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狗皮·七

  他們潛入馬店鎮時,已是半夜,寒星遍天,嚴霜遍地。身披狗皮的膠高大隊前胸寒冷,背後溫暖。進村時,幾條狗對著他們友好地叫著。一個調皮的年輕隊員學了幾聲狗叫,隊員們忽然都感覺到喉嚨發熱,有學狗叫的強烈願望,但隊伍前頭傳遞過來大隊長的命令:不許學狗叫!不許學狗叫!不許狗叫!別叫!

  根據早就偵察好的情況,按照早就計畫好的步驟,隊伍埋伏在離大門一百米遠的地方,那裡堆積著偽連長為開春後修築炮樓籌集的磚石。

  江小腳對緊跟在他身後的成麻子說:「麻子,行動吧!」

  成麻子低喚了一聲:「六子,春生,走。」

  為了行動方便,成麻子把掛在胸前的一袋子手榴彈摘下來,摸出了一枚掖在腰裡。他把手榴彈袋子遞給一個身材高大的隊員,說:「我在門口得手後你快點送上來。」那隊員點點頭。

  微弱的星光照耀著大地,日偽的營房裡掛著十幾盞馬燈,院子裡昏黃如傍晚。大門口游動著兩個鬼魂般的偽軍,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從磚石堆後邊,跳出了一隻黑色的老狗,他顛顛地跑著;緊跟在他身後,又追出了一條白狗,一條花狗。他們廝咬著,翻滾著,趨著暗影,靠近了大門。在一堆木料旁邊──那裡離大門只有十幾步路──在木料的暗影裡,三條狗咬成一團。遠遠地看著,好像三條狗在爭奪著什麼美味佳餚。

  大隊長江小腳在磚石堆後,滿意地聽著看著成麻子他們的精采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剛參軍時那副木訥懦弱的樣子,那時候動輒流淚抹鼻涕,像個老娘們一樣。

  成麻子他們在木料堆的暗影裡耐心地廝咬著,兩個游動的崗哨立在一起,愣愣地聽著。一個偽軍彎腰尋到一塊磚石,用力投過去,並怒罵一聲:「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擊中的昂昂叫聲。確實是維妙維肖。江大隊長憋不住想笑。

  從制定了襲擊馬店的計畫後,膠高大隊就開始了學狗叫的運動。成麻子唱過京戲,吹過嗩吶,底氣足,聲音宏亮,舌頭靈活,成了隊裡學狗叫的冠軍,六子和春生也學得不錯。因此他們得到了誘殺敵人哨兵的任務。

  偽軍耐不住了,端著上著刺刀的步槍,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廝咬得更加歡快。偽軍走到離木料堆三五步遠時,狗停止了大聲咆哮,只是嗚嗚地鳴叫著,好像害怕,但又捨不得離去。

  兩個偽軍又戰戰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

  成麻子他們從地上飛一樣騰起,兵營裡馬燈射出的昏黃光線照耀著他們的皮毛,好像三道閃電飛向兩個偽軍。成麻子的手榴彈擂到偽軍的腦門上,六子和春生的刺刀扎進了另一個偽軍的胸膛。兩個偽軍都像裝滿沙土的布袋一樣沉甸甸地倒了。

  膠高大隊因為人人身披狗皮,確實像亢奮的狗群一樣往敵營衝去。成麻子在大門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彈,發瘋般地往瓦房撲去。

  槍聲,手榴彈爆炸聲,喊話聲,鬼子與偽軍的慘叫聲,打破了馬店鎮寧靜的冬夜,鎮裡的狗叫成一團。

  成麻子對準一個窗口,接二連三地投進去二十顆手榴彈,屋子裡的爆炸聲和受傷鬼子的慘叫聲使他想起幾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裡扔炸彈的情景。這種類似的情景並沒有使他體會到報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卻有一線鋭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樣,在他心臟上劃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這場戰鬥,是膠高大隊組建以來最大的戰鬥,是整個濱海區抗戰以來的絶對輝煌的勝利。共產黨濱海特委通令嘉獎膠高大隊。那些日子,狗皮加身的膠高大隊欣喜欲狂,但不久,卻發生了兩件極其掃興的事情:

  (1)大隊在馬店戰鬥中繳獲的大批武器彈藥,都被濱海獨立團抽走了。身為共產黨員的江大隊長知道特委的決定是正確的,但普通的隊員們卻牢騷滿腹,罵不絶口。前來搬運武器的獨立團戰士們,看著一個個身披狗皮、面黃肌瘦的膠高大隊隊員,似乎都面有愧色。

  (2)在馬店戰鬥中立了大功勞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頭一棵柳樹上。一切跡象都證明他是自殺的。他上吊時也沒把那張狗皮解下來,所以從後邊看,樹上好像吊著一條狗;從前邊看,樹上吊著一個人。

