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剛去了,狗在橋東咬了一仗,綠狗死了。它們一定散夥啦。」王光說,「我說咱也別在這耽誤工夫啦,趕緊去投八路吧。」
父親說:「不,它們一定會來,它們捨不得這些好吃的。」
王光說:「這年頭哪兒還沒有死屍?狗又不傻,它來找手榴彈轟?」
父親說:「這兒的死人多,狗捨不得丟開。」
德治說:「要投也去投冷支隊,他們的隊伍神氣,一色瓦灰軍裝、牛皮腰帶。」
母親說:「你們看那兒!」
大家俯下身,沿著母親手指引的方向,往狗道那兒看。掩沒了狗道的高粱棵子瑟瑟地動起來,銀亮的雨點兒線路清晰地斜著射下,打在那些抖動著的高粱棵子上。遍野的時令不對的纖細黃嫩的高粱芽苗與七倒八伏的老高粱秸子混雜一起,與霧與雨攙合在一起,青苗味、高粱秸子腐爛味、屍臭味、狗屎狗尿味,混雜一起。父親他們面對著一個恐怖的、骯髒的、充滿蓬勃的邪惡生機的世界。
「它們來啦!」父親興奮地說。
那三條道上的高粱都在瑟瑟抖著,手榴彈還沒響。
母親焦急地說:「豆官,怎麼回事?」
父親說:「別著急,會碰響的。」
德治說:「放一槍驚驚它們。」
母親迫不及待地開了一槍。高粱地裡一陣騷亂,幾顆手榴彈同時爆炸,炸爛的高粱秸子與狗的肢體一同飛上天,傷狗在高粱棵子裡哀號起來。更多的手榴彈炸響了,破碎的彈片和雜物在父親他們頭上的高空嗖嗖地飛著。
最後,有二十幾條狗從三條狗道衝出來,父親他們開了幾槍,這些狗跑回去,又引起了幾顆手榴彈爆炸。
母親拍著手跳起來。
母親他們不知道狗的隊伍裡的重大變化。足智多謀的紅狗自從取得了領導權之後,把隊伍拉出幾十里遠,進行了嚴格的整頓。它組織的這次進攻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輝,連智能的人類也無可挑剔。紅狗知道,與它們做對的,是幾個刁鑽古怪的小人兒,其中一個,還模模糊糊地認識。不幹掉這幾個小畜牲,狗群就休想安享這滿窪地的美餐。紅狗讓一條尖耳朵的雜種狗帶領一半狗按著原先的路線進攻,一定要拚死進攻,不許後退。
它自己率領六十隻狗,迂迴到窪地後邊,來一個突然襲擊,咬死那幾個血債纍纍的小畜牲。臨出發前,紅狗捲著尾巴,用冰涼的鼻尖,與每一個同樣冰涼的鼻尖相碰,然後,做出榜樣,把腳爪上的硬泥殼子啃下來,其餘的狗都跟著它學。
它剛剛迂迴到窪地後邊,看到掩體裡那幾個指手劃腳的小人時,就聽到窪地前的狗道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它心中驚悸不安,見狗群中也慌亂起來;這種殺傷力極大的黑色屎殻郎,使所有的狗都膽寒。它知道,如果自己一草雞,就會全線崩潰。它回頭,齜出尖利的牙齒,對著惶惶不安的眾狗尖利地嘶叫一聲,然後一狗當前,群狗奔騰,像一團光滑的、貼地飛行的斑斕雲朵,湧到了我父親他們的掩體後邊。
「後邊有狗!」父親驚叫一聲,掉回「三八」槍,不及瞄準就幹了一傢伙。一條相當大的棕毛狗中了槍彈,狗體倒地後又前衝了兩三米,後邊的狗踏著它的身體衝過來。
王光他們也連連射擊,狗群前仆後繼,衝進了掩體,一片狗牙閃爍,一對對狗眼,像熟透了的紅櫻桃。狗對人的仇恨,這時候達到頂點。王光扔掉槍,轉身往窪地跑去,十幾條狗圍住了他。那個小人兒在頃刻間便消逝了。吃慣了人體的狗早就成了真正的野獸,它們動作麻利,技巧熟練,每人叼著一塊王光大嚼,狗的牙齒把王光的骨頭都嚼啐了。
父親、母親、德治三人靠著背站著,他們嚇得腿肚子直哆嗦,母親連褲子都尿濕了,他們往日遠遠射狗時的從容不迫早已灰飛煙滅。狗繞成一圈,圍著他們團團旋轉。他們不停地射擊,打傷了幾條狗,也打光了槍膛裡的子彈。父親的「三八」槍上好了刺刀,刀光閃閃,對狗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母親和德治用的是短小的馬槍,沒有刺刀,更多的狗圍著母親和德治轉。他們三人的背緊緊貼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顫抖,母親低聲叫著:「豆官,豆官……」
