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狗道·十

  父親趴在爺爺身邊,看著鐵絲網裡邊來迴游動的崗哨。

  一輛貨車從西馳來,粗大的煙筒裡噴著一簇簇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火星子,車燈光像一道河,從遠處嘩嘩地流過來、沒被軋壓的鐵軌也嘎嘎吱吱地叫。

  爺爺和父親爬到鐵絲網邊上,用手掀動,想弄出個窟窿鑽進去。鐵絲綳得非常緊,一個鐵蒺藜骨朵扎進了父親的手掌。父親低低地呻喚一聲。

  爺爺輕聲問:「怎麼啦?」

  父親輕聲答:「扎手啦,爹。」

  爺爺說:「過不去,回吧!」

  父親說:「有槍就好了。」

  爺爺說:「有槍也出不去。」

  父親說:「有槍先把牛蛋子燈打碎!」

  爺爺和父親退到一個黑影裡,爺爺摸起一塊磚頭,用力扔到鐵道上。崗哨一聲怪叫,開了一槍,探照燈立刻掃過來,颳風一樣的機槍響聲把父親耳朵震得半聾,子彈頭打得鐵軌金星飛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高密縣城大集。雖是戰亂年代,老百姓還得活著,活著就要吃穿,就要買賣。出城的進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點鐘,一個名叫高榮的小夥子到縣城北門上了崗,他嚴格盤查著進出的人。他覺得對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著自己。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趕著一隻小山羊從城裡往外走,老頭臉色漆黑,眼睛發青;小孩子的臉色則發紅,流汗,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來往行人很多,都在門口被卡住,高榮一絲不苟地盤問檢查。

  「到哪裡去?」

  「出城,回家!」老頭說。

  「不趕集啦?」

  「趕完了,買了隻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麼時候進的城?」

  「昨下午就進了,住在親戚家,一大早就買了羊。」

  「現在到哪兒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艱難。爺爺用一根高粱稈子抽打著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著,痛苦地扭動著尾巴,跑向通往高密東北鄉的土路。

  爺爺和父親從墓碑下起出槍。

  父親說:「爹,把山羊放了吧?」

  爺爺說:「不,趕著它走,趕回去殺了,咱爺倆過個中秋節。」

  父親和爺爺正晌午時趕到了村頭,他們遙遠地望到近年來修整過的環繞村莊的高高的黑土圍子時,就聽到了村裡村外激烈的槍炮聲。爺爺想起臨去縣城前村裡尊長張若魯先生的擔憂,想起自己連續幾天來的預感,知道這樁禍事終於降臨了。他暗暗慶幸一早出縣城的正確,雖然擔風險,但畢竟趕上了,能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吧。

  爺爺和父親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進高粱地。父親動手拆開逢住羊腚眼的麻繩。父親拆著麻繩,想著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裡塞子彈的情景,五百五十發子彈,塞進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墜得下垂如彎月。父親一路上直擔心,一會兒擔心子彈把羊肚子墜破,一會兒又擔心山羊把子彈全部消化掉。

  父親撕開細麻繩,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綻開,蓄積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來。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癱在了地上。父親驚訝地說:「爹,壞啦,子彈都變成羊屎啦。」

  爺爺提著羊角,使山羊直立起來,然後上上下下地墩著,光燦燦的子彈,從失去括約力的羊屁眼裡,撲撲嚕嚕地冒出來。

  爺爺和父親撿起子彈,先壓滿槍膛,又裝進口袋,也不顧山羊是死是活,從高粱地裡,斜刺裡往村子前邊插過去。

  鬼子已經把村莊團團包圍,村子裡硝煙瀰漫,有幾處黑色的煙火在升騰。父親和爺爺先看到藏在高粱地裡的小炮陣地。共有八門迫擊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頭粗細。二十多個穿土黃色軍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個精瘦的鬼子拿著小旗指揮著。每門炮後都有一個鬼子,劈著腿騎著小炮,雙手拤著一個帶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砲彈。

  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們一齊鬆手,把砲彈掉進炮筒裡。炮筒裡一聲響,炮口躥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後一縮,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著,落到圍子裡。圍子裡先冒起八股煙,接著傳來八聲合成一聲的巨響。那些煙柱裡,像開花一樣濺著黑糊糊的東西。

  鬼子又放了一排砲彈。爺爺如夢中醒來,掄起匣槍,一槍就把那個揮小旗的日本人給放倒了。父親看到子彈穿進瘦骨子乾蘿蔔一樣的腦殼裡,才意識到:戰鬥開始了。他懵頭脹腦地開了一槍,子彈打在迫擊炮的底鈑上,錚然一響,又向別處拐了彎。操炮的鬼子抓起槍,啪啪地打著,爺爺扯著父親,鑽著高粱空子溜了。

  日本人和皇協軍開始攻擊了。皇協軍在前,彎著腰,串著高粱空,漫天蓋地地胡亂開著槍,日本兵跟在後邊,腰也彎得很低。

  好幾挺機槍在高粱地裡咕咕咕咕地叫著。圍子上鴉雀無聲。等到皇協軍們衝到圍子跟前時,圍子裡飛出了幾十顆歪把子的手榴彈──爺爺不知道,這是若魯老大爺集資去冷支隊的兵工廠買回的次品手榴彈──手榴彈一齊爆炸,皇協軍倒了幾十個,沒炸著的轉身就跑,日本人也轉身回跑。圍子上蹦起幾十個人,端著土槍土炮,急忙放了一陣,又趕緊縮下頭。圍子上又安靜了。

  後來,父親和爺爺知道,村北、村東、村西,都進行著同樣激烈、又同樣具有荒唐色彩的戰鬥。

  鬼子又開始打炮了,砲彈準確地打在那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上,一炮一個洞,又一炮一個洞,咕咚咕咚一排炮,大門被炸得七零八碎,門口開了一個大洞。