  二奶奶的身體自從被奶奶用熱水擦洗之後,便再也沒有大喊大叫。她的傷痕纍纍的臉上整天都掛著溫柔的微笑。下邊流血淅瀝,晝夜不止。爺爺遍請鄉里醫生,湯藥吃了幾簍,病症卻一日重似一日。那些日子裡,奶奶的房間裡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血大概流光了,連她的耳朵都變得像涼粉一樣透明了。

  最後一個醫生是羅漢大爺從平度城搬來的。醫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一部銀鬍子,一個肉皮很厚的禿腦門子,雙手上的指甲很長,棉袍的鈕子上掛著一柄牛角胡梳,一支銀挖耳勺,一根骨頭牙籤。父親看到老中醫把手指按在二奶奶的手腕上。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按完了右手,老中醫說:「準備後事吧!」

  送走老中醫,爺爺奶奶都很悽楚。奶奶連夜為二奶奶縫製送老衣裳;爺爺委派羅漢大爺去木匠鋪選一口棺木。

  第二天,奶奶在幾個女街坊的協助下,為二奶奶換好了新裝。二奶奶面無一絲委屈之色,穿著紅綢子的大褂,藍緞子褲子,綠綢裙子,紅緞子繡花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臉上笑容可掬,胸口還有一絲游氣,似斷不斷。

  中午時分,父親看到一隻墨一樣的黑貓在屋脊上徜徉著,並發出令人膽寒的淒厲叫聲。父親撿了一塊磚頭,用力朝黑貓打去,黑貓跳一跳,踏著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掌燈時分,燒酒鍋的夥計們把棺材抬來,停在院子裡。奶奶在房子裡點亮一盞豆油燈,因為是非常時刻,燈盞裡放了三根燈草,騰騰上升的燈煙裡,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氣。大家都焦急地盼望著二奶奶咽完最後一口氣。父親躲在門後,看著二奶奶那兩扇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顏色、並像琥珀一樣透明的雙耳,心裡蕩漾著一種五顏六色的神秘感。這時候,他感覺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隻墨一樣的黑貓踏響,並感覺到了黑貓的在暗夜中磷光閃閃的雙眼和黑貓淫邪的叫聲。父親的頭皮一炸,頭髮好像都如刺蝟的鋼毛一樣戧立起來。二奶奶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珠不轉,眼皮卻像密集的雨點一樣眨動起來。她腮上的肌肉也緊張地抽搐著,兩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後,一聲比貓叫春還難聽的聲音,從她的嘴裡衝出來。父親發現,豆油燈盞裡金黃的火苗一瞬間變成了蔥葉般的綠色,在綠色燈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臉,已經失去人類的表情。

  奶奶起初還為二奶奶的復活高興,但很快,這種高興就被恐怖擠跑了。

  奶奶說:「妹妹,妹妹,你怎麼啦?」

  二奶奶開口就罵:「婊子養的!我饒不了你們,殺了我的身,殺不了我的心,我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父親聽出,這聲音根本不是二奶奶原有的聲音,倒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奶奶被二奶奶罵退了。

  二奶奶的眼皮還是像閃電般迅速地眨動著,嘴裡時而狂叫,時而怒罵,聲音震動房瓦,滿屋冷氣侵人。父親清楚地看到,二奶奶的脖子之下像木棍一樣綳得僵直,這股瘋狂吶喊的力量不知來自何處。

  爺爺不知所措,讓父親去東院叫來羅漢大爺。在東院裡也能清楚地聽到二奶奶製造的恐怖音響。七八個燒酒夥計正在羅漢大爺屋裡議論著,一見父親進來,都停嘴不言語,父親說:「大爺,俺乾爹叫你過去。」

  羅漢大爺進屋,瞥了一眼二奶奶,便扯著爺爺的袖子到外屋,父親跟出去。羅漢大爺悄悄地說:「掌櫃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什麼邪魔附了體。」

  羅漢大爺一語未了,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裡高聲叫罵:「劉羅漢,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不得好死,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割掉你的雞巴子……」

  爺爺與羅漢大爺相顧慘懼,囁嚅不能言。

  羅漢大爺思索片刻說:「用灣水灌吧,灣水避邪。」

  二奶奶在裡屋裡罵聲不絶。

  羅漢大爺提著一瓦罐骯髒的灣水,帶著四個體格魁梧的燒酒夥計,剛剛走到院子裡,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裡咯咯地浪笑著,說:「羅漢,羅漢,你灌吧,灌吧,你老姑奶奶正渴著呢!」

