是可能的。結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這女孩,不是默聲不響地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種類型的人,而是個為了讓別人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於心計的孩子。怎樣才能使人產生好感,怎樣才能獲得別人的誇獎──這一套她瞭然於心。包括怎樣的演奏風格才能打動我,也都經過精心算計。並且將值得一聽的那部分不知拚命練習過多少次,這完全想像得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縱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現在,我也還是認為那演奏相當不錯。現在再讓我聽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樣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謊等缺點。知道嗎,世上偏偏就有這樣的事。」
玲子聲音乾澀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話頭,沉默良久。
「那麼你收她做學生了?」我問。「是的。每週一次,週六上午,那孩子的學校週六休息。她一回也沒缺過課,從不遲到,滿理想的學生啊!練習也很專心。練完後,我們就吃蛋糕、聊天。」說到這裡,玲子突然意識到似的看看錶。「噢,我們差不多該回房間了,有點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腦後了吧?」
「哪裡會忘,」我笑道,「只是給你的話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著聽,明天再講吧。話長,一次講不完的。」
「簡直是《一千零一夜》。」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東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們穿過來時那條雜木林小道,回到房間。蠟燭熄了,客廳的電燈也沒開。臥室的門開著,裡面亮著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灑進客廳。就在這模模糊糊的燈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發上。她已換上長睡衣樣子的衣服,領口緊緊扣到脖子上,腳蹬沙發,支起膝蓋坐著。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頭頂上:
「好了?」
「嗯,好了,對不起。」直子低聲說。然後轉向我,害羞似的又說了聲對不起。「你嚇了一跳?」
「有一點兒。」我微笑著說。
「到這兒來。」直子說。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發上拱著膝蓋,彷彿要說悄悄話似的把臉湊近我的耳邊。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聲對我的耳朵說了聲「對不起」,隨即移開身體。
「有時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直子說道。
「我有時也那樣的。」
直子淺淺露出笑容,看著我的臉。
「嗯,可以的話,想聽聽你的情況,」我說,「這裡的生活,每天都做什麼,有什麼樣的人。」
直子於是緩緩然而語言清晰地談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六時起床,在這裡吃早餐、清掃鳥舍,之後便大多去農場勞動,照顧蔬菜。午飯前或午飯後有一小時同主治醫生個別會面的時間,或者進行集體討論。下午是自由活動,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講座、野外作業或體育項目。她選聽了幾個講座,有法文、有編織、有鋼琴、有古代史,等等。
「鋼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說,「此外她還教吉他。我們都互相當學生當老師。擅長法文的教法文,做過社會科教師的教歷史,織東西拿手的教編織。只就這點來說,差不多成了一所學校。遺憾的是我沒一樣東西可教別人。」
「我也沒有。」
「反正我在這裡要比在大學時學得起勁。很用功,而且用起功來覺得很有意思,可好著哩!」
「晚飯後一般做什麼呢?」
「與玲子姐聊天、看書、聽唱片,或到別人房間玩。就這些。」直子說。
「我練吉他、寫自傳。」玲子開口了。
「自傳?」
「說句玩笑。」玲子笑道,「我們十點左右就上床了。如何?這生活很利於健康吧?睡覺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錶,差不多九點。「那,怕是快要睡了吧?」
「不,今天沒關係,哪怕晚一些。」直子說,「好久沒見了,想再談一會。你說點什麼可好?」
「剛才只我一個人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兒。」我說,「記得以前我同木月君兩人去看望你那時的情形麼?在海邊醫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級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術時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記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騎摩托去的,提著化得軟綿綿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過總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時,你像是寫了一首長詩。」
「那個年齡的女孩誰都寫的。」直子吃吃笑道,「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時想起。海風的氣味兒、夾竹桃,這個那個,忽然湧上心頭。」我說,「好了,木月君那時常去探望你吧?」
「哪裡談得上探望,幾乎沒去的。過後我們還因此吵了一架呢。開始時去一次,再就是和你兩個,往下就沒影了。你說過分不?一開始去那次像有什麼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十分鐘就走了。帶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亂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剝開桔子讓我吃,接著又嘟嘟囔囔了幾句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就一晃兒人不見了。還說什麼他一進醫院就頭疼。」說到這裡,直子笑了。「在這方面那人還一直停留在小孩階段。這不是,哪裡會有什麼喜歡醫院的人呢!也正因為這個,人們才去看望,讓病人振作起來。可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過和我兩人去的時候可不是那個樣子,和普通人做的沒什麼兩樣。」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說,「他那人,在你面前總是那樣,拚命掩飾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歡你。所以才盡可能只讓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勁頭就沒有了,真是個心情說變就變的人。舉例說吧,本來一個人口若懸河地說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間突然一言不發了。這事經常發生,從小就一直這副德性。儘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發上調換了一下疊架的兩腿:
「他總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卻總是不能如願,又是著急又是傷心。本來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卻直到最後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那個也要幹,這裡也得改──頭腦裡轉來轉去的淨是這些東西。可憐的木月!」
「不過,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讓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確實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聽見,肯定高興。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對我來說,木月也是我絕無僅有的朋友。」我說,「除他以外,過去和現在我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樂意和你、木月三人待在一起,那樣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嗎?那一來,我心裡非常快活,也舒展得開。因此我很喜歡三個人在一塊兒。你怎麼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擔心你會怎麼想。」說著,我輕輕搖了下頭。
「可問題是這種狀態不可能無止境地持續下去,那小圈子般的東西不可能維持到永遠。這點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裡清楚,不錯吧?」
我點頭。
「不過,老實說來,我甚至連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喜歡他好的一面那樣。不是嗎?他沒有一點壞心和惡意,只是軟弱罷了。可我這麼說時他不信,並且這麼說:『直子,那是因為你我從三歲就形影不離,你對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麼是缺點什麼是優點都分辨不清,很多東西都一鍋粥攪在一起了。』他時常這麼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還是喜歡他,對除他以外的人幾乎連興致都提不起來。」
直子把臉轉向我,淒然地漾出淺淺的笑意:
「我們同普通的男女關係有很大區別。那關係就像肉體的某個部分緊緊相連似的。即使有時離得很遠,也像有一種特殊引力會重新把我們拉回原來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發展成為戀人是極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慮和選擇的餘地。十二歲時我們接了吻,十三歲時就已經相互愛撫過了。或我去他房間,或者他來我房裡玩,我用手幫他把它處理──可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我們早熟,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滿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洩為快,我會幫助他而絲毫不以為意。因此,假如有人為此責備我們,我肯定會大感意外,或者生氣的:我們也沒做什麼錯事,做的不過是應該做的罷了。我們倆,相互細細看過對方的身體,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這種感覺。但相當長時間裡,我們控制自己,沒有往前邁一步。一來怕懷孕,二來當時又不清楚該怎樣避孕──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手拉手長大的。普通處於發育期的孩子所體驗的那種性的壓抑和難以自控的苦悶,我們幾乎未曾體會過。剛才也說過了,我們對性一貫是開放的。至於自我,由於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擔,也沒有特別強烈地意識到。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我們兩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係。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仍在一起、相親相愛,並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見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幾下頭髮。髮夾已經摘掉,每一低頭,髮便落下遮住她的臉。
