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無愛承歡(70)

吳桐把他的衣服脫下來,帶去洗衣房。

刷子沾上水,洗衣劑,一遍遍刷著領口,可似乎怎麼弄都弄不乾淨,像是那艷麗的紅,滲進了衣料纖維,留下磨滅不掉的印記。

她開著水拚命沖,水聲迴響在空曠的上方,起夜的傭人劉嬸聽見動靜過來看情況,就見吳桐在洗衣台前,失神地忙碌。

「吳小姐需不需要我幫忙?」

吳桐還記得要笑著說:「不用了。領口髒了而已,我自己可以搞定。」

劉嬸探頭過來看,那襯衣明明早就洗得乾乾淨淨,領口刷得白淨如新。不禁納悶:「可是已經……很乾淨了。」

吳桐恍然頓悟。

呆了很久。

原來不是衣服沒洗乾淨,是她自己的問題。她總覺得那唇印髒了她的心,揮之不去的骯髒。

她黯然地將襯衣丟進垃圾袋,彎著嘴角,笑意慘淡:「劉嬸,沒事了,去睡吧。」

吳桐回到副樓的臥室,童童的房間。孩子香甜地沉睡,床很大,四驅車等等玩具鋪了半張床,也不嫌擁擠。

吳桐把玩具歸置好,親了親兒子,睡到另一側去。她該怎麼跟兒子說,說她現在很痛苦……

白日裡第一束陽光透過窗簾照在人懶洋洋的眼皮上時,厲仲謀睜開眼睛。頭疼欲裂,宿醉的後果。

手往旁邊一探,空空蕩蕩。厲仲謀這才撫著額頭坐起來,沉重的眼皮和身體,糅雜地混亂的氣息,厲仲謀走出臥房,起居室,書房,浴室,都沒有人。

他洗漱完,看一眼角落的座鐘,指針還未到8點。

厲仲謀揉著太陽穴去更衣室。

更衣室裡有人,卻是傭人,厲仲謀取過家居衫,這時才看清傭人在做什麼。

傭人在打包行李。

吳桐的行李。

厲仲謀動作僵住,聲音如刀:「怎麼回事?」

傭人被厲仲謀一聲低喝,渾身一抖,聲音顫顫巍巍:「吳,吳小姐要我把她的行李收拾好……」

結結巴巴聽得厲仲謀心煩:「她人在哪裡?」

傭人怔住,啞然失聲,厲仲謀沒等她開口,已經快步出了更衣室。

第一次毫無頭緒地找人,第一次發覺每個房間都大得嚇人,厲仲謀走得快,傭人好不容易趕上他,急喘喘地補充:「吳小姐應該還在小少爺房間!」

厲仲謀頓住腳,神色終於有所緩和,可依舊緊繃著下顎,變了方向去副樓。

吳桐清晨醒過一次,吩咐了傭人把她的行李收好之後,回到兒子房間繼續睡。她需要一個清醒的面貌,回去見父母、哥嫂。

童童昨日瘋了一天,今早沒那麼早起床,吳桐想著多陪兒子一會兒,竟然越睡越沉,將這兩天的失眠都補了回來。

再睜開眼時,幾乎算是被床邊那道目光喚醒的。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床邊的厲仲謀,目光就此定格。

厲仲謀的神色卻在此時變了。

他方纔的目光,明明不是這樣的。吳桐執拗地不肯相信他轉瞬間又恢復的冷酷神色。

「你收拾行李要去哪裡?」

他的口吻凝成冰磚,敲醒吳桐。她看看四周,童童不在房間,怪不得他都不用再偽善地對待她。

「我要帶童童回一趟南京。」

「不可以。要走你一個人走。」

眼眶泛濕,忍住,吳桐扭過臉去。

這個女人睡著時那麼惹人疼,他怕童童吵醒她,特意帶孩子下樓吃早餐。怎麼醒來後的她,只會令他憤憤咬牙?

