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狗道·二

  父親從高粱根下挖起一塊黑土,用手搓得精細,撒在黃表紙上。爺爺把三種物質拌勻,連同那張黃表紙,拍在傷口上。父親幫著爺爺把那根骯髒不堪的繃帶紮好。

  父親問:「爹,疼得輕點了嗎?」

  爺爺活動了幾下胳膊,說:「好多了,豆官,這樣的靈丹妙藥,什麼樣的重傷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會兒要是也敷上這種藥就不會死了吧?」父親問。

  「是,是不會死……」爺爺面色陰沉地說。

  「爹,你早把這個藥方告訴我就好啦,俺娘傷口裡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會兒,血又沖出來。要是那會兒加上高粱白粉和槍子藥就好啦……」

  爺爺在父親的細言碎語中,用那隻傷手往手槍裡壓子彈;日本人的迫擊砲彈,在村子的圍上炸起了一團團焦黃的煙霧。

  父親的勃郎寧手槍壓在日本洋馬肚子下邊了。在下午最後的搏鬥中,父親拖著一桿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馬槍,爺爺還用著那支德國造「自來得」手槍。連續不斷地射擊,使本來就過了青春年華的這支「自來得」迅速奔向廢鐵堆。父親覺得爺爺的手槍筒子都彎彎曲曲地抻長了一節。儘管村子裡火光衝天,但高粱地裡,還是呈現出一派安恬的寧靜夜色。更加淒清的皎皎月光灑在魅力漸漸衰退的高粱萎縮的頭顱上。

  父親拖著槍,跟著爺爺,繞著屠殺場走著,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膠泥一樣,陷沒了他們的腳面。人的屍體與高粱的殘軀混雜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閃爍著。模糊的猙獰嘴臉縱橫捭闔,掃蕩著父親最後的少年歲月。高粱棵子裡似乎有痛苦的呻吟聲,屍體堆中好像有活物的蠕動,父親想喚住爺爺,去看看這些尚未死利索的鄉親。他仰起臉來,看到我爺爺那副綠鏽斑斑、喪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銅面孔,把話兒壓進了喉嚨。

  在特別關鍵的時刻,父親總是比爺爺要清醒一些,他的思想可能總是浮在現象的表面,深入不夠,所以便於游擊吧!爺爺的思想當時麻木地凝滯在一個點上,這一點或許是一張扭歪的臉,或許是一管斷裂的槍、一顆飛躦著的尖頭子彈。其他的景物他視而不見,其他的聲音他聽而不聞。爺爺這種毛病或特點,在十幾年後,發展得更加嚴重。他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僻嶺中歸國之後,雙目深不可測,盯住什麼就像要把什麼燒焦似的。

  父親卻永遠沒達到這種哲學的思維深度。一九五七年,他歷盡千難萬苦,從母親挖的地洞裡跑出來時,雙眼還像他少年時期一樣,活潑、迷惘、瞬息萬變,他一輩子都沒弄清人與政治、人與社會、人與戰爭的關係,雖然他在戰爭的巨輪上飛速旋轉著,雖然他的人性的光芒總是力圖衝破冰冷的鐵甲放射出來,但事實上,他的人性即使能在某一瞬間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這光芒也是寒冷的、彎曲的,羼雜著某種深刻的獸性因素。

  後來,爺爺和父親繞著屠殺場轉了十幾個圈子的時候,父親悲泣著說:「爹……我走不動啦……」

  爺爺從機械運動中醒過來,他牽著父親後退幾十步,坐在沒浸過人血的比較堅硬乾燥的黑土上。村子裡的火聲加劇了高粱地裡的寂寞清冷;金黃色的微弱火光在銀白的月光中顫抖。爺爺坐了片刻,像半堵牆壁樣往後倒去。父親把頭伏在爺爺的肚子上,朦朧入睡。他感覺到爺爺那隻滾燙的大手在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父親想起十幾年前在奶奶懷中吃奶的情景。

  那時候他四歲,對奶奶硬塞到他嘴裡的淡黃色乳房產生了反感。他含著酸溜溜硬梆梆的乳頭,心裡湧起一股仇恨。他用小獸一樣兇狠的眼睛上望著奶奶迷幻的臉,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感到奶奶的乳房猛一收縮,奶奶的身體往上一聳。一絲絲甜味的液體溫暖著他的口腔。奶奶在他屁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然後把他推出去。他跌倒了,坐起來,看著奶奶那個像香瓜一樣垂著的乳房上一滴滴下落的艷紅的血珍珠,眼中無淚,乾嚎了幾聲。

  奶奶痛苦地抽搐著,眼淚亂紛紛溢出。他聽到奶奶罵他是個惡狼崽子,跟那個惡狼爹是一樣的畜牲。父親後來才知道,就是他四歲那一年,爺爺在愛著奶奶的同時,又愛上了奶奶僱來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漆黑髮亮的大姑娘戀兒。父親咬傷奶奶時,爺爺因厭煩奶奶的醋勁,在鄰村買了一排房屋,把戀兒接去住了。