「或許,我們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賬償還回去。」直子揚起臉說,「償還成長的艱辛。我們在應該支付代價的時候沒有支付,那筆帳便轉到了今天。正因為這個,木月才落得那個下場,我才關在這裡。我倆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餓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總一直這樣下去啊,我們一天比一天長大,必須到社會上去。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義就像根鏈條,把我們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鏈條。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結果卻未能如願以償。」
我點點頭。
「不過我們可壓根兒沒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確確喜歡你,對我們來說,與你的巧遇是我們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並且現在仍在繼續。雖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連的唯一鏈條,即使是現在。正像木月喜歡你那樣,我也喜歡你。儘管我們完全沒那個意思,可是在結果上我們恐怕還是傷了你的心。真是一點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直子沉下頭,一陣沉默。
「如何,喝點可可好麼?」玲子開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說。
「我想喝帶來的白蘭地,可以嗎?」我問。
「請請。」玲子說,「可能給我一口?」
「那還用說!」我笑道。
玲子拿來兩個杯子,我和她乾了一杯,隨後玲子去廚房做可可。
「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兒?」直子說。
可是我並沒有令人高興的現成話題。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隊還在就好了。只要那傢伙在,笑料就會源源不斷產生出來,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們便頓時心花怒放。真是遺憾之至!無奈,只好不厭其煩地大講特講大家在宿舍裡過著怎樣不講衛生的生活。由於太不講衛生了,我講起來都心生不快,但她們兩人都似乎覺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接著,玲子又模仿各類精神病患者的神情舉止,這也十分好笑。十一點時,直子眼睛透出睏意,玲子便把沙發背放倒當床,拿來褥單、毛毯和枕頭。
「半夜過來玩也可以,只是別弄錯對象喲!」玲子說,
「左邊床上沒有皺紋的身體是直子的。」
「胡說,我在右邊。」直子說。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幾項活動,我們去野遊好了。附近有個很不錯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說。
她們輪換去盥洗室刷完牙走進臥室後,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在發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的長。月光依然銀燦燦地瀉滿房間。直子和玲子睡的臥室裡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籟,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彷彿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吉他的裊裊餘音。但這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入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地排著綠柳,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並不弱,而柳枝卻紋絲不動。怎麼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著一隻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鳥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然而那鳥卻飛不起來,豈止飛不起來,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噠啪噠」紛紛落地。
睜眼醒來時,我恍惚覺得仍繼續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裡隱約泛著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地坐在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抱雙膝,如同飢餓的孤兒似的把下頦搭在膝頭。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邊的手錶,本該放在那裡,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乾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著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髮的一側照例用蝶形髮夾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髮夾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係,她嘴唇的陰影被誇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著她心臟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儼然是在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為了緩解喉頭的乾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聲響居然意外的大。直子於是像響應這一回聲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帶著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麼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麼。儘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三十公分,卻覺得她離我幾光年之遙。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後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解開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彷彿繼續做夢似的,注視著她用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後,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麼也沒穿。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髮夾。脫掉睡衣後,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著我。沐浴著柔和月光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每當她稍微動下身子──實在是瞬間微動──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開來,遍佈身體的陰影亦隨之變形。渾圓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頭,小坑般的肚臍,構成腰骨和陰毛的粗粒子的陰影,這些都恰似靜靜湖面上蕩漾開來的水紋一樣改變著形狀。
這是何等完美的肉體啊──我想。直子是何時開始擁有如此完美肉體的呢?那個春夜我所擁抱的她那肉體何處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輕緩地給哭泣不已的直子脫衣服的時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體並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頭像是安錯位置的突起物,腰間也總有點不夠圓熟。當然,直子是美麗的姑娘,肉體也富有魅力。這使我爆發性的衝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朝我壓來。儘管如此,我在抱著她的裸體愛撫、接吻的同時,仍不免對肉體這一物件的不勻稱、欠精巧驀然產生一縷奇妙的感慨。我抱著直子,想向她這樣解釋:我在同你交歡,進入你的體內。但實際並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無所謂的,無非是身體間的一種接觸罷了,我們不過是在相互訴說只有通過兩個不完美身體的相互接觸才能訴說的情感而已,並以此分攤我們各自的不完美性。當然這種解釋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來。於是我只能默不作聲地緊緊摟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體,我便從中感到有一種類似未經過徹底馴化的異物仍留在她身體表面那樣粗糙而生硬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激起我的愛慾,使我衝動得可怕。
然而,現在我眼前的直子身體卻與那時截然不同。我想,那肉體已經變遷,如今已變得無比完美而降生在月華之中。首先,少女的輕盈柔軟已於木月去世前後驟然消去,而隨後代之以成熟的豐腴。由於直子的肉體完成得過於完美無缺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胸部、隨著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這裸體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約五六分鐘。而後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扣好扣子。全部扣罷,倏地站起身,悄然打開臥室的門,消失在裡面。
我在床上許久靜止未動,而後轉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錶,對著月光一看:三點四十分。我去廚房喝了幾杯水,折身上床,結果直到天光大亮──灑滿整個房間的陽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後還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過來,在我臉頰「啪啪」拍了兩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給我收拾床的時間裡,直子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邊哼著什麼一邊燒水、切麵包,我站在旁邊望了一會,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喂,眼睛好紅啊,怎麼搞的?」直子邊倒咖啡邊對我說。