厲仲謀忍受不了她的緘默,寧願大吵一架,也比這般死氣沉沉好。

吳桐穿鞋要走,聽見他說:「你昨天跟兒子抱怨了什麼,要他打電話給我,提醒我一定要早點回家。」

吳桐沒回頭,背脊僵直,那一刻,像是被他的話語擊中,潰不成軍。

她的落寞,散了一地,厲仲謀看著,覺得落寞流淌到了心裡。

碎了一地,他的防備。

厲仲謀走近她身後,吳桐並沒有發覺。

那是一種渾然不覺的下意識,厲仲謀控制不住自己,抬起手,指尖快要觸及她的髮梢,也許只差半寸。

聽見她說:「是不是打攪了你昨晚的佳人有約?我替兒子向你道歉。」

厲仲謀手停在半空,驀然垂下胳膊。

佳人有約?

的確。

可怎麼不是她,就不行?

他是要毀在這個女人手裡了。

這怎麼可以?

「兒子要留在這裡,不能跟你走。」厲仲謀繞過她,又丟下一句,「你暫時回南京也好,我們互不干涉,眼不見,心不煩。」

吳桐看著他拉開門、走出房間,看著他決絕地消失在她視界之中。

「這樣的話,又何必在一起?!」

她唯一一次對他這樣歇斯底里,迎接她的,卻只是緊隨其後合上的房門。

「卡噠」一聲,房門與她的心門一同關上,吳桐獨自一人,泣不成聲。

臨近九月,天氣沒有那麼熱,暑氣沒那麼重,早餐桌子搬到了花房,暖融融的光穿過玻璃罩頂和植物的掩映。

童童雖然愛鬧,卻是十分懂得察言觀色的孩子,透過玻璃幕牆見傭人拎著行李走過,一眼就認出那行李箱。再看看吳桐,那小腦袋裡就開始動小心思。

「媽咪你要出門啊?」童童邊說邊隨處張望,坐在餐桌上就不安分,到處尋找厲仲謀的身影。

爹地這時候怎麼不在?真糟糕!

吳桐把孩子的臉扳回來,把抹好黃油的麵包送到童童嘴邊。

化妝書真是拯救她的利器,再狼狽再憔悴,也都遮在了細緻的粉底下,瞞天過海。她盡量溫和地對兒子說:「和媽咪一道回去看看外公外婆,好不好?」

提到外公,童童立即扁起嘴,一聲不吭。

吳桐的手覆在兒子軟軟糯糯的手背上,等他的回答。

她的丈夫對她沒有信任,也沒有愛情,怎可能不這麼快就走到盡頭?終究是她高估了自己。從頭至尾,她這個身軀小小的兒子,才是她唯一的支柱。

花房週遭種著鮮玫瑰,似乎是厲仲謀在紐約時特意囑咐這邊的管家種上的,玫瑰盛放等他回來,他可曾記得?

她要暫時離開,他說那是眼不見為淨,那她呢?