父親說:「別怕,高聲喊叫吧,叫俺爹來救咱們。」
紅狗看出我父親是個頭腦人物,它斜著眼睛,輕蔑地瞄著父親的刺刀尖。
「爹──救救我們──」父親高喊。
「大叔──快來呀──」母親哭叫著喊。
群狗發起一次衝鋒,被父親他們拚死打退,母親的槍筒子捅到一條狗嘴裡,捅掉了兩隻狗牙。一個冒冒失失撲到父親面前的狗,被父親的刺刀豁開了臉皮。群狗進攻時,紅狗蹲在圈外,鎮定地看著我父親。
僵持了大概有兩袋煙工夫,父親感到雙腿發軟,胳膊酸麻,他再一次高呼爺爺救命。他感到我母親的身體像牆壁一樣倚在自己的身上。
德治悄聲說:「豆官……我把狗引開,你們跑。」
父親說:「不行!」
德治說:「我跑啦!」
德治離開三人集體,飛速向高粱叢中鑽,幾十條狗一哄而起,追著他咬過去。父親不敢看德治,因為那條紅狗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從德治跑去的方向,傳來兩顆花瓣日本手榴彈的爆炸聲,氣浪推得高粱棵子嘩啦啦響,推得父親腮幫子麻辣辣的,在狗殘軀的落地聲中,受傷的狗哀嚎起來。圍困父親和母親的狗被爆炸聲震得退出十幾步遠,母親藉著這個機會掏出一個花瓣手榴彈,對著狗群拋過去。群狗一見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轉著飛過來,發聲喊,不知什麼腔調,亂紛紛落荒而逃。
手榴彈沒有響。母親忘記了按手榴彈的發火機關,唯有紅狗沒跑,它趁著父親歪頭去照顧母親時,閃電般一跳,狗體騰空。狗體在空中舒展開,藉著灰銀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領袖的漂亮弧線。
父親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臉上剮了一下。紅狗的第一撲落了空。父親的腮幫子被剮出一個嘴巴大的口子,血黏黏糊糊地流出來。紅狗又一次撲過來,父親舉起槍抵擋,紅狗兩隻前爪托住槍筒子,頭低在刺刀下邊,用力往父親懷裡鑽。父親看到紅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飛腿踢去,沒想到母親一個前傾,把父親閃得仰面朝天。紅狗借勢壓過來,它機敏地對準父親的襠間咬了一口。
母親掄圓槍托,打在紅狗堅硬的頭骨上。紅狗退了幾步,又要進攻,身體跳離地面三尺時,卻一頭栽下來,同時響了一槍,它的一隻眼睛被打碎了。父親和母親看著左手拄著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著冒著縷縷青煙的日本匣子槍、形銷骨立、彎腰駝背、白髮蒼蒼的我爺爺。
爺爺對著遠處的狗放了幾槍,那些狗見大勢已去,鑽進高粱地裡,各奔生路去了。
爺爺顫巍巍地走上前來,用棍子搗搗紅狗的腦袋,罵一聲:「反叛的畜生!」紅狗的心還沒死,肺還在呼吸,兩條極端發達的後腿調皮地前蹬後踹,把黑土地上劃出兩條深溝,那身美麗富貴的紅毛,像火苗子一樣熊熊燃燒著。
紅狗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許是父親沾了穿兩條單褲的光──但也足夠厲害,它把父親的小雞兒咬了一個對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個橢圓形的、鵪鶉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來,僅有的一條白色的細線與原先的組織聯絡著,爺爺一動,那暗紅色的小玩藝兒就掉在父親褲襠裡了。
爺爺撿起它來,放在手心裡托著。這小東西好像有千斤重,把爺爺腰都墜彎了。爺爺那隻粗糙的大手好像被它燙得直髮顫抖。母親說:「大叔,你怎麼啦?」
母親看到我爺爺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動著,那病後慘白的臉色又添了一層土黃,兩綹萬念俱灰的光芒從他眼裡流露出來。