「到半夜醒了一次,往下也沒睡好。」
「我沒打呼嚕?」玲子問。
「沒有。」我答。
「還好。」直子說。
「他,倒滿規矩的哩!」玲子打著哈欠說。
最初我以為當著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是出於害羞,但在玲子從房間消失後她的神情仍毫無變化,眼睛仍舊那麼晶瑩清澈。
「睡得可好?」我問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輕鬆。這回攏住頭髮的是沒有帶任何裝飾的樸素的髮夾。
我這難以釋然的心情在吃飯時間也未改變。我往麵包上塗黃油,剝開煮雞蛋,同時像要尋找什麼痕跡似的坐在直子對面,不時地瞟她一眼。
「我說,渡邊君,今早你幹嘛總看我的臉?」直子好笑似的問道。
「他麼,怕是在熱戀著一個人。」玲子說。
「你熱戀一個人?」直子問。
「或許。」我也笑著說。
這兩個女子於是就此拿我開起玩笑。我聽著聽著,決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間那件事,悶頭吃麵包、喝咖啡。
※※※
早飯後,兩人說要去鳥舍給鳥餵食,我也打算跟去。她倆換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長靴。鳥舍在網球場後面一個不大的公園內。裡邊有各種各樣的鳥,從雞到鴿子都有,還有孔雀、鸚鵡。四周有花壇,有觀賞樹,有長凳。同是患者模樣的兩名男子用掃帚在路上清掃落葉,兩人看上去都在四十至五十歲之間。玲子和直子走到那兩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還說了句什麼笑話,逗得兩個男子直笑。花壇裡開著大波斯菊,觀賞樹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齊齊。鳥兒一見到玲子,馬上唧唧喳喳歡叫著在欄裡撲來撲去。
她們鑽進鳥舍旁邊的小倉房,拿出飼料袋和橡膠軟管。直子把橡膠管接在水龍頭上,擰動開關,然後在注意不讓鳥跑出的同時進入欄內,清洗髒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飛濺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耀眼,孔雀們生怕濺到身上,在欄裡「撲撲通通」地一陣逃竄。火雞則揚起脖子,像老大不高興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著我。鸚鵡在橫桿上彷彿心懷不滿,弄出很大聲音拍打著翅膀。玲子對著鸚鵡學了聲貓叫,鸚鵡便鑽到角落裡縮起肩膀,稍頃叫道:「謝謝。神經病,臭屎蛋。」
「誰這麼教的?」直子嘆息道。
「不是我喲,我哪裡會教這種歧視人的話。」玲子說。隨即又學了聲貓叫,鸚鵡這回沒再吭氣。
「這小傢伙,有一次給貓嚇個半死,那以後就怕貓怕得什麼似的。」玲子笑道。
打掃完畢,兩人放下清掃用具,接著把飼料投進每個飼槽。火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積水,跑過來一頭扎進槽內,直子拍打牠的屁股,牠也顧頭不顧臀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這活兒?」我問直子。
「是啊。新來的女的,一般都做這個,簡單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說。
鳥舍後面是兔舍,十來隻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掃帚把兔糞掃在一起,給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隻小兔貼在臉上。
「可愛吧?」直子欣欣然地說。然後讓我抱,那暖乎乎的小圓團兒在我懷裡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兩耳一抖一抖地直動。
「放心,這人不用怕的。」直子說著,用手指撫摸小兔的腦門,看著我的臉甜甜地一笑。那張笑臉沒有一絲陰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並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麼回事呢?那千真萬確是直子本人呀,絕非什麼夢境──她確實在我面前脫光了身子──
玲子打口哨悠揚地吹著《驕傲的瑪莉》,一邊歸攏垃圾,裝到塑膠袋裡,紮上口。我幫忙把清掃工具和飼料袋收進小倉房。
「我最喜歡早晨。」直子說,「一切都好像重新開始似的。中午時間一到我就有些傷感,晚上最最討厭。每天每日我都是這麼想著度過的。」
「而且那麼想著的時間裡,你們也會像我一樣上了年紀──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時間裡喲!」玲子不無得意地說,「快得很哩!」
「不過玲子姐看起來倒是挺高興上年紀似的。」直子說。
「上年紀我是並不高興,可也不想再年輕一次。」玲子應道。
「那為什麼?」我問。
「嫌麻煩唄,那不明擺著。」玲子回答。隨即便繼續吹著《驕傲的瑪莉》,把掃帚放進倉房,關好門。
返回房間,她們脫下長膠靴,換上普通運動鞋,說這就去農場。玲子勸我留在這裡看書或做點什麼算了,因為去看也沒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業。
「看完書,盥洗室桶裡滿滿裝著我們的髒內衣內褲,洗洗可好?」玲子說。
「開玩笑吧?」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那還不是,」玲子笑著說,「當然是開玩笑嘛,這種話。你這人倒蠻可愛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著贊同。
「我看德文好了。」我嘆了口氣。
「乖孩子,我們等不到中午就回來,可得好好用功喲!」玲子說。隨即兩人呵呵笑著離開房間。窗下傳來一夥人走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我走進盥洗室,重新洗把臉,拿她們的指甲鉗剪了指甲。就兩位女士居住這點來說,這盥洗室真是樸素俐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曬膏、洗頭膏一類東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妝品模樣的東西卻幾乎見不到。剪罷指甲,我去廚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邊喝邊打開德文課本。我揀了一塊暖洋洋的向陽處,只穿件圓領半袖衫,逐個往下背德文語法表。這時我不由產生不可思議的感覺:德文不規則動詞同這餐桌之間,似乎相隔著所能想像得到的最遙遠的距離。
十一點半,兩人從農場回來,輪流進去淋浴,換上潔淨衣服。接著三人去食堂吃午飯,飯後步行到大門口。這回門衛倒正好在門衛室內,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著想必從食堂端來的午飯。擱物架上的晶體管收音機播著歌曲。我們走到時,他「呀」一聲揚下手,寒暄一句,我們也道了聲「您好」。
玲子說三個人這就出去散步,大約要三個小時後回來。
「噢,隨便,隨便。嗯,天氣蠻好嘛!沿河谷那條路因最近一場大雨有塌方危險,其他的儘管放心,沒問題。」門衛說。
玲子在一張外出登記樣的紙上寫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時間。
「路上注意些!」門衛囑咐道。
「挺熱情的嘛!」我說。
「那人這地方有點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著腦袋說。
這且不論,反正天氣確如門衛所說,果然不錯。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藍,只有斷斷續續的雲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幾縷淡白,宛如漆工試漆時塗出的幾筆。我們沿著「阿美寮」低矮的石圍牆走了一會,便離開牆,順著一條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頭的是玲子,直子中間,我最後。玲子在這羊腸小道上步子邁得甚是堅定,儼然一副對這一帶的山勢無所不知的派頭。我們幾乎沒再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搬動腳步。直子身穿白襯衫藍布褲,外衣脫了拎在手中。我邊爬邊望著直子在肩頭飄來擺去的垂直秀髮。直子不時地回過頭,和我目光相碰時便微微一笑。坡路長得簡直令人發暈,但玲子的步調居然一點不亂,直子時而擦把汗,隨後緊追不捨。倒是我因好久沒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氣喘吁吁。
「經常這麼爬山?」我問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輕鬆。」我說。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頂得住才行!」玲子說。
「運動不足嘛。」
「光顧和女孩廝混了。」直子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本想反駁一句什麼,但透不過氣,終未能順利出口。頭上生著一根裝飾性羽毛的紅色小鳥不時從眼前掠過。它們那以藍色天空為背景飛行的身影十分賞心悅目。周圍草叢裡盛開著各色野花,白的、藍的、黃的,多得令人眼花緣亂。到處都有蜜蜂的嗡嗡聲。我一邊觀賞眼前景致,一邊一步步往上移動,什麼也不去想。
又爬了十多分鐘,山路沒有了,來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們在這裡歇息片刻。擦汗,喘氣,喝水筒裡的水。玲子找來一種什麼葉片,做成哨笛吹著。
下坡路便徐緩了,兩側狗尾草已經抽穗,黑壓壓的又高又密。大約走了十五分鐘,我們路過一處村莊。村裡空無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廢棄了。房前屋後長滿齊腰高的荒草,牆上的窟窿裡沾著白花花的乾鴿子糞。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開木板套窗便可以馬上住人。我們從這早已斷絕煙火的無聲無息的房子中間的道路穿過。
「其實也就是七八年前,這裡還有幾個人居住著。」玲子告訴我說,「四周全是莊稼地。可終歸都跑光了,生活太難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動彈不得,再說土地也不是那麼肥沃。還是去城裡幹活能賺錢。」
「可惜啊,本來有的房子還滿可以使用。」我說。
「嬉皮士住過一陣子,冬天也都凍得逃之夭夭了。」
穿過村莊,前行不一會,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圍欄的廣闊牧場,遠處可以望見幾匹馬在吃草。沿圍欄走了不久,一隻大狗「啪噠啪噠」甩著尾巴跑來,撲到玲子身上,在她臉上嗅了嗅,然後又撲向直子搖頭晃腦。我一打口哨,牠又跑過來伸出長舌頭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場的狗。」直子摸著狗的腦袋說,「估計都有二十歲了,牙齒不中用,硬東西幾乎啃不動。總在店前躺著,一聽到人的腳步聲,就躥上去撒嬌。」
玲子從帆布包裡掰下一塊乾奶酪。狗嗅到那氣味兒,便奔過去一口叼住,高興得什麼似的。
「和這東西再也見不了幾天了。」玲子拍著狗腦袋說,「到十月中旬,就要把馬和牛裝上卡車,運到山下的牧舍裡去。只是夏季在這裡放牧,讓牠們吃草,還開了一個小咖啡店招待遊客。說起遊客,一天跑來的頂多也就是二十來個。怎麼,你不喝點什麼?」
「可以。」我說。
狗帶頭把我們領到那家咖啡店。這是座正面有簷廊的小建築物,牆壁上塗著白漆,房簷下懸掛著一塊咖啡杯形狀的褪色招牌。狗搶先爬上簷廊,「匡」地躺倒,瞇縫起眼睛。我們剛在簷廊的桌旁坐定,一個身穿教練衫白布褲、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兒閃出,親熱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紹我。
