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野種·三

  父親突然跨上小毛驢,在民夫們中間串來串去,他說:「弟兄們,睡覺吧。」

  民夫們說:「俺睡不著。」

  父親說:「睡不著就別睡了,都起來,趕路。」

  一個民夫道:「黑燈瞎火,人困驢乏,怎麼趕路?」

  父親罵道:「那就睡覺,誰不睡就槍斃。」

  民夫們紛紛躺倒,獨有兩個人不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被父親一頓象徵性的拳腳打倒。這兩個人被剝奪了領導權後,基本上沒搗亂。指導員雖然坐在專車上,但病勢日益沉重,天天咳血,臉像金紙一樣。連長拉車還算賣力,充分表現了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風度。被打倒後,指導員一聲沒吭,連長低聲咒罵。父親說:「十一指子,別嘟噥,等把糧食運到,我就把你的破槍還你,連你的破官。」連長說:「你最好現在就把連長和槍還給我。」父親說:「沒門,你能領著車隊一天趕九十里路?」連長說:「我能!」父親說:「吹牛,別嘟噥,再嘟噥我騸了你的蛋子!」

  連長怕騸蛋子,不再吭氣。父親騎上毛驢,一手提一隻盒子炮,沿著宿營地來回走,驢蹄彈打凍地,發出「得得」脆響,節奏分明,成為父親所唱催眠曲的節拍。父親──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鰍與鱔魚交配產生的音樂形象──

  解放軍在前邊打大仗

  等著吃咱車上的糧

  睡覺是為了送軍糧

  誰不睡覺操他娘

  榴彈大砲隆隆響

  天明咱去送軍糧

  睡不醒覺走不動

  誰不睡覺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強

  驢尾謅到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誰敢裝熊操他娘

  ……

  民夫們在父親的動人心魄的歌聲裡,忍受著地上的潮氣,忍受著饑餓寒冷和對明天的恐懼,哆哆嗦嗦進入夢鄉。宿營地裡,一輛輛木輪車下,響起了痙攣的鼾聲和甜蜜的囈語。

  小母驢羞澀地趴在了地上,她為心上人的粗魯野蠻甚至直指她的羞處不顧她的臉面而羞澀,並且伴有委屈、悲傷、慍惱等等感情。

  父親跌下驢來,立刻睡意朦朧,他本能地蜷曲著身體,緊貼著驢肚子,像一個胡鬧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著母親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濛濛亮時,父親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腰間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個滾爬起來,急摸腰間,空蕩蕩沒有一物,才要轉身,兩支冰涼的槍口頂在了腰上,他聽到連長在背後冷笑著說:「兔崽子,舉起手來!」

  父親緩緩地舉起手,嬉皮笑臉地說:「連長,你捨得打死我嗎?」

  連長把槍口使勁往父親腰裡戳了戳,咬牙切齒地說:「我太捨得了!」

  父親高聲說:「連長,你打死我可沒人給你唱歌啦!」

  連長說:「你他媽的唱的那是歌?我們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親說:「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里?為了革命,什麼捨不得,何況又不是真去操!」

  連長說:「閉嘴!」

  民夫們聚攏起來,父親感覺到死期離自己還遙遠得很呢,嘴裡越發沒了遮攔,並且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轉過來,與連長成了面對面。連長慌忙後退了一步,持槍的手也縮到腰間,父親看到連長其實在打哆嗦,十月底的凌晨儘管冷氣侵骨,但連長的哆嗦與寒冷無關。

  父親說:「連長,你這個夥計不夠夥計,我要斃你早就把你斃了是不是?不看在別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給你割去那個醜指頭,要不你連個老婆也討不上。」

  連長怒沖沖地說:「閉嘴,我開槍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這個癆病鬼替我求個情吧。」