  據說我這個二奶奶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奶奶懼他五分──這都是以後一定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二奶奶為我生過一個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群日本兵把我二奶奶給輪姦了──這也是以後要完全徹底說清楚的事情。

  爺爺和父親都睏乏極了,爺爺感到他臂上的槍傷在蹦蹦跳跳,整條胳膊火燙。爺爺和父親都感到他們的腳脹滿了布鞋,他們想像著讓潰爛的腳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沒有力氣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們躺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親翻了一個身,後腦勺子擱在爺爺堅硬的肚子上,面對星空,一縷月色照著他的眼。墨水河的瘖啞低語一波波傳來,天河中出現了一道道蛇狀黑雲,彷彿在蜿蜒游動,又彷彿僵化不動。父親記得羅漢大爺說過,天河橫纏,秋雨綿綿。父親只見過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時候高粱即將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漲,堤壩決裂,洪水灌進了田地和村莊,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著頭,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纏繞盤踞著。

  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走在臨時加高的土圍子上,看著彷彿從天外湧來的黃色大水,心裡惴惴不安。秋水經久不退,村裡的百姓捆紮起木筏子,劃到高粱地裡去,用鐮刀割下生滿綠色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濕漉漉的、暗紅的、翠綠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壓得隨時都要沉底的樣子。

  又黑又瘦赤腳光背戴著破爛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長長的木桿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撐著,筏子緩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村裡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騾馬牛羊都泡在水裡,水上漂著牲畜們稀薄的排泄物。如果秋陽夕照,水面上爍金熔鐵,遠處尚未割掉頭顱的高粱們,凸出水面一層金紅。

  大群的野鴨飛翔在高粱頭上,眾多的翅膀搧起陰涼的風,把高粱間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細小的皺紋。父親看到高粱板塊之間,有一道明亮寬闊的大水在緩緩流動,與四周漶漫的黃水形成鮮明的界限,父親知道那是墨水河。撐筏子的男人們大口喘著氣,互相問訊著,慢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慢慢地向爺爺靠攏。一個青年農夫的筏子上,躺著一條銀腹青脊的大草魚,一根柔韌的細高粱秸子穿住草魚的腮。青年農夫把草魚提起來向圍子上的人炫耀。草魚有半截人高,腮上流著血,圓張著嘴,用呆滯的眼睛悲哀地看著我父親……

  父親想到,那條大魚怎樣被羅漢大爺買回,奶奶怎樣親手把魚剖肚刮鱗,燒成一大鍋魚湯,魚湯的鮮美回憶勾起父親的食慾。父親坐起來,說:「爹,你不餓嗎?爹,我餓了,你弄點東西給我吃吧,我要餓死啦……」

  爺爺坐起,在腰裡摸索著,摸出三夾零六顆子彈。爺爺從身邊找到那支手槍,拉開槍栓,壓進一條子彈,一鬆栓子彈上膛,勾一下機,啪啦一聲響,一粒子彈飛出膛。爺爺說:「豆官,咱們……找你娘去吧……」

  父親一驚,尖利地說:「不,爹,俺娘死啦,咱還活著,我肚子餓,你帶我去找點東西吃。」

  父親把爺爺拖起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著:「到哪裡去?到哪裡去?」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在高粱棵子裡,一腳高一腳低,歪歪斜斜,彷彿是奔著掛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屍體堆裡,響起一陣猛獸的咆哮。爺爺和父親立即轉身回頭,看到十幾對鬼火一樣閃爍的綠眼睛和一團團遍地翻滾的鋼藍色的影子。爺爺掏出槍,對著兩隻綠眼一甩,一道火光飛去,那兩隻綠眼滅了,高粱棵子裡傳來垂死掙扎的狗叫。爺爺連射七槍,一群受傷的狗在高粱叢中、屍體堆裡滾來滾去。爺爺對著狗群打完了所有的子彈,沒受傷的狗逃竄出幾箭遠,對著爺爺和父親發出憤怒的咆哮。

  爺爺的自來得手槍射出的最後幾粒子彈飛行了三十幾步遠就掉在了地上。父親看到彈頭在月光中翻著觔斗飛行,緩慢得伸手就可抓住。槍聲也失去了焦脆的青春喉嚨,頗似一個耄耄之年的老頭子在咳嗽吐痰。爺爺舉起槍來看了一下,臉上露出悲痛惋惜的表情。

  「爹,沒子彈啦?」父親問。

  爺爺和父親從縣城裡用小山羊肚腹運載回來的五百發子彈,在十幾個小時裡已經發射完畢。好像人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一樣,槍也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爺爺痛感到這支槍越來越違背自己的意志,跟它告別的時候到了。