「您好。」女孩兒說。
「您好。」我應道。
三個女士一陣閒聊的時間裡,我撫摸著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確老了,硬邦邦的幾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幾把,狗於是十分舒坦似的閉目合眼,「哈哧哈哧」喘著氣。
「叫什麼名字?」我問店裡的女孩子。
「貝貝。」她說。
「貝貝。」我叫了一聲,狗完全無動於衷。
「耳聾,得再大點聲才能聽見。」女孩兒的話帶有京都味兒。
「貝貝!」我扯著嗓門喊道,狗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兩聲。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長命百歲。」女孩兒說罷,貝貝又在我腳前來了個就地臥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請女孩兒放立體聲短波。女孩兒便按了下放大器開關,選放立體聲。裡面傳出布萊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紡車》。
「說實話,我是為聽立體聲才到這兒來的。」玲子一副滿足的神情,「我們那兒連個收音機也沒有,要是再不來這裡幾次,連世上現在唱什麼歌都不曉得了。」
「一直住在這裡?」我詢問女孩兒。
「那怎麼成,」女孩笑著回答,「這種地方,夜晚會把人孤單死的。傍晚由牧場的人用那個送回市內,早上再趕來。」她指了指稍遠一點牧場辦公室前停著的四輪機動車。
「這裡怕也快到閒時候了吧?」玲子問。
「嗯,就要一點點地收攤了。」女孩兒說。玲子掏出菸,兩人抽起來。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說。
「來年五月還來呀!」女孩兒笑道。
「奶油」的《白房間》播完後,有一段商業廣告,接著是西蒙和加豐凱爾樂隊演唱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歌。曲子播完,玲子說她喜歡這首歌。
「這電影我看了。」我說。
「誰演的?」
「達斯汀.霍夫曼。」
「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無傷感地搖搖頭,「世界一天變一個樣兒,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裡。」
玲子請那女孩兒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應著,關掉收音機,從裡邊拿出一把舊吉他。狗抬起頭,「呼嚕呼嚕」嗅了嗅吉他。「這個可不是吃的喲。」玲子像講給狗聽似的說。帶有青草芳香的陣風吹過簷廊。山脈的稜線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眼前。
「簡直像《真善美》裡的場面。」我對調弦的玲子說。
「你說的是什麼呀?」她問道。
她彈起剛剛播過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曲。聽起來她沒見過樂譜,是第一次彈,未能一下子準確把握和音。但反覆摸索之間,終於捕捉住那種流行的風格,把全曲彈了下來。而到第三遍時,已經可以不時地加入裝飾音,彈得很流暢了。
「我的樂感不錯。」玲子朝我擠下眼睛,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只要聽上三遍,沒樂譜也大致彈得下來。」
她一邊低聲哼著旋律一邊彈,直到把這首主題曲完整地彈完。我們三人一齊拍手,玲子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
「過去彈莫札特的協奏曲時,掌聲更大著哩!」她說。
店裡的女孩兒說,如果肯彈披頭四樂隊的《太陽從這裡升起》,冰鎮牛奶可算店裡請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隨即邊哼歌詞邊彈《太陽從這裡升起》。音量並不大,而且大概由於過度吸菸的關係,嗓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厚度,娓娓動人。我喝著啤酒,望著遠山,耳聽她的歌聲,恍惚覺得太陽會再次從那裡探出臉來。那心境實在太溫馨、太平和了。《太陽從這裡升起》一曲唱罷,玲子把吉他還給女孩兒,再次讓她打開立體聲短波。然後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帶散一個小時步去。
「我在這兒聽收音機,和她聊天,三點前轉回就可以了。」
「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那麼久沒有關係麼?」我問。
「照理是有關係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護婆,也想一個人輕鬆一下。更何況你大老遠來一趟,也攢了一肚子話要說吧?」玲子邊說邊重新點燃一支香菸。
「走吧!」直子說著,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後面。狗睜開兩眼,隨後跟了幾步,終於覺得自討沒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們在牧場圍欄旁邊平坦的路上從容自得地走著。直子不時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這樣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說。
「哪裡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年春天還是這樣。要說很久,十年前豈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點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說,「昨天真對不起,精神又有點激動。你特意跑來的,都怪我。」
「不要緊的。我想恐怕還是把各種情感發洩出來好些,你也罷,我也罷。所以,如果你想向誰發洩那些情感的話,那麼就向我身上發洩好了。這樣可以進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能怎麼樣呢?」
「噢,你不明白。」我說,「這不是怎麼樣的問題。世界上,有人喜歡查時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併在一起,準備造一艘一米長的船。所以說,這世上有一兩個要理解你的人也沒什麼不自然的吧?」
「或許類似一種什麼愛好?」直子好笑似的說。
「說是趣味也未嘗不可。一般而言,頭腦精明的人稱之為好意或愛情。你要是想稱為愛好也是可以的。」
「噯,渡邊君,」直子說,「你喜歡木月?」
「當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極喜歡,好人吶!」
「我說,你喜歡的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呢?」直子說,「我們這些人,可全都是哪裡抽筋兒、發麻、游也游不好、眼看著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論我、木月,還是玲子,沒一個例外。你為什麼喜歡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為我並不那樣想。」我略一沉吟,這樣答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麼不正常。我覺得不正常的那幫傢伙全都在神氣活現地東奔西躥。」
「可我們是不正常啊。我心裡明白。」直子說。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道路離開圍欄,通到一片形狀如同小湖一般圓圓的、四面圍有樹林的草地。
「夜裡我時不時地醒來,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著我的胳膊說,「萬一就這樣不正常下去,恢復不過來的話,豈不要老死在這裡了──想到這裡,我就心都涼透了。太殘酷了!心裡又難受,又冰冷。」
我把手繞到她肩頭,攏緊她。
「覺得就像木月從黑暗處招手叫我過去似的。他嘴裡說:喂,直子,咱倆可是分不開的喲!給他那麼一說,我真不知怎麼才好了。」
「那種時候怎麼辦呢?」
「嗯,渡邊君,你可別覺得奇怪喲。」
「好的。」我說。
「讓玲子抱我。」直子說,「叫醒玲子,鑽進她被窩,求她緊緊抱住,還哭。她撫摸我身體,直到心裡都熱乎過來。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來代替玲子緊緊抱你。」
「馬上就抱,就在這。」直子說。
我們坐在草地上的乾草上,抱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完全隱沒在草叢之中,除了天空和白雲,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緊緊摟住她。直子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雙手摸索著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個深情的吻。
「噯,渡邊君?」直子在我耳邊說。
「嗯?」
「想和我睡?」
「自然。」我說。
「能等?」
「當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調理一下自己。恢復得好好的,成為一個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時候?」
「當然等得。」
「現在變硬了?」
「腳底板?」
「傻瓜!」直子吃吃笑道。
「要是你問的是衝動沒有,那倒是的,還用問。」
「嗯?不說那個『還用問』好不好?」
「好,不說。」我說。
「那滋味,不好受?」
「什麼?」
「衝動啊。」
「不好受?」我反問。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麼想。」
「給你放出來好麼?」
「用手?」
「嗯。」直子說,「老實說,剛才就一挺一挺弄得我怪痛的。」
我移開一點身體:「這樣可好些?」
「謝謝。」
「我說,直子?」
「什麼?」
「給人家做嘛。」
「可以呀!」直子迷人地微微一笑,拉開我褲子的拉鏈,把硬硬的東西握在手裡。
「熱乎乎的。」直子說。
直子剛要動手,我制止住了她。我解開她半袖衫的紐扣,手繞到背後摘下胸罩的掛鉤,嘴唇輕輕吻在她粉白色的乳房上。直子合上眼,開始緩緩移動手指。
「蠻行的嘛!」我說。
「乖孩子,別吭聲。」直子說。
事完後,我溫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這回走路能好受點了吧?」
「虧你幫忙。」我回答。
「那麼,再走一會兒好麼?」
「好的。」我說。
我們穿過草地,穿過雜木林,又穿過草地。直子邊走邊講她死去的姐姐。她說,這話還幾乎沒向任何人講過,但認為還是向我講了為好。
「我們年齡相差六歲,性格什麼的也很不相同,但關係處得非常融洽。」直子說,「一次架也沒吵過,真的。當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來的。」
直子接著說:
「姐姐屬於無論讓幹什麼都拿第一那種類型。學習第一,體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領導才能。性格熱情開朗,在男孩子中間也很有人緣,也很受老師喜愛,得的獎狀足有一百張。哪所公立學校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兒。不過,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這樣說,我姐姐可不是別人一寵就自以為好了不起或對人擺出一副不冷不熱面孔的人,她不喜歡譁眾取寵,只不過是不論幹什麼都自然而然幹得最好罷了。
