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直看到那四個冷支隊隊員把洗過、用利斧剁成碎塊的馬肉用門板抬走,又跟蹤著他們,看著他們把馬肉一塊塊扔進大鍋裡。鍋下暗紅的火舌像公雞羽毛一樣拉拉雜雜地捲動著。一個火頭軍用刺刀紮著一塊馬肉,伸到灶火裡去烤,烤得馬肉像知了一樣鳴叫。
這時候父親看到衣冠楚楚的冷支隊長從席棚裡走出來了。他提著一根馬鞭子,與部下一起觀看從鐵板會和膠高大隊手裡繳獲的幾百條槍和兩堆木柄手榴彈。他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揮動著馬鞭向俘虜們走來。父親聽到了身後咻咻的喘息聲,父親不回頭就看到了爺爺臉上憤怒的表情。冷支隊長嘴角上吊著,腮邊的皺紋小蛇般愉快游動。
「余司令,想沒想過我要怎麼處置你?」冷支隊長笑嘻嘻地說。
「請便!」爺爺說。
冷支隊長說:「殺了你吧,可惜了一條好漢子;不殺你吧,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又來綁我的票!」
「我死不瞑目!」爺爺說。
父親飛起一腳,把一個馬糞蛋子踢到冷支隊長胸脯上。
冷支隊長舉起馬鞭,又放下,他笑著說:「聽說這個小畜牲只有一個卵子,來人哪!把剩下的那個卵子給他摳下來,省得他亂踢亂咬!」
爺爺說:「老冷,他是個孩子,一切有我來承擔!」
冷支隊長說:「孩子?這小雜種,比狼崽子還狠!」
江小腳甦醒過來,手按著地爬起來。
冷支隊長嘻嘻地笑著問:「江大隊長,你說我該怎樣處置你好呢?」
江小腳說:「冷支隊長,國共兩黨統一戰線沒有破裂之前,你沒有權力殺我。」
「我殺你像捻死一隻螞蟻!」冷支隊長說。
父親看到江大隊長長脖子上蠕動著兩隻灰白的蝨子,江大隊長低著下巴,去咬那兩隻蝨子。父親想起綁票那天,膠高大隊的隊員們都脫了光脊樑在陽光下捉蝨子的情景。
「冷支隊長,你殺了我也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八路軍是殺不完的,總有一天,人民會清算你屠殺抗日誌士的滔天罪行!」江大隊長滿臉虛汗,理直氣壯地說。
冷支隊長說:「你先在這裡消閒著,待老子吃完了飯再來發落你。」
冷支隊圍在一起吃馬肉喝高粱米酒。
村北圍子上那個哨兵放了一槍,拖著槍就往村裡跑來,一邊跑他一邊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冷支隊炸了營,人與人相撞,馬肉高粱米飯扔得遍地都是。
哨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冷支隊長揪著哨兵的胸襟;怒沖沖地問:「有多少鬼子?是真鬼子還是二鬼子?」
哨兵說:「好像是二鬼子,一色杏黃,黃乎乎一片,正彎著腰往村裡跑。」
「二鬼子?打這些狗養的。祁中隊長,快把人拉到圍子上去!」冷支隊長命令著。
冷支隊的隊員們挾著槍,一窩蜂往村北圍子上撲去。冷支隊長命令兩個手提花機關槍的衛兵,說:「看住他們,不老實就用槍嘟嘟他們」
冷支隊長在幾個護兵簇擁下,彎著腰往村北跑。
十幾分鐘後,村北接上火,零落的步槍聲過後,響起了機關槍的鳴叫,一會兒,空中的氣流尖利的呼嘯著,亮晶晶的小鋼砲彈落在村子裡爆炸了,彈片打在斷牆上,咬在樹木上。在吵吵鬧鬧的人聲裡,出現了嘰哩咕嚕的異國腔調。
是真日本鬼子來了,而不是假日本鬼子來了。冷支隊的隊員們在圍子上頑強抵抗著。傷號一批批撤下來。
半個小時後,冷支隊放棄了圍子,退到斷壁殘垣後,抵擋著佔據了圍子的鬼子。
日本的砲彈已落到了灣子邊。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急得頓腳捶頭,怒罵著:「解開我們!解開我們!操你們的活媽!」
兩個手抱花機關槍的冷支隊隊員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爺爺說:「你們是中國雞巴戳出來的就放開我們;是日本雞巴戳出來的就打死我們!」
兩個冷支隊隊員去槍堆上撿來兩把馬刀,割斷了捆綁俘虜的繩子。
八十多個人發瘋一樣撲向槍堆,撲向手榴彈堆,然後,不顧胳膊麻木、腹中饑餓,嗷嗷狂叫著,撲向了日本人射來的鉛頭子彈。
十幾分鐘後,土圍子後就樹起了幾十根菸柱柱,那是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扔出的第一批手榴彈炸出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