  爺爺把胳膊平伸出去,仔細地看著月光照在槍面上反射出的黯淡光彩,然後一鬆手,匣子槍沉重落地。

  那些綠眼睛的狗又向屍體聚攏過來,起初還畏畏懼懼,綠眼睛裡跳著驚懼的火花,很快,綠眼睛消失,月光照著一道道波浪般翻滾的藍色狗毛,爺爺和父親都聽到了狗嘴的巴咂聲和屍體的撕裂聲。

  「爹,咱到村裡去吧。」父親說。

  爺爺有點猶豫,父親拉他一把,他就跟著父親走了。

  村裡的火堆多半熄滅,斷壁殘垣中,暗紅的餘燼發散著苦熱,街上熱風盤旋,濁氣逼人,白煙和黑煙交織成團,在燒焦的、烘萎了的樹梢間翻騰。木料在炭化過程中爆豆般響著,失去支撐的房屋頂蓋塌下,砸起衝天的塵煙和火燼。土圍子上、街道上,屍體狼藉。我們村子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它原先是一片蠻荒地,荊榛葦茅叢生,狐狸野兔的樂園,後來有了幾架牧人的草棚,後來逃來了殺人命犯、落魄酒徒、亡命賭棍……他們建造房屋,開墾荒地,拓撲出人的樂園,狐狸野兔遷徙他鄉,臨別時齊聲發出控訴人類的鳴叫。

  現在它是一片廢墟了,人創造的,又被人摧毀。真正的現在的它是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悲喜參半的憂樂園。當一九六○年黑暗的饑饉籠罩山東大地時,我雖然年僅四歲,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高密東北鄉從來就沒有不是廢墟過,高密東北鄉人心靈裡堆積著的斷磚碎瓦從來就沒有清理乾淨過,也不可能清理乾淨。

  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煙飛火滅之後,我家那幾十間房屋還在燃燒。我家的房子燃燒時放出一些翠綠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瀦留多年的酒氣,都在火中升騰起來。藍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彎曲變形,呈現暗紅色,疾速地、像彈片一樣從火中飛出來。火光照著爺爺花白的頭髮,爺爺的滿頭黑髮,在短短的七天裡,白了四分之三。我家的房蓋轟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縮片刻,又瘋躥得更高。

  父親和爺爺都被這一聲巨響震盪得胸悶氣噎。這幾十間先庇護了單家父子發財致富後庇護了爺爺放火殺人又庇護著奶奶爺爺羅漢大爺與眾夥計們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謂的『歷史的使命』。我恨透了這個庇護所,因為它在庇護著善良、麻醉著真摯的情感的同時,也庇護著醜陋和罪惡。父親,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裡間屋裡那個地洞裡時,你每日每夜,在永恆的黑暗中,追憶流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們家那幾十間房屋的屋蓋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親我的爺爺在那時刻想到了什麼,我的幻想緊追著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緊迫著爺爺的思維。

  爺爺看到這房屋的塌陷的感覺,就像當初愛上戀兒姑娘後,憤然拋棄我奶奶另村去住,但後來又聽說奶奶在家放浪形骸與「鐵板會」頭子「黑眼」姘上一樣,說不清是恨還是愛,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憤怒。爺爺後來重返奶奶的懷抱,對奶奶的感情已經混濁得難辯顏色和味道。

  他們感情上的游擊戰首先把自己的心臟打得千瘡百孔最後又把對方打得千瘡百孔。只有當奶奶在高粱地裡用死亡的面容對著爺爺微笑時,他才領會到生活對自己的懲罰是多麼嚴酷。他像喜鵲珍愛覆巢中最後一個卵一樣珍愛著我父親,但是,已經晚一點了,命運為他安排的更殘酷的結局,已在前面路口上,胸有成竹地對他冷笑著。

  「爹,咱的家沒了……」父親說。

  爺爺摸著父親的頭,看著殘破的家園,牽著父親的手,在火光漸弱月光漸強的街道上無目標地蹣跚著。

  村頭上,一個蒼老淳樸的聲音問:「是小三嗎?怎麼沒把牛車趕來?」

  爺爺和父親聽到人聲,倍覺親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趕過去。

  一個弓著腰的老頭,迎著他們上來,把眼睛幾乎貼到爺爺臉上打量著。爺爺對老頭那兩隻警覺的眼睛不滿意,老頭嘴裡噴出的銅臭氣使爺爺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頭子遺憾地晃晃腦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邊堆了一大堆雜物,有箱、櫃、飯桌、農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鐵鍋、瓦盆……老頭坐在小山一樣的貨物上,像一隻狼守護著自己的獵物。老頭身後的柳樹上,拴著兩頭牛犢子,三隻山羊,一匹小毛驢。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道:「老狗!你給我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