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奶奶被單廷秀看中後,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過喜。奶奶雖然也想過上馬金下馬銀的好日子,但更盼著有一個識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奶奶在閨中刺繡嫁衣,綉出了我未來的爸爸的一幅幅精美的圖畫。
她曾經盼望著早日成婚,但從女伴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單家公子是個麻風病患者,奶奶的心涼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訴說心中的憂慮。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們痛罵一頓,其意大概是說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之類。曾外祖父後來又說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淨淨,一表人材。
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著天下無有狠心的爹娘,也許女伴真是瞎說。奶奶又開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豐腴的青春年華輻射著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著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裡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婚期終於熬到了,奶奶被裝進了這乘四人大轎,大嗽叭小嗩吶在轎前轎後吹得淒悽慘慘,奶奶止不住淚流面頰。
轎子起行,忽悠悠似騰雲駕霧。偷懶的吹鼓手在出村不遠處就停止了吹奏,轎伕們的腳下也快起來。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裡的奇鳥珍禽高鳴低囀。在一線一線陽光射進昏暗的轎內時,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她的心像被針錐紮著,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爺,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禱語使她的芳唇衝動。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份充足。她出口的細語被厚重的轎壁和轎簾吸收得乾乾淨淨。她一把撕下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放在膝上。奶奶按著出嫁的傳統,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花轎裡破破爛爛,骯髒污濁。
它像個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屍的新娘。轎壁上襯裡的黃緞子髒得流油,五隻蒼繩有三隻在奶奶頭上方嗡嗡地飛翔,有兩隻伏在轎簾上,用棒狀的黑腿擦著明亮的眼睛。
奶奶受悶不過,悄悄地伸出筍尖狀的腳,把轎簾打開一條縫,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轎伕們肥大的黑色衫綢褲裡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粱麻鞋的肥大的腳。
轎伕的腳踏起一股股噗噗作響的塵土。奶奶猜想著轎伕粗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桿和轎伕寬闊的肩膀。道路兩邊,板塊般的高粱堅固凝滯,連成一體,擁擁擠擠,彼此打量,灰綠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開,這一穗與那一穗根本無法區別,高粱永無盡頭,彷彿潺潺流動的河流。道路有時十分狹窄,沾滿蚜蟲分泌物的高粱葉子擦得轎子兩側沙沙地響。
轎伕身上散發出汗酸味,奶奶有點痴迷地呼吸著這男人的氣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瀾。轎伕抬轎從街上走,邁的都是八字步,號稱「踩街」,這一方面是為討主家歡喜,多得些賞錢;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一種優雅的職業風度。踩街時,步履不齊的不是好漢,手扶轎桿的不是好漢,夠格的轎伕都是雙手卡腰,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淒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著等量的痛苦。
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伕們便撒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髒物吐滿錦衣綉鞋;轎伕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發洩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洞房裡的犧牲,心裡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著我奶奶的四個轎伕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余佔鰲司令。那時候他二十郎當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裡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性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伕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奶奶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淒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裡提著。奶奶用腳撐著轎簾能看到一個轎伕被汗水溻濕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淒艷的表情,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
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過面頰,流到嘴角。奶奶心裡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台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流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裡先模糊後漶滅,奶奶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裡悠長的哭聲裡,夾雜著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棒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
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阜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戶」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
這時,有一個轎伕開口說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說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
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裡又是一團漆黑。
「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
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伕們磨牙鬥嘴,轎伕,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伕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
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繩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說吐在轎裡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伕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裡,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
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裡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繩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伕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深震動。轎伕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裡,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伕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裡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
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伕──我後來的爺爺余佔鰲,他的心裡,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轎伕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覺地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伕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余佔鰲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未豐的鳥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伕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情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余佔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裡更加昏暗。奶奶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浪趕著一浪,響到遠方。奶奶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伕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裡愈平靜。奶奶胸口裡,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
奶奶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佔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裡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轎行到這裡,東北天空抖著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雲中,嘶叫著射向道路。轎伕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
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髮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草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菊,在雜草中高揚著細長的莖,開著紫、藍、粉、白四色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淒涼,狐狸的哀鳴悠悵。奶奶在轎裡,突然感到一陣寒冷襲來,皮膚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奶奶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
「留下買路錢!」
奶奶心裡咯登一聲,不知憂喜,老天,碰上吃餅的了!
高密東北鄉土匪如毛,他們在高粱地裡魚兒般出沒無常,結幫拉伙,拉驢綁票,壞事幹盡,好事做絶。如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捲著雞蛋大蔥一把粗細的兩榨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卡住往嘴裡塞,故曰「拤餅」。
「留下買路錢!」那個吃拤餅的人大吼著。轎伕們停住,呆呆地看著劈腿橫在路當中的劫路人。那人身體不高,臉上塗著黑墨,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著,露出密扣黑衣和攔腰紮著的寬腰帶。腰帶裡別著一件用紅綢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東西。那人用一隻手按著那布包。
奶奶在一轉念間,感到什麼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著那個吃拤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錢!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腰裡那件紅布包裹著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腰裡摸出曾外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伕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著坐在轎裡的我奶奶。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腰裡別著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伕們慢慢吞吞地走到轎後,余佔鰲走在最後,他猛回轉身,雙目直逼吃拤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色,手緊緊摀住腰裡的紅布包,尖叫著:「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
劫路人按著腰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腳。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的緊著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說。
奶奶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樣。
「下轎!」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桿,站在爛漫的矢車菊裡。奶奶右眼看著吃拤餅的人,左眼看著轎伕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裡走!」劫路人按著腰裡用紅布包著的傢伙說。
奶奶舒適地站著,雲中的閃電帶著銅音嗡嗡抖動,奶奶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著奶奶往高粱地裡走,他的手始終按著腰裡的傢伙。奶奶用亢奮的眼睛,看著余佔鰲。
余佔鰲對著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唇綳成一條剛毅的直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著:「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腰裡用紅布包裹著的傢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