「因為這樣,我從小就決心當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直子一邊來迴旋轉著狗尾草穗一邊說,「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直聽著周圍人誇姐姐腦袋又好又會體育又有人緣這些話長大的。我覺得我再怎麼死追活趕也攆不上姐姐。要是光論長相,倒是我稍漂亮一點,父母也像是打算讓我在他們的疼愛下長大,因此從一上小學就把我送入那樣的學校:天鵝絨連衣裙、鑲花邊的短罩衫、漆皮鞋,還學鋼琴和芭蕾舞。不過因此姐姐可喜愛我了,喜愛得不得了,真像對待可愛的小妹妹似的。買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送給我,領我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教我怎樣用功,同男朋友約會時也帶我一起去。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姐姐。」
「至於她為什麼自殺,誰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況一樣,一模一樣。年齡也是十七,直到事件發生前也沒有自殺的徵兆,遺書也沒有──一樣吧?」
「倒是的。」我說。
「大伙都說那孩子聰明過分了,看書看過頭了。可也是,確實手不離書,有好大一堆書。姐姐死後我也看了不少,心裡很難過。書裡有她寫的字,夾著標本花,還夾有男朋友的信。為此我哭了好幾次。」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轉動著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她都能自己一手處理,幾乎沒找過誰商量或求人幫忙。也不是因為自尊心特別強,不過是覺得那樣做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父母也對此習以為常,說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緊。我倒是經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熱心地教這個教那個,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個人解決。既不發脾氣,也沒有不高興的時候,真的,不是誇大其詞。女人嘛,例如來月經的時候不是心情煩躁得或多或少要衝人發火嗎?姐姐連這種情況也沒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來代替不高興的。往往兩三個月就來一次,一連兩三天悶在自己房裡睡覺。學校不去,東西也幾乎不吃。把房間光線弄得暗暗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但不是不高興。我一放學回來,就把我叫到房間裡,叫我挨她坐下,一一問我那一天做了什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外乎和同學做什麼遊戲了、老師講什麼了、測驗成績如何了等等。姐姐都聽得很專心,還談感想,提出建議。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練芭蕾──她就繼續一個人發呆。這兩三天一過,她就一下子恢復得和平時一個樣,神采飛揚地上學去。這種情形,嗯──好像是持續了四年。一開始的時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醫生商量過。但她不是兩三天一過就好得利利索索的麼,所以父母後來就以為反正不管,她也會自然好起來的,說她是個聰明剛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後,我無意中聽過父母的談話。談的是早就死去的父親弟弟的事。說那個人也是腦袋好得很,十七到二十一歲在家裡一關四年,結果一天突然說要外出,就跳進電車軌道給壓死了。所以父親這樣說:『也許是我這方面的血緣關係吧。』」
直子一邊說一邊用指尖一點點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風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後,便把那根梗像纏細繩似的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發現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著說,「小學六年級的秋天,十一月,天下著雨,一整天都陰沉沉的。當時姐姐讀高中三年級。我練完鋼琴回來是六點半,母親正在準備晚飯,讓我叫姐姐吃飯。我跑上二樓,敲姐姐房間的門,喊聲吃飯了。可是,沒應聲,靜靜的,我覺得有點奇怪,又敲了一下開門進去。本來我以為她睡著了呢,不料姐姐沒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麼。房間裡一片昏暗,燈也沒開,所有東西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我招呼說:『幹什麼呢,吃飯嘍!』但說完後,我發覺她的個子比平時高。我有些納悶兒:怎麼回事呢?是穿高跟鞋,還是蹬在什麼檯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剛要開口時,心裡猛地一震:原來脖子上有一根繩索。那繩從天花板樑上筆直地垂下來──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簡直像用墨斗在空間『繃』地打下的一條線。姐姐穿著白色的短罩衫──對了,正是我現在身上這件便式的,下身一條灰裙子。腳尖像跳芭蕾舞一樣緊繃繃地伸著,地面與腳尖之間有二十公分左右沒有任何阻礙的空間。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著呢。還有臉,臉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趕緊到下邊告訴母親,得大聲喊叫,可身體偏偏不聽使喚,偏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本來我的意識要趕快下去,身體卻要擅自把姐姐的身體從繩子上解下。當然,這不是一個小孩子能辦到的,於是呆愣了五六分鐘,處於虛脫狀態,什麼都不明白了,就像體內什麼東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裡一動沒動,直到母親來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沒動,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搖搖頭:
「那以後三天時間裡,我一句話都沒說,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睜著定定不動,好像毫無知覺了。」直子把身體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寫了吧?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時間比你想的要長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走的話,希望你只管一個人前走就是,別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覺就睡好了。別考慮我顧忌我,喜歡什麼就盡情做什麼。要不然,我說不定會拖累你的。我,不管發生什麼,這事是絕對不想做的。不想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人生。我剛才就已說過,只要你時常來看我,永遠記著我──我希望的只是這個。」
「我希望的卻不只是這個。」我說。
「不過,要是和我牽扯在一起,會毀掉你的一生。」
「我不會毀掉什麼,決不。」
「可我也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即使那樣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觀了,」我說,「在黑夜、噩夢、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膽小了。你必須做的是忘記這些。只要忘記,你肯定能恢復的。」
「要是能忘掉的話──」直子搖著頭說。
「從這裡出來,一起生活好麼?」我說,「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保護你不受黑夜和夢的干擾,還可以抱你──當離開玲子後你還感到難受的時候。」
直子更緊地貼著我胳膊,說:「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啊!」
快到三點時,我倆返回咖啡店。玲子一面看書一面聽立體聲短波中勃拉姆斯的鋼琴協奏曲。在空曠的沒有一個人影的草原一角播放勃拉姆斯樂曲,也的確是妙不可言。玲子吹著口哨,模仿第三樂章剛有大提琴出現的旋律。
「布克.霍斯和彪姆。」玲子說,「這段樂曲,過去我聽得幾乎把唱片紋都磨光了,真的磨光了。從頭到尾聽得一點不剩,像整整舔了一遍一樣。」
我和直子要來熱咖啡。
「話說了?」玲子問直子。
「嗯,說了好多好多。」直子說。
「一會兒可得如實招來喲,他的那個怎麼樣。」
「哪裡幹那事了。」直子紅著臉說。
「真的什麼沒幹?」玲子又問我。
「是沒幹。」
「掃興!」玲子真像很掃興似的。
「是啊。」我邊喝咖啡邊說。
晚飯的光景同昨天差不多。氣氛、講話聲、人們的面孔一如昨日,只是食譜不同。昨天大講無重力狀態下胃液分泌的那個白大褂男子,湊到我們三人這張桌來,這回喋喋不休的是腦之大小與其能力的相互關係。我們一邊吃著摻有大豆的漢堡牛肉餅,一邊無可奈何地聽他大講俾斯麥和拿破崙等人的腦容量。他把碟子推到一邊,用原子筆在便箋上畫出大腦圖形。邊畫邊口中唸唸有詞,「哎呀,這裡不對」,一再修修改改。畫完後,便如獲至寶地將那便箋藏進衣袋,把原子筆別在胸前。胸袋裡居然插著三支原子筆,還有鉛筆和規尺。吃罷飯,又重複了一句「這裡的冬天不錯喲,下次務必冬天裡來看看」,這才離去。
「這人是醫生,還是患者?」我問玲子。
「你看是哪一類?」
「實在琢磨不透。反正看上去不大地道。」
「醫生,叫宮田。」直子說。
「不過在這裡邊,那人腦袋最神經不過,我敢打賭。」玲子道。
「看門的大村也神經得可以。」直子說。
「嗯,他腦袋也少根弦。」玲子用叉子扎著花椰菜,點頭說道,「的確,天天早上一邊嘴裡不知所云地大吼大叫,一邊做那不倫不類的廣播體操。還有,直子進來前有個叫木下的做財務的女孩,發神經自殺未遂;一個叫德島的護理員,去年酒精中毒,鬧得天翻地覆,被解雇打發走了。」
「把病員和職員全部對換位置還差不多。」我來了興致。
「高見高見!」玲子一晃一晃揮著叉子說,「你也慢慢開竅,懂得社會結構了嘛!」
「好像。」我說。
「我們的正常之處,」玲子說,「就在於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回到房間,我和直子打撲克牌,玲子抱起吉他練習巴哈。
「明天幾點回去?」玲子停下手,邊點菸邊問。
「吃完早飯就出門。汽車九點多一點兒有一班,趕得上我就不致於耽誤晚上打工了。」
「遺憾吶!時間再充裕些就好了!」
「那一來,我也怕要賴在這裡不走嘍。」我笑道。
「啊,可也是。」玲子說。然後轉向直子,「對了,得去阿岡的家討葡萄吃,忘得死死的了。」
「一塊兒去?」直子問。
「噢,借渡邊君一用好麼?」
「好好。」
「那麼,兩人再來個夜間散步吧。」玲子拉起我的手說,「昨天還差那麼一點點,今晚搞利索算了。」
「請請,悉聽尊便。」直子吃吃笑道。
風涼浸浸的,玲子在襯衫外面套了件對襟羊毛衫,雙手插進褲袋。她邊走邊望天,像狗似的抽鼻子嗅了嗅,說「有一股雨氣味兒」。我也同樣嗅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嗅到。不過天空裡雲層確實多起來,月亮也被掩到後面去了。
「在這裡待久了,光嗅空氣的味道就能大致摸透天氣。」
走進工作人員住宅所在的雜木林後,玲子叫我稍等一會,獨自走近一戶房前按了下門鈴。一位主婦模樣的婦女出來,同玲子站著聊了幾句,然後嘻嘻笑著鑽入房裡,再出來時手裡提著一個大塑膠袋。玲子接過,對她說了聲「謝謝,晚安」,朝我這邊趕回。
「瞧,葡萄要來了!」玲子舉起塑膠袋給我看。袋裡的葡萄相當有份量。
「喜歡葡萄?」
「喜歡吶。」我說。
她取出最上頭的一串遞給我:「已經洗過,吃好了。」
我邊走邊吃,皮和籽隨口吐在地上。葡萄著實水靈得很。玲子吃著自己那份。「三天兩日教那家男孩一次鋼琴。作為酬謝,那家人這樣那樣給了我不少東西。這兩天喝的葡萄酒就是。還可以託他們在市內買一點零碎用品。」
「昨天你沒講完,想接著聽下去。」我說。
「好哇。」玲子說,「不過要是每晚都回去那麼遲,直子怕要懷疑你我的關係吧?」
「就算那樣也想接著聽完。」
「OK,那就揀主要的講好了,今天有點涼。」