  父親看到一個夥計把一個賣酒的鐵漏斗,用力插進二奶奶嘴裡,另一個夥計提起那罐灣水嘩嘩地往漏斗裡倒,漏斗裡的水打著旋往下流,流得那樣快,使人無法相信那些水是流到二奶奶的肚子裡去了。

  一罐水灌進去,二奶奶安靜了。她的肚子平平坦坦的,胸口裡鼓鼓湧湧的,好像在喘氣。

  眾人都欣慰地喘了一口氣。

  羅漢大爺說:「行了,老啦!」

  父親又一次感覺到瓦楞上有噗嗒噗嗒的腳步聲,好像那隻黑貓在散步。

  二奶奶僵死的臉上又綻開迷人的笑容。她的脖子像打鳴的母雞一樣死勁抻著,皮膚都抻得透亮,隨著幾聲尖叫,一股混濁的水從她的嘴裡噴出來。水柱直上直下,到二尺多高時,突然散開,水點像菊花的瓣兒一樣,跌落在她的嶄新的送老衣裳上。

  二奶奶的噴水遊戲嚇得那四個夥計拿腿就跑;二奶奶高聲喊叫:「跑,跑,跑,到底跑不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二奶奶這樣一喊,那四個夥計丟魄落魂,只恨少生了兩條腿。

  羅漢大爺求援地望著爺爺,爺爺正求援地望著羅漢大爺。四道目光相撞,匯成兩聲無可奈何的驚懼嘆息。

  二奶奶罵得更熱鬧了,不但罵,連胳膊和腿都開始抖索起來。她罵道:「日本狗,中國狗,三十年後遍地走,余佔鰲,你跑不了,蛤蟆吃斑蟊,你的難受還在後邊呢!」

  二奶奶的身體像弓一樣彎起來,看看就要坐起來的樣子。

  羅漢大爺喊:「不好,要起屍!快找鋼火鐮來。」

  奶奶把鋼火鐮扔進來。

  爺爺壯著膽,把二奶奶按倒。羅漢大爺把那片鋼火鐮壓在她的心窩裡。但那裡壓得住?

  羅漢大爺抽身要走,爺爺說:「大叔,你不能走啊!」

  羅漢大爺喊:「女掌櫃的,快去找個鋼鏟來!」

  二奶奶的胸口被壓上了一個犁地用的鋼鏟,她的身體才安靜下來。

  爺爺和羅漢大爺都從屋裡退出來,父親跟隨著。

  二奶奶獨自一人,在屋子裡折騰著。奶奶、爺爺、羅漢大爺、父親都退到院子裡。

  二奶奶在屋裡喊叫:「余佔鰲,我要吃黃腿小公雞!」

  爺爺說:「用槍打吧!」

  羅漢大爺說:「不行,不行,她人早就死啦!」

  奶奶說:「大叔,快想個法子呀!」

  羅漢大爺說:「佔鰲,去柏蘭集搬山人吧!」

  凌晨時分,二奶奶的叫罵聲把窗紙都快震破了。她罵著:「羅漢羅漢,我與你不共戴天之仇!」

  羅漢大爺伴著那個山人走進院子,二奶奶的叫罵聲變成了一聲聲長長的嘆息。

  山人有七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黑色的道袍,袍子的前心後背上都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他背上背著一柄桃木劍,手裡提著一個包袱。

  爺爺迎著他,認出他就是幾年前為二奶奶鎮壓過黃鼠狼精的李山人,只不過比前幾年更顯乾瘦。

  山人用桃木劍捅破窗紙,往屋裡望瞭望,臉色灰白地退回來,對爺爺拱拱手,說:「掌櫃的,這個邪,小山人法力淺薄,只怕鎮壓不住。」

  爺爺焦急萬分,說:「山人,您不能走,無論如何您也要驅除了它,我一定重重地謝你。」

  山人眨動著妖氣橫生的眼睛,說:「好吧,山人喝口大膽湯,豁出個破頭撞金鐘!」

  直至今天,我們村裡還廣泛流傳著李山人為我二奶奶驅邪的事。

  傳說中的李山人披頭散髮,在我家院子裡踏罡步斗,口中唸唸有詞,仗劍作法,二奶奶在炕上翻來滾去,叫哭連天。

  最後,山人讓奶奶找來一個木盆,盆裡盛著半盆清水。山人從包袱裡拿出幾包藥,倒在盆裡,然後用桃木劍快速攪動,一邊攪一邊唸咒語,盆裡的水漸漸發紅,最後變得像血一樣紅。由人油汗淫淫,在地上狂跳幾下,仰天摔倒,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山人醒過來時,二奶奶嚥了最後一口氣,屍體的腐臭氣和變質的血腥氣從窗戶裡洶湧地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