  指導員躺在稻草上,像根木頭。

  民夫們說話了,他們不同意連長開槍。小母驢蹭上來,羞羞答答地咬父親的衣角兒。

  父親摸著驢頭,悲悽淒地說:「驢啊驢啊只有你真心對我好。」

  兩桿長槍指住了連長,是劉長水和闐生谷。劉、田說:「把槍還給余大哥!」

  連長無奈,垂下了手臂。父親跑上去一步,把雙搶奪過來,插在了腰裡。

  父親說:「把他按倒,剝下他的褲子來,騸了他的蛋子。」

  劉、田按倒連長,連長死死護著褲腰帶,罵道:「余豆官,你這個土匪種,槍斃了我吧。」

  父親說:「不槍斃不槍斃,騸蛋子騸蛋子!」

  連長殺豬般嚎叫。

  指導員咳著坐起來,咳著說:「余豆官……別胡鬧……整理隊伍……過河送糧……」

  父親說:「癆病鬼說得有理,聽癆病鬼的,軍糧送到再騸,弟兄們,快埋鍋造飯,吃了飯找橋過河,今日死活也要趕到賈家屯!」

  司務長對父親說:「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麼辦?」

  父親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司務長是個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顧不上講了,他說:「我想,今日要趕很多路,又靠近了戰場,吃不飽不行,是不是吃幾袋軍糧?」

  父親說:「不行不行,胡鬧胡鬧!」

  司務長說:「問題不大吧,到時跟糧站的人說說清楚。」

  父親說:「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少了幾袋子軍糧怎麼能說清楚?一粒軍糧也不能動,吃屎也不能吃軍糧,誰吃軍糧操他娘!」

  司務長說:「吃不飽怎麼行?」

  父親說:「誰餓誰來吃我的吧!」

  司務長哭笑不得。

  父親說:「多加水多加水,熬湯喝。」

  司務長說:「喝湯不頂事。」

  父親說:「過了河我給大夥兒打幾條狗吃。」

  指導員拄著棍站起來,他說:「余豆官同志是對的,同志們,咬牙堅持吧,吃軍糧是恥辱的行為。」

  父親說:「你看你看,癆病鬼支持我啦。」父親把一支盒子炮遞給指導員,說:「我把指導員還給你吧,你這個人不錯。」

  指導員接過槍,插進木套,說:「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不妨礙你。」

  父親高興地拍了指導員一巴掌,沒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個嘴啃凍泥。

  ……

  面對著七零八落的斷橋,父親氣得眼睛放綠光。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裡雖然流光溢彩,但沒有一絲一毫暖意,河邊淺水處結著狗牙般的冰凌,看著都讓人寒冷。民夫們都是陰曆八月離開老家,穿著單褲裌襖,個別的帶一件破棉襖。潮濕的冷風一吹,河裡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裡也涼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邊立著顫抖,雙手有抄在袖管裡的,有插在腰間的,耳朵凍紅猶如雞冠子,鼻尖上掛著鼻涕水。父親掃了眼他的民夫,心裡生出很多淒涼情緒。不唯人抖,毛驢也抖,父親的小毛驢尾巴夾在雙腿中間,緊咬著牙關不哭出聲音,眼睛裡盈滿淚水。

  父親伸出巴掌擦掉她眼裡的淚水,安慰了她兩句,她依然流淚,激得父親煩惱,便粗魯大罵:哭你娘個球蛋,動搖軍心,我宰了你!小母驢不哭了,脖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像悲慟深厚黏滯難以下嚥,但父親認為她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乘機添亂,惱怒揮一拳,瓷瓷實實正中驢頭,小母驢應聲倒地,躺在地上打滾撒潑,做出無數肉麻姿態,父親不理她,她又無趣地爬起來。

  指導員拄著棍子移過來,站在父親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髏。他說:「豆官,不要著急,想想辦法,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

  父親有些草雞,軟軟地說:「你有什麼好法子?」

  指導員說:「過河走橋,沒橋乘船,沒船涉水。」

  父親看看那橋,橋面不知何處去了,只有十幾根焦黑的橋樁兀立在水中央。

  指導員說:「橋毀了,修來不及,沒有船,只能涉水過河啦。」

  父親說:「這麼冷的天過河,連雞巴頭子都要凍下來的。」

  指導員咳一陣,嚥下一口東西,說:「凍下來也要過。」

  父親說:「河水有多深?」

  指導員說:「下去探一探。」

  父親說:「誰敢下去探?」

  民夫們望著凝滯的冰河,個個面生畏難之色。不但沒人報名探河,還有幾個民夫提議把糧食卸在河邊打回頭,反正解放軍千軍萬馬不在乎這六萬斤小米子。

  指導員憤怒地駁斥了這些反動言論,然後,剝掉棉軍襖,褪掉單褲、布鞋,佝僂著腰站在父親面前,瘦骨錚錚,好像一具鐵鑄的魚刺。他嘴唇烏紫,牙縫裡滲著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兩粒冰冷的玻璃球兒。他說:「余代連長,你照顧連隊,我下去探河。」