她從網球場往左拐去,走下一段狹窄的樓梯,來到幾座像筒屋一樣並排在一起的小倉庫跟前。玲子打開頭排一間的門,進去拉開電燈。
「進來吧,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倉庫裡靠牆整齊排列著越野用的滑雪板、雪杖和靴子,地面堆著掃雪工具和除雪用藥等物。
「以前每當想一個人待一會的時候,就常來這裡練吉他。小地方不錯吧?有條不紊的。」
玲子弓身坐在藥品袋上,叫我坐在旁邊,我便也乖乖落座。
「房間有點憋氣,可以吸菸麼?」
「別客氣,請。」
「戒不了,就這個戒不了。」玲子蹙起眉頭說,旋即如饑似渴地吸了一口。吸菸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為數不多。我一粒一粒地揪著葡萄,細嚼慢嚥,把皮和籽扔進當垃圾箱用的白鐵皮罐裡。
「昨天講到哪兒了?」玲子問。
「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爬上險惡的懸崖峭壁去掏燕窩,是這裡吧?」我說。
「你這人也真怪,開玩笑還一本正經的。」玲子有些愕然,「應該是講到每週六上午那女孩來練一次鋼琴吧。」
「對對。」
「如果把世人分為善為人師和不善為人師兩類的話,我可能屬於前一類。」玲子說,「年輕時並沒那樣想,當然也是因為不願意去想的關係。可是一旦上了一定年紀,有了自知之明,便開始這樣認為了。就是說,自己擅長教別人東西,我,真的很有兩手咧!」
「我也那樣看。」我表示同意。
「較之對自己本身,對別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對方好的一面,我是這一類型的人。總之就像火柴盒側面那塊粗糙的導火皮,不過這沒關係,無所謂的。我也並不厭惡自己的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桿相比,我還是更樂意當一流火柴盒。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呃──還是在教那女孩之後。那以前,年輕時我也短期教過幾個人,但當時並沒怎麼在意,而在教那女孩後才意識到。噯,真沒想到自己教別人教得那麼得心應手。就是說,鋼琴教得非常順利。
「昨天就說過,在技巧這點上,那孩子彈得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況且本人也沒想當音樂家,這樣我教起來也格外輕鬆省力。加上她就讀的學校差不多是一所預科式女校,只要成績說得過去,就可直接升入大學,用不著拚死拚活地用功,她母親也叫她只管盡情學點課外的算了。所以,對那孩子,我沒有囉囉嗦嗦地指手畫腳。而她又討厭別人這樣做,這點剛見面我就看出來了。儘管她口頭上百依百順,可骨子裡絕對一意孤行。這麼著,我首先讓那孩子喜歡怎麼彈就怎麼彈,百分之百地。然後我才用各種彈法演奏同一支曲子,兩人一起探討哪種彈法好以及喜歡哪一種等等,再讓她重彈一遍。結果,她要比前次彈得大有長進。她能敏銳地捕捉一種彈法的高明之處。」
玲子停了一下,看著香菸頭上的火亮。我則繼續默默吃葡萄。
「我自以為自己的樂感已相當不錯,可那女孩還在我之上。真替她惋惜啊,假如從小就跟好老師接受系統訓練,將會很有出息,可惜不是那樣。不過歸根結底,那孩子也經受不住系統訓練。世上是有這種人的:儘管有卓越的天賦才華,卻承受不住使之系統化的訓練,而終歸將才華支離破碎地揮霍掉。我就親眼見過好幾個這樣的人。一開始果真叫人拍案叫絕,例如對十分深奧的樂譜,有人只消掃一眼就能一氣流注地彈奏下來,而且相當精采,使聽的人大為傾倒、自愧不如。但他們僅此而已,而不會再往前邁步。為什麼呢?因為不付出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訓練,在寵愛中忘乎所以。小時候憑點小聰明,沒用功也彈得不錯,對此大家免不了誇獎一番,於是本人便把用功看成了無聊勾當。他們不是可以把其他孩子花三週練的曲子只用一半時間就能練完嗎,老師勢必說這孩子行,叫他往下練習。他們便又一次只用一半時間彈下來,結果又往下跑。就這樣,他們不懂得下苦功夫,忽略了對人格形成必不可少的這一主要因素。這是悲劇。說起來,我也多多少少有這種情形,幸虧我的老師管得嚴,才保住了如今這個程度。
「不過,那女孩對練琴的確興致很高,就像一輛性能良好的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一般。手指稍稍一動,便接二連三地順流而下,儘管有時速度過快。教這種孩子的訣竅首先不要誇獎過頭。因從小就聽慣誇獎話了,再多誇她也不以為然。有時候掌握好分寸地誇兩句就可以了。其次不要強加於她,讓她自動選擇。不是讓她貪多求快,而是讓她停下來回味。就這幾點。也只有這樣才能抓出成效。」
玲子把菸頭扔在地上踩死,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想使感情平靜下來:
「練完琴後,就喝茶聊天。有時我也模仿爵士鋼琴教她,告訴她這是巴頓.帕維爾洛,這是塞羅尼亞斯.蒙克。但大多時候是聽那孩子滔滔不絕。她那嘴巴也實在靈巧,聽著聽著就入迷了。昨天我也提到過,大部分話都是無中生有,但有趣還是蠻有趣的。觀察準確敏銳,表達恰如其分,有挖苦有幽默,很能挑動人的感情。總之,她是個非常會耍手腕來刺激別人感情的孩子。並且本人也知道自己有這種才能,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惱怒,或使人悲傷,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喪,或使人欣喜,隨心所欲地刺激別人的感情。她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想嘗試一下自己的才能,但卻無謂地操縱了別人的感情。當然這點是後來才揣度出來的,當時並不曉得。」
玲子搖一下頭,吃了幾顆葡萄。
「一種病啊!」玲子說,「是在患病。那種病,就像一個爛蘋果要把周圍蘋果都毀掉一樣。而且她的病誰都無藥可醫,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脫。所以,換個角度想,她也是個不幸的孩子。假如我不是受害者,我也會那樣想,而認為她同樣是個犧牲品。」
接著玲子便又吃起葡萄來,彷彿在思索應該怎樣敘述:
「半年時間裡,儘管她的話聽起來有時會不覺一怔,有時會感到納悶兒,但總的來說還是蠻愉快的。在深入交談的時間裡,我又發覺她不論對誰都懷有一種強烈的惡意,而那惡意無論怎麼看都只能是毫無道理而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的,對此我有時難免不寒而慄。有時又覺得這孩子太機靈太敏感了,叫人弄不清她心裡的真實想法。但轉念一想,人誰沒有缺點呢?再說我畢竟不過是一個鋼琴教師,何苦計較那麼多呢,其人品如何性格好壞與我有何相干呢?只要她能乖乖練琴,作為我豈非別無他求了?更何況說心裡話,我畢竟挺喜愛那孩子的。
「只是,我注意對那孩子輕易不講我個人的事,我本能覺得還是不講為妙。因此,儘管她在我身上這個那個盤問再三──她著實渴望知道──我都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幾句,例如怎麼長大的啦,在哪裡上學啦。她說還想多知道些,我說知道又有什麼用呢、無非在虛度人生,有個普普通通的丈夫,有個孩子,整天操持家務,『但我就是喜歡老師您』,她說,還定定地看著我的臉,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給她那麼一看,我心裡真有些發怵,倒不是覺得不舒服。可我還是適可而止,沒告訴她更多的事。
「大概是五月分吧,一次正練琴的時候,那孩子突然說心裡難受。一看臉,果然面色蒼白,直冒汗。我就問她,怎麼辦?回家?她說讓她先躺一下,躺一躺就會好的。我說可以,讓她過來躺在我的床上。我幾乎是把她抱到我臥室去的。家裡的沙發小得可憐,只能讓她躺進臥室,她說對不起,添麻煩了。我說沒關係,別介意。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說不用了,只要我在旁邊陪一會兒。我說好的,陪多久都可以。
「不大工夫,她像很吃力地說:『對不起,給我搓一下背好麼?』一看,汗出得很厲害,我就使勁給她搓背。不料她又說:『實在抱歉,能把胸罩解掉嗎?怪難受的。』我只好動手為她解。她只貼身穿件襯衫,我便解開紐扣,摘下背部的胸罩掛鉤。就十三歲女孩來說,乳房真夠大的,有我的兩倍。胸罩也不是小孩用的,不折不扣的大人用品,而且相當高級。但我沒在意這些,只是一味地替她搓背,傻子似的。那孩子的確好像非常過意不去,一再道歉,每次我都說沒關係,別客氣。」
玲子接連把菸灰點落在腳前。這時我已不再吃葡萄,出神地聽著。
「這工夫,那孩子竟抽抽嗒嗒地哭出聲來。」
「『喂,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不會沒什麼吧?照實告訴我!』
「『我時常這個樣子。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又孤單。又傷心,沒一個人可依靠,誰也不理不睬我。所以一難過起來,就這德性。晚間覺也睡不好,飯也不想吃。我唯一的快樂就是到老師這裡來。』」
「『哦,怎麼會那樣呢?好不好講給我聽聽?』
「『家庭不和,』她說。說她愛不起父母來,父母也不愛她。說父親外面有女人,動不動就夜不歸宿,母親氣得要死要活,就拿她出氣,她幾乎天天挨打。她說就怕回家。說著說著就嗚嗚哭起來,讓人憐愛的眼睛裡充滿淚水。那樣子,神仙看了都會動情。於是我跟她說:既然那麼不樂意回家,那麼練琴時間以外也來我家玩好了。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說,『太謝謝了。要是沒老師您,我真不知怎麼才好。別嫌棄我,要是您都嫌棄,我就沒地方可去了。』
「無奈,我抱著她的頭撫摸著,連聲答應說:好的好的。這當兒,她把手繞到我背部摸索起來,摸著摸著,我漸漸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身上火燒火燎的。也難怪──和那簡直像從畫上剪下來一般漂亮的女孩兒在床上抱在一起,她又來回摸我的背,而且摸法極能挑起性慾。相比之下,丈夫那兩下子根本不值一提。每被她撫摸一下,身體就像肢解一點。等我明白過來時,她已脫掉我的襯衫,摘下我的胸罩,摸我的乳房。這時我才清醒過來,知道這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同性戀者。以前我也曾經歷過一次,高中時跟一個高年級女生。我對那女孩子說不行,快住手。
「『求求您,一會就行。我,實在太寂寞了,不騙人,真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師一個人,別嫌棄我。』說著,抓起我的手貼在她胸前。那乳房形狀好看得不得了,手一接觸,就連同性的我,胸口都禁不住一陣酥麻。我一時不知所措,只是傻呆呆地一個勁兒說不行、那可不行。但不知什麼緣故,身體卻一點動彈不得。高中時還可以把對方一把推開,可那時就是身不由己。對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嘴唇在我的乳頭上輕輕地舔吮,右手在我後背、側腹、臀部上摸來摸去。結果在拉合窗簾的臥室裡被這十三歲女孩脫得光光得──衣服不知什麼時候給她一件件脫掉了──由她愛撫。現在想來真是難以置信,可當時就如同著了魔一樣。那孩子一邊吸我的乳頭,一邊一聲接一聲地說『我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師一人,別嫌棄我,我實在太寂寞了』。而我只是一口一個『不行、不行』。」
玲子止住話,吸了口菸。
「知道嗎,我對男人提起這事還是第一次。」玲子看著我的臉說,「我覺得還是對你說了好,可畢竟難以啟齒得很,這種事。」
「對不起。」我說。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這樣持續了一會,她把右手慢慢下滑,隔一層三角褲觸摸那裡。那時我已受不住了,濕得一塌糊塗,這話實在不好意思出口。濕到那個程度,前前後後只那麼一回。相對來說,那以前我覺得自己對性方面是比較淡的。因此,當時連自己也茫然不解,為什麼會濕到那個地步。接著,她把細細軟軟白白的手指探進三角褲內,就──噯?明白吧?接下去我真的說不出口,無論如何。那感覺,和男人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同。不得了,真的,就像被羽毛撩撥似的。我腦袋裡的保險絲眼看就要斷掉。然而,儘管血沖頭頂,我還是意識到這樣萬萬使不得。一來這種勾當一旦開頭往後勢必不斷持續下去。而如果背上這個秘密包袱,我的腦袋篤定又要四分五裂;二來我還考慮到孩子,這種場面被孩子撞見可怎麼辦?雖說孩子星期六去我娘家玩,要到三點才能回來,但要是突然趕回來又如何收場呢?這麼一想,我就拿出吃奶力氣翻身坐起,叫一聲『住手快住手』!