  爺爺和父親又襲擊了鬼子的砲兵。爺爺放了四槍,有兩個鬼子兵倒了。父親放了一槍。父親瞄準的是一個騎著炮筒、雙手拤著砲彈的鬼子。為了保險,父親用雙手攥著勃郎寧,瞄著鬼子寬寬的背摟了火,但父親看到子彈鑽進鬼子的腚眼裡。鬼子一怔,身子前傾,壓住炮口,呼隆一聲巨響。父親在地上彈跳幾下,頭上一片窣窣亂響。那個鬼子被攔腰打斷,迫擊炮炸了膛,一個滾燙的炮栓,飛了幾十米,落在了父親頭前,差一點沒把父親砸死。

  多少年後,父親都忘不了這戰果輝煌的一槍。

  村圍子的大門被炸碎,一隊日本馬兵,揮舞著馬刀,向村子裡衝去。父親三分膽怯七分羨慕地看著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馬。亂糟糟的高粱棵子絆著馬腿、擦著馬臉,洋馬煩惱地亂跳,很難跑快。馬隊衝到大門洞時,所有的馬擁擠在一起,踢踢蹋蹋,像進馬圈一樣。從門樓兩邊,飛下來無數的鐵耙木犁,碎磚爛瓦,大概還有滾燙的高粱稀飯,馬兵們一個個鬼叫著摀住了頭,那些洋馬驚得揚蹄頓足,有的躥進村莊,有的逃回來。

  爺爺和父親看到馬兵進攻的慘像,臉上都綻開古怪的笑容。

  爺爺和父親的騷擾招來了成群結隊的皇協軍。後來馬隊也參加了清剿。有好幾次,日本馬刀在父親頭上閃著寒光劈下來,但都被高粱棵子擋住了。爺爺的頭皮被一顆子彈犁開一條溝。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爺爺和父親的命。他們被追趕得像兔子一樣貼著地皮竄。半下午的時候,爺爺和父親跑到墨水河邊。

  爺爺和父親清點了一下子彈,又鑽進了高粱地。他們往前走了一里路左右。就聽到前面一陣吼:同志們──衝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口號聲過後,軍號又嘀嘀噠噠吹起來。好像是兩挺重機槍在高粱地裡咕咕叫起來。

  爺爺和父親異常興奮,撲著那重機槍聲飛跑過去。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沒有一個,只見高粱棵子上拴著兩隻鐵皮洋油桶,桶裡有兩掛鞭炮正在爆響。

  軍號聲和口號聲又在旁邊的高粱地裡響起來。

  爺爺輕蔑地一笑,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鐵皮洋油桶咚咚響著,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

  鬼子的馬隊和成群的皇協軍一邊打槍,一邊包抄過來。爺爺拉著父親往後退去。幾個腰裡掖著手榴彈的八路哈著腰跑過來。父親看到一個持槍的八路跪在地上,對著被洋馬撞得亂搖擺的高粱棵子開了一槍,槍聲破破爛爛,像摔了一個瓦罐。開過槍的八路拉著大栓退彈殼,怎麼也拉不動。一匹洋馬衝上去,父親看到馬上的日本兵把賊亮的馬刀耍了一個花,對著那個八路的腦袋劈下去,那個八路扔下槍就跑,洋馬追上了他,日本馬刀把他的腦袋一劈兩半,腦漿子滋到了高粱葉子上。父親雙眼漆黑,軟在地上。

  父親和爺爺被日本的馬隊衝散了。太陽已壓住高粱梢頭,高粱地裡已出現大團大團的陰暗的影子,三隻毛茸茸的小狐狸從父親面前笨拙地移動過去,父親伸手揪住一隻小狐狸粗大可愛的尾巴,立刻聽到高粱叢中發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嗥叫,一隻紅毛老狐狸閃電般跳出來,齜著牙,向父親示威。父親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帶著小狐狸走了。

  槍聲都響到村子的東、西、北三個方面去了,村子南面顯得異常安靜。父親先是輕聲喊,後來就大聲喊起來。爺爺沒有回答。不祥的陰雲爬上了我父親的心尖,他焦急地向著響槍的地方跑去。高粱地裡的光線更弱了,沐著夕陽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群集在他頭上。父親哭了。

  父親在尋找爺爺的過程中碰到了三個八路的屍體,他們都是被馬刀砍死的,他們的死臉在晦暗中顯得猙獰可怖。父親闖進一群人裡,他們都是土老百姓,拿著繩子扁擔,戰戰兢兢地在高粱地裡蹲著。

  父親問:「你們見俺爹沒有?」

  他們問:「小孩,村子打開沒有?」

  父親聽出了他們的膠縣口音。父親聽到一個老頭子絮絮叨叨地叮囑他的兒子:「銀柱,銀柱,記著,破棉花套子也要著,先去弄口八印鍋,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頭子混濁的眼睛像兩攤鼻涕一樣黏在眼眶裡。父親顧不上理他們,繼續往北跑去。靠近村莊時,那個在奶奶的夢幻中、在爺爺的夢幻中、在父親的夢幻中反覆閃顯過的情景出現了。村子東、北、西三面槍聲爆響著,村裡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鬧的潮水,從圍子門裡湧出來,湧到村前低窪的高粱地裡。

  一陣狂風般的槍聲就在父親的眼前響起,父親看到無數的子彈,飛蝗一樣主宰了村前高粱地。跑出來的男女老幼,連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濺出的鮮血,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父親大張著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進了村莊。

  沾滿了人血的夕陽剛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紅的月亮便從高粱叢中冒出來。

  我父親聽到我爺爺壓低了嗓門的呼喚聲:

  「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