  父親心裡一陣滾燙,大聲吼叫:「指導員,胡鬧什麼,你下河去見閻王爺?要探河道也輪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誰讓我搶了個連長呢?余代連長?夥計你是共產黨無疑,你封我代連長,就等於共產黨封我代連長是不是?」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脫衣服,一邊脫衣服一邊咋咋呼呼地叫冷。父親的健壯肉體和骨頭架子與指導員形成鮮明對照。指導員看看父親身上的肌內,也許羨慕也許嫉妒,他轉著腔說:「共產黨員吃苦在先,生死不怕!」說完,就轉身往河裡跑。他的奔跑姿勢古怪稀奇,活似木偶運動,動作大步伐小,滿身都是荒謬表情。父親看著指導員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鼻酸眼辣,他幾個大步跨出,撲到河邊,把半截身子入了冰水的指導員攔腰抱住,像托一個稻草人,輕鬆地把他托上岸。

  父親罵道:「媽拉個巴子你好性急,死在河裡魚都不吃你。」

  父親把指導員放在地上,吩咐民夫們快給他穿衣服。指導員嘴唇硬了,說話嗚嗚嚕嚕,聽不清楚。原任連長把軍大衣脫下來蓋在指導員身上。父親誇獎道:「十一指子,還行。」

  父親脫得一絲不掛,在河邊彎腰踢腿活動筋骨,小母驢憂愁地看著他。他說:「別看我別看我,你這個小娘們。」

  民夫隊裡有笑的聲,也有研究父親那件遭過狗咬的傳家寶貝的目光。

  他撒了一些尿抹在肚濟眼上。

  他拿著指導員那根棍子往河裡走,腳踩得冰凌破碎,發出啪啪聲響。

  一踏進河水,父親不由地打了一個兇猛的哆嗦,一股寒氣從腳底猛烈上升,似乎不是涼,而是兩股電,兩百根針,沿著腿骨、骨髓往上爬行,速度極快,嗡一聲到達腦袋,眼前劈啪放了一陣綠光。父親叫了一聲娘,怪腔怪調,惹得岸上人笑。他繼續往前走,身上爆起雞皮疙瘩,皮膚繃緊,頭髮梢兒奓煞,似乎劈劈啪啪微響,腳起初還能感覺到水底卵石,幾步後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父親喊了幾句流氓口號,聲音嘀溜溜轉,嘴裡一片牙響,舌頭僵冷,喊不出口號來了。往前走,水漸漸淹至大腿根,他的猙獰雞頭縮得如一隻蠶蛹,那個過分發達的獨蛋兒歪歪地貼在盆腔上,絲絲縷縷扯不斷的鈍痛,這地方是父親身上的要害,他遵照爺爺的意旨加倍地尊重它寶貴它,不敢有一點點損傷。沒有它老人家就沒有我們,這話雖近流氓但確是真理。不囉嗦這些盡人皆知之的話。

  後來它老人家整個兒淹沒在河水中了,父親用一隻手捂著它,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恐慌與痛苦由此產生。父親的另一隻手拄著棍子,試探著前邊的河。水淹至乳下時,他已到達河的中央,這是最深的地方,水流因寒冷顯得不太湍急,幾簇似乎凝固的灰白。浪花附著在父親身體一側,他移動得很緩慢,岸上的人替他焦急。這時他感覺不到冷,全身似被針扎,甚至有虛假的熱呼呼在心裡出現。他的眼球冰涼,運動不流利且目光朦朧,河面上好像有霧但其實沒有一縷一絲霧。太陽照在河上照在父親身上,金色的陽光很美麗很溫暖,父親到達對岸緊接著又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