「可她沒停。那時她已經脫了我的三角褲,把臉湊上去。因為難為情,連丈夫也沒讓那麼幹,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卻在那裡肆無忌憚。我實在吃不消了,哭了。好像又一次升上了天堂。
「『住手!』我又一聲大叫,摑了她一個嘴巴,狠狠地。她這才總算作罷,抬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當時我們兩人都一絲不掛,坐在床上面面相覷。她十三,我三十一──但我一看那女孩的身體,真有些自慚形穢,如今仍然歷歷在目。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就是十三歲女孩的胴體,現在都不能相信。往那女孩面前一站,自己這身子算什麼東西呀,簡直慘不忍睹,恨不得張大嘴嗚嗚哭上一場,真的。」
我不好說什麼,默然。
「女孩問我為什麼叫她停止。她說:『老師也喜歡這個吧?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是喜歡吧?看得出來,那滋味,比和男人做好得多吧?你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會讓你更舒服些,不騙你,能讓你舒服得像溶化了一樣,好嗎,嗯?』事實也真如那孩子說的,確確實實。同丈夫相比,那女孩實在讓人銷魂,也想讓她繼續,但又不能這樣。『我們一個星期來一次吧,一次就行。誰也不會覺察,作為我和老師兩人的秘密,嗯?』她說。
「我站起來,披上睡衣,叫她回去,並說再別登我家門。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神卻不同往日,變得毫無生氣,簡直就像畫筆在紙板上塗的兩個圓點,平板呆滯,沒有縱深感。她定定看了我半天,然後默默歸攏衣服,像有意給我看似的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著返回鋼琴間,從手提包裡拿出髮梳理好頭髮,用手帕擦去嘴唇的血,穿鞋出門。臨出門這麼跟我說的:『你是同性戀者,這沒錯。不管你怎麼裝腔作勢,到死都是改不了的。』」
「真是那樣嗎?」我試著問。
玲子扭起嘴唇沉吟片刻:「既非是,又非不是。因為較之同丈夫之間,跟那個女孩那次更為興奮,這是實事。所以我一度真懷疑自己是同性戀者,深深苦惱過,而那以前我並沒意識到。但近來我改變了想法。當然不能說身上不存在那種傾向,可是在嚴格的意義上,我並不是同性戀者。為什麼呢?因為看見女孩兒時,從自己這方面並未積極產生過情慾,懂嗎?」
我點點頭。
「只是某種女孩會對我發生感應,那感應反傳給我,僅在這種情況下我才會那樣。所以說,即使我摟抱直子,也幾乎無動於衷。大熱天裡,我倆幾乎光著身子住在一起,洗澡也一塊兒下去,偶爾還在一個被窩睡覺──但都沒有什麼,沒任何感覺。儘管直子的身子是那樣嬌美動人,但是,呃──僅此而已。知道嗎,我們做過一次同性戀遊戲呢,直子和我。這話你不想聽吧?」
「請說下去。」
「我向直子提議的時候──我倆之間無話不談──直子試著用各種技巧在我身上撫摸起來。兩人都脫得光光的,但就是不行,根本不行。只覺得癢癢的,癢得要死要活,現在想起來都不是滋味。這方面,直子實在笨得可以!怎麼樣,多少放心了吧。」
「嗯,的確是。」我說。
「諾,大致就是這樣。」
玲子邊說邊用小指尖搔著眼眶:「再說那個女孩。她出門走後,我坐在椅子上發呆發了半天,茫然若失。只聽得從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心臟『突突』的跳聲,手腳沉重得出奇,口中就像吃過飛蛾似的乾苦乾苦。但想到小孩就要回來,不管怎樣得先洗個澡,把身體洗得一乾二淨,可問題是,無論我怎麼打香皂猛勁搓洗,那痕跡硬是賴在身上掉不了。或許是精神作用,反正就是不成。那天夜裡讓他抱著,想通過他來清除污穢感。當然我絕口沒提那件事,實在羞愧難言──除非鼓很大勇氣。我只是說抱一下,讓他做了那種事情。我叫他比平時慢些,時間長些。於是他非常耐心,花了相當長時間。我也因此陡然衝到了頂峰,一下子。衝動到那步田地,婚後還是頭一回。你知道為什麼?因為那女孩手指的感覺還留在體內,就因為這個。咳,──難為情啊,說這種話,汗都出來了,還說什麼『幹那』、『上呀』。」玲子翹起嘴唇笑道,「可是不行,還是不行。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可那女孩兒的感觸還是賴在身上。並且她最後那句話也像一種什麼回聲似的在頭腦裡嗡嗡不止。
「下一週的星期六,她沒來。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驚肉跳,什麼也沒心思幹,生怕她來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沒來,本來自尊心就強,況且當時又那麼狼狽。再下一週,再再下一週也沒登門。這樣過了一個月。我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淡忘,但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個人在家裡,總覺得那女孩兒無所不在,心裡七上八下。既彈不成鋼琴,又想不了事情,幹什麼都忐忑不安。如此熬過一個月後,一天我突然發覺,我一出門就好像有點蹊蹺。附近的人對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總有些異樣,顯得十分陌生。當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聲調那神態和往常不同。常來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惟恐躲閃不及的樣子。但我盡可能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對此斤斤計較,是那種病的初期徵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來串門。她和我同歲,是我母親一位熟人的女兒,兩家小孩又同在一個幼兒園,和我相處得不錯。這太太突然跑來,問我知不知道正流傳著一種關於我的十分不成體統的謠言。我說不知道。
「『怎麼樣的呢?』
「『怎麼樣的?實實在在不好開口。』
「『不好開口?既然話已點破,就請和盤托出好了。』
「儘管她十分不情願,但我還是一一摳了出來。噢,說不準她本人原本就是為說這事才來的。她什麼也沒隱瞞。按她的說法,所謂謠言,是說我是住過幾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者,把一個來學鋼琴的女學生渾身扒光,動手動腳,那女孩不讓,便把臉給打腫了。僅僅這番說謊就已編得駭人聽聞,但為什麼連我住過院的事都抖落出來了呢?兩方面都使我吃驚不小。
「『我嘛,以前就瞭解你,告訴大伙說你不是那樣的人。』那太太說,『問題是,那女孩兒的父母確信不疑,對鄰近的人統統張揚一遍。說什麼由於女兒被你動過手腳,就調查了你,結果知道你有過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訴我:一天──就是發生那件事的當天──那女孩兒練完琴腫著臉回到家裡,母親問她怎麼回事。說是臉腫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襯衣紐扣掉了,內褲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說,都是那女孩子為了無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襯衫上抹點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邊,獨自把眼睛嗚嗚哭紅,頭髮抓得亂七八糟,然後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謊言。那情景我一閉眼就能浮現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怪罪大伙都相信女孩兒的話。連我都會信的,假如處在那種立場。漂亮得活像個布洋娃娃而扯起謊來如同惡魔附體的女孩兒,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一邊說『我不嘛,我什麼都不想說,我害羞』──給她這麼一說,有誰能不當即信以為真呢!更何況,禍不單行的是我又果真住過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兒一巴掌也確有其事!這一來,有誰肯信我的話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個人。
「幾天來我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心一橫,告訴了丈夫。他相信了,當然。我把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一遍,說那女孩兒動手動腳地要搞什麼同性戀那樣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沒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說出來。那畢竟不大合適,不管怎麼說。『這可不是兒戲,我直接找那家攤牌去!』他大為惱火,『豈有此理!你和我結婚,小孩都有了,居然還被人胡說什麼搞同性戀,哪有這樣的混帳玩笑!』
「但我攔住了他,讓他別去。我說:『算了,那樣只能加深我們的創傷。』是的,這我明白,已經明白了。就是說那女孩患的是心病。這種病人我看得多了,心裡有數。她早已爛入骨髓,剝掉那層好看的外皮,裡面全是爛肉。這麼說也許過於尖刻,但確實如此。可是世上的人還沒看透這點,因此我們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無益的。那女孩兒原本就善於駕馭大人的感情,何況我們手頭又沒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說千道萬,有誰能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會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搞什麼同性戀呢?任憑怎麼解釋,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拚命掙扎,我們的處境越是狼狽。
「搬家吧,我說,別無他法。再在這裡住下去,只能更加緊張,以致腦袋的發條再次飛掉,即使是現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總之我提出搬到沒有一個熟人的遠地方去。但丈夫不樂意動,他還沒有清楚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時他正在公司幹得起勁,而且房子剛剛買到手,儘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說女兒也習慣了那所幼兒園。他說稍等等,不可能說搬馬上就搬。一來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來又要賣房子,就連小孩的幼兒園都要落實,再怎麼急,也要等兩個月才行。
「我說不行,那一來,我就要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復。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真的。我說這我自己清楚。那時就已開始有點耳鳴、幻聽和失眠。他說:『那麼就先自己一個人到哪裡住段時間,我處理完一攤子事就去。』
「『不幹。』我說,『一個人我哪也不想去。現在要是和你離開,我馬上就會癱瘓。現在少不得你,千萬別剩下我一個人。』
「他聽我這麼說,伸手把我摟在懷裡,叫我暫時忍耐一下,暫時的,頂多一個月。『這時間裡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工作收尾,房子賣掉,落實孩子的幼兒園,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順利,說不定會在澳大利亞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個月,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被他如此一勸,我不好再說什麼了,越說就會越感到孤獨。」
玲子喟然嘆息,仰望天花板上的電燈。
「可是沒等到一個月。一天,腦袋的發條脫落了──『砰』!這回嚴重啊,吃了安眠藥,煤氣開關也打開了。但沒有死,甦醒過來時已躺在了醫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幾個月過去後,多少能冷靜考慮問題的時候,我對丈夫提出離婚,『那樣不論對你對孩子都有好處。』他說沒有離婚的打算。
「『再一次從頭開始好了,三個人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已經晚了。』我說,『那時就一切都完結了,在你叫我等一個月的時候。如果你真想重新開始,那時是不該那樣說的。現在無論去哪裡,也無論搬多遠,結果都同樣。我只能再次提出要求,同樣糾纏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願意那樣做了。』