「完啦……這一下子真完了……」爺爺用與他的年齡相差甚遠的蒼老聲音念叨著。
爺爺掏出槍來,大聲說:「你毀了我啦!狗!」
爺爺對準那條苟延殘喘的紅狗,連開了幾槍。
父親自己爬起來,熱血順著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並不感到有多麼痛苦,他說:「爹,我們勝了。」
母親喊:「大叔,快給豆官去上藥吧!」
父親看著我爺爺手心裡托著的蛋兒,疑惑地問:「爹,這是我的嗎?是我的嗎?」
父親感到一陣噁心,緊接著是目眩,他暈了過去。
爺爺扔掉木棍,撕來兩個乾淨高粱葉子,把那東西輕輕包起來,交給我母親。爺爺說:「倩兒,你好好拿著,咱去找張辛一先生去。」爺爺蹲下,把我父親托起,困難地站立,踉踉蹌蹌往前走。窪地裡被手榴彈炸傷的狗,還在淒涼地叫著。
張辛一先生五十多歲,梳一個鄉下少見的中分頭,穿一件藏青色長袍,面色青黃,瘦得見風就倒的樣子。
爺爺把父親托到這裡,早累得腰彎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嗎?你可是大變了樣。」張先生說。
爺爺說:「先生,要多少錢都由著您。」
父親被平放在那張木板床上。張先生說:「是司令的公子嗎?」
爺爺點點頭。
「就是墨水河橋頭打死日本少將的那個?」張先生問。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爺爺說。
「張某一定盡力就是!」張先生從藥箱裡拿出一把鑷子,一把剪子,一瓶燒酒,一瓶紅藥水,說著,俯下身去,察看父親臉上的傷口。
「先生,您先看下邊。」爺爺嚴肅地說著,又回轉臉,從我母親手裡把用高粱葉子包著的卵子接過來,放在木床旁邊的閣板上,一放上去,高粱葉子就散開了。
張先生用鑷子夾著父親的那些亂糟糟的東西看了看,他的被紙煙燻得焦黃的長手指哆嗦著,口齒含糊地說:「余司令……不是張某不盡心,只是令郎這傷……張某醫術不精,又沒有藥物……司令另請高明吧……」
爺爺弓著腰,用兩隻混濁的眼睛逼視著張辛一,啞著嗓子說:「你讓我到哪兒去請高明?你說,哪裡還有高明?你讓我去找日本人?」
張辛一說:「余司令,小人不是那個意思……令郎傷到要緊處,萬一耽擱了,是滅人香火的事情……」
爺爺說:「既來找你,就是信得過你,你就放手幹吧。」
張辛一咬咬牙,說:「余司令既然這麼說,那我就豁出去了。」
張辛一用棉花球蘸著燒酒,清洗了傷口,父親被疼醒了。他翻身要往床下滾,爺爺撲上去按住了他。他的兩條腿亂撲騰。
張先生說:「余司令,捆起他來吧!」
爺爺說:「豆官!是我的兒就忍著點,咬咬牙就挺過來啦!」
父親說:「爹,疼啊……」
爺爺厲聲喊:「忍著,想想你羅漢大爺!」
父親不敢吭氣啦,汗珠子從他額頭上一片片冒出來。
張辛一找了一根針,用燒酒泡泡,紉上線,開始縫皮囊。爺爺說:「把那個縫進去!」
張辛一看看閣板上那個用高粱葉子包著的丸子,難為情地說:「余司令……這沒法縫進去……」
「你想斷了我姓余的後代嗎?」爺爺陰沉沉地說。
張先生瘦臉上掛著白亮的汗珠,說:「余司令……您想想……聯絡著它的血管都斷了,放進去也是個死的……」
「你把血管接上。」
「余司令,全世界都沒聽說能接血管……」
「那……就這麼完了嗎?」
「難說,余司令,沒準還行,這邊這個可是好好的……沒準一個還行……」
「你說行?」
「可能行……」
「他媽的,」爺爺悲楚地罵著,「什麼事都讓我碰上了。」
治完了下邊的傷,又治臉上的傷。張先生的背上溻濕了一大片衣服,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小口地喘著氣。
「多少錢,張先生。」爺爺問。
「別提錢啦,余司令,令郎能安然無恙,就是我張某的福氣。」張先生有氣無力地說。
「張先生,余佔鰲眼下時運不濟,有朝一日一定重重地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