「我們就離婚了,或者說是由我單方面強行離婚的。他兩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是的。當時我就已察覺出自己恐怕得終身如此,我不願意拖累任何人,不願意把自己這種整天為腦袋斷弦而心驚膽戰的生活強加到任何人頭上。
「他對我好得無可挑剔。他為人真誠,值得信賴,性格堅毅,富有耐性,對我來說是理想的丈夫。為了治癒我的病,他盡了最大努力,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動地配合,而且我也覺得好利索了。婚後六年,真叫幸福啊!他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無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馬虎大意了,於是就『砰』的一聲。就這樣,我們精心構築的一切在那一瞬之間徹底崩潰了,完全化為泡影,整個壞在那女孩兒一個人的手裡。」
玲子拾起腳前踩滅的菸頭,扔進白鐵皮罐。
「太殘酷了!那一切是我們千辛萬苦、一點一滴傾注心血的結晶啊!而崩潰卻在眨眼之間,眨眼間就蕩然無存了。」
玲子立起身,兩手插進褲袋:「回房間吧,已經晚了。」
天空比剛才陰沉了,佈滿烏雲,月亮早已無影無蹤。現在,連我都能感到風雨欲來的氣息──那氣息裡摻雜著手中塑膠袋裡水靈靈的葡萄的氣味。
「所以,我實在不能離開這裡。」玲子說,「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發生關係,怕見各種人,怕想各種事。」
「心情很能理解。」我開口了,「不過我認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適應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沒再做聲。
直子坐在沙發上看書。她架著腿,邊看邊用手指按著太陽穴,彷彿在清點進入腦海的詞句。雨開始星星點點地飄落下來,燈光宛似細粉末一般點綴在她身體四周。在同玲子交談過後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識到她是何等流溢著青春光彩。
「對不起,晚了。」玲子摸了下直子的腦袋。
「兩個人挺開心?」直子揚起臉說。
「那還用問。」玲子回答。
「做什麼事了,你們倆?」直子問我。
「說不出口的事。」我說。
直子吃吃笑著放下書,接著我們邊聽雨聲邊吃葡萄。
「這麼一下雨,簡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三人。」直子說,「要是一直下雨,三個人一直這樣該多好啊!」
「而且你們兩人抱在一起,我像個不知趣的黑人女僕似的,拿一把長柄扇子啪噠啪噠扇來扇去,再不然就彈吉他為你們助興──是吧?我才不幹咧!」玲子說。
「哎喲,時不時地借給你好了!」
「噢──那還差不多。」玲子說,「雨呀,下吧!」
雨繼續下著,不時響起雷聲。吃罷葡萄,玲子照例點燃支菸,從床下取出吉他,彈起《並非終曲》和《伊帕內馬的少女》,之後彈了伯克拉庫,彈了列農、麥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喝起葡萄酒,之後又把薄金屬筒裡剩的白蘭地分開喝了。我們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我也覺得倘若這雨永遠下不完該有多好。
「還會找時間來的吧?」直子問。
「那當然。」我說。
「也寫信來?」
「一星期一封。」
「也能給我寫幾個字?」玲子開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我說。
十一點,玲子放倒沙發,仍像昨天那樣為我安排了張床。接著我們道過晚安,熄燈就寢。我上不來睡意,從帆布包裡掏出電筒和《魔山》,悶頭讀下去。臨近十二點時,臥室門悄然閃開,直子走來鑽進我的被窩。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遲滯,動作靈活快捷。她貼著我耳畔小聲說:「不知為什麼,總睡不著。」我說我也一樣。隨即放下書,關掉手電筒,摟過直子吻了一口。黑夜和雨聲溫柔地擁裹著我們。
「玲子呢?」
「沒關係,睡得實實的。那人睡過去一般醒不來。」直子說,「真的還會來?」
「來。」
「即使什麼也不為你做?」
我點點頭。黑暗中,胸口處明顯感覺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狀。我隔著睡衣,用手心撫摸她的身體。從肩到背,從背到腰,我反覆緩慢移動著,把她身體的曲線和豐腴輸入腦海。我們就這樣親親熱熱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身子一滑下床離去。夜色裡,那淡藍色的睡衣如同游魚般一搖一擺。
「再見。」直子低聲說。
我聽著雨聲,進入了靜靜的夢鄉。
翌日清晨,雨仍下個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濛。若非一窪窪積雨的水紋和順簷滴落的雨點聲,幾乎察覺不出在下雨。睜眼醒來時,窗外籠罩著乳白色的霧靄,隨著太陽的升起,霧靄隨風飄去,於是雜木林和山脈的稜線一點點顯露出來。
三人像昨天那樣吃罷早餐,便去打掃鳥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帶頭罩的黃色塑膠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風衣。空氣潮乎乎、涼絲絲的。鳥兒都靜悄悄地相互擠在鳥舍盡頭避雨。
「冷啊,下起雨來。」我對玲子說。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知不覺就要成雪花了。」她說,「日本海那邊飄來的陰雲,要在這一帶下足雪後才往前去。」
「鳥兒們怎麼辦呢?」
「當然移入屋內。瞧你,總不至到來年春天把凍硬的鳥兒們從雪下挖出解凍,讓牠們活過來,說什麼『喂喂都來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鐵絲網,鸚鵡撲稜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謝謝、神經病。
「真恨不得這傢伙一下子凍死。」直子悶悶不樂地說,「每天一大清早就聽牠說這個,腦袋真快要神經了。」
打掃完鳥舍,我們返回房間。我開始收拾東西,她倆做去農場的準備。我們一起走出樓,在網球場稍前一點分手。她倆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倆道了聲再見,我也同樣說聲再見。「會再來的。」我說。直子微微一笑,隨即拐彎消失了。
去大門口的路上,和好幾個人擦肩而過。我發現每人都穿著直子和玲子那種黃色雨衣,腦袋罩得嚴嚴實實。由於下雨,所有東西的色調都顯得格外鮮明。地面烏黑烏黑,松枝翠綠翠綠,而身裹黃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彷彿唯一被允許在落雨的早晨在地表面游動的特殊魂靈。他們或拿農具,或背筐簍,或提一種什麼袋子,悄無聲響地在地面往來移動。
門衛記得我的名字。翻開來訪登記簿,在我姓名那裡打個記號表示離去。
「從東京來的吧?」老人看著我的住址說,「那兒我只去過一次,是個豬肉香的地方啊。」
「是嗎?」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
「在東京吃過的東西,大多都不怎麼好吃,獨有豬肉夠味兒。怕是用什麼特殊方法飼養的吧?」
我說我還真不曉得,就連東京豬肉香都是第一次聽說。
「是什麼時候,你去東京?」我問。
「什麼時候?」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時候。兒子在東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時候。」
「呃,肯定是那時候東京豬肉味道不錯了。」我說。
「近來怎麼樣?」
我說不太清楚,也沒怎麼聽到這方面的議論。他顯得有點失望。老人似乎還想嘮叨下去,我說還要趕車,截住話頭,往道路那邊走去。沿河邊伸展的山路還斷斷續續剩有一些霧氣,被風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幾次停住腳回頭張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嘆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來到了引力略有差異的一顆行星。是的,這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想著,不由生出悲戚的心情。
回到宿舍,已經四點半了。我把東西往房間一扔,趕緊換上衣服,趕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六點到十點半,由我值班賣唱片。這時間裡,我悵悵地望著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對對情侶,有醉鬼,有無賴,有穿超短裙的翩翩少女,有留嬉皮士鬍子的男子,有夜總會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們絡繹不絕地一路走過。我拿起一張搖擺舞唱片,剛開始播放,幾個嬉皮士和打扮怪異的漢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與奮劑,有的百無聊賴地坐著不動。而放上東尼.貝內特以後,他們就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個總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賣怪模怪樣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來,無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藝兒,但買賣居然相當興旺。店斜對面的胡同裡,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學生在大反其胃。馬路對面的娛樂廳裡,附近一家餐館的廚師在玩一種需投入現金的排五點遊戲,以此消磨時間。臉色污黑的流浪漢蜷縮在已經關門的店簷下一動不動。一個塗著淡粉色口紅、怎麼看都只能是中學生模樣的女孩跨進店來,問我能否放滾石樂隊的《閃光的爆竹》給她聽。我便拿來唱片放上,她打著指響伴奏,扭動腰肢跳起來。接著又問我有沒有香菸,我抽出一支店長留下的「百靈鳥」遞過去。女孩兒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後,連聲謝謝也不說便揚長而去。每隔十五分鐘傳來一陣救護車或警車的怪叫聲。三個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職員調戲一個正打公共電話的長髮漂亮女郎,嘴裡不乾不淨地連聲叫著「XX」,嬉笑不止。
面對如此光景,頭腦漸漸亂成一團,茫無頭緒。心想這到底算什麼呢?這紛紛雜陳的場面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店長吃完晚飯回來,對我說:「喂,渡邊,前天我和那邊服裝店的女的幹了一傢伙。」他很早就看中了在附近一家服裝店做工的女孩兒,經常拿店裡的唱片當禮物送給她。我說那不錯嘛,他便從頭到尾細講一遍。「要是想搞女人麼,」他得意洋洋地開導我,「反正就是要送東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給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動干戈了。簡單吧?」
我抱著混亂不堪的腦袋乘電車返回宿舍,拉合窗簾,熄燈上床。剛一躺下,恍惚覺得直子即將鑽進自己被窩。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軟豐滿的乳房緊貼著自己胸口,耳邊響起她娓娓的細語,手心騰起她身體的曲線。借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狹小的天地。我呼吸著草地的清香,諦聽暗夜的雨聲,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體,想像那黃色雨衣圍裹的豐腴勻稱的胴體清掃鳥舍、照顧蔬菜的情景。於是我握住勃起的東西,一邊想著直子一邊自慰。一洩而出之後,混亂的頭腦似乎才有所平息,但還是毫無睡意。本來折騰得夠疲乏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對著升旗台茫然注視良久。那沒有掛旗的白色旗桿,活像一具劃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直子現在做什麼呢?當然是在睡覺吧?是在那不可思議的狹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願她別再陷入痛苦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