或許只是調整好情緒後回來,重聚勇氣面對她這糟糕至極的婚姻,或許……

她不去想。

「去兩三天就好,開學了媽咪先送你回來,好不好?」吳桐幾乎是在誘哄。

那行李箱裡裝的東西,明顯不是僅僅三天行程所需。童童趕緊問:「媽咪你到時候不和我一起回來?」

「……」

「……」

「媽咪想多陪陪你外公外婆,得晚一些再回來。」

童童端起骨瓷骨杯,卻不喝,眼珠一轉,靈光一閃,忽地就莫名歡快起來:「那我們和爹地一起去吧!爹地那麼厲害,好多人都怕他呢,有爹地在,外公一定不敢罵你了!」

孩子甜脆童稚的聲線刮過吳桐耳畔,刺刺地疼。她頓一頓,找回正常聲音:「你爹地忙,哪有空跟著我們到處走?」

也不知是在為他辯護,抑或為她自己。

童童思索片刻,十分諒解,轉而問:「舅舅在不在那裡?」

孩子同吳宇關係好,吳桐想也沒想就點頭。

童童有點勉強地答應下來,末了不忘提醒:「只去兩三天哦!」

商量好,童童立即給厲仲謀打電話,厲仲謀在那端不知是什麼反應,吳桐低頭喝果汁,眼觀鼻,鼻觀心。

厲仲謀總說她利用孩子,她這次就利用一回,厲仲謀從不拒絕兒子的要求,她這麼想,可童童擱了電話,卻說:「爹地要我們等他過來再說。」

吳桐想了想,給兒子擦了擦嘴就把兒子帶下餐桌:「我們走吧。」

「不等爹地了?」

哪能等?厲仲謀來了,十有**是不會讓她帶兒子離開。

吳桐速度很快,可還是被回到厲宅的厲仲謀捷足。

童童的行李拎上車,又給拎下來。厲仲謀的解釋十分冠冕堂皇:「再過幾天孩子就要開學,就別帶著他到處亂跑了。」

吳桐都要發動車子了,被他這樣殺了個回馬槍,心頭七零八落,又只能生生忍下:「只去三天而已!」

厲仲謀不肯言語,沒有商量餘地的表情。

童童坐在車後座,腦袋探出窗外看著,厲仲謀拉開車門把兒子抱下來,交由傭人帶回屋。

孩子不在場,兩方都徹底拉下臉來,吳桐下車,車門關得一聲巨響:「你這算什麼?跟我搶兒子還是怎樣?」

「我管不了我的妻子,還管不著我的兒子?」

句句帶刺,鉤得吳桐築起的那座本就錯漏百出的圍城,再度裂隙斑斑。

他原來不是這樣的,吳桐總算明白,他對她冷酷也好,憤怒也好,都比現在他這般不相信她,揪得她更疼。

「我們確實需要分開一段時間。要不要走,隨你,要不要回來也隨你。我的初衷一直沒變過:兒子得跟我。」

這一霎,驀地有恐懼湧上心頭,吳桐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懼怕,反應過來時已經拉住了他:「我就騙過你一次,就真的,不值得原諒?」

厲仲謀心臟狠狠一抽。那是該死的直覺,他選擇忽略,猝然拂開她的手,離去。

吳桐獨自一人啟程。

回到南京,除了在機場下機的那一刻,不知所措得如同迷路的孩童,其餘時間,她其實過得不錯。

這一點吳桐自己也沒有料到,人心真就是這麼古怪的東西,捉摸不透。

吳宇公司需要人手,她搭把手幫個忙,還算清閒。她住在父母家,鄰居的閒言碎語頗多,鄰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吳桐也只是照常打打招呼。

當日她拎著行李回到家門口,猶豫多時都沒有按鈴,也不知道呆立多久,門由內打開,母親就站在吳桐眼前。

「你這姑娘,怎麼也不知道進門?躲在外頭做什麼?」

母親眼角泛淚,嘴角卻在笑。

吳桐愣怔過後,想要把嘴角扯到合適弧度,僵著臉笑了笑:「媽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你爸早就從窗口看到你了!」

吳桐在門外呆了足有半小時,他的父親脾氣倔,忍了這麼久,還是讓老伴去開門。

她這個做女兒一直忤逆,父親說不願見到她,她就真的逼著自己過年過節都不回來。

這時候想起來,吳桐捫心自問,如若哪時她和厲仲謀離婚,童童長大以後也這樣對她,她要情何以堪?

母親領著吳桐去書房,短短距離,她幾乎咬碎牙齒,到了書房門外,還是在母親催促下才敲門進去。

父親正在書房和老戰友在下棋,明明聽見開門聲,卻不回頭看半眼。倒是老戰友看著吳桐,像對待自己女兒般招招手讓她快過去。

吳桐遲遲沒有動。她其實一直任性,執拗又不懂事。直到這時,吳父才中氣十足的一聲喝:「還知道要回來?趙伯伯叫你過來陪著下盤棋,就別磨蹭了。」

之後的日子,有閒暇時間,吳桐都要陪著老人家下幾盤棋。她棋藝不精,總輸得很慘,日日被罰洗碗。

一日洗完碗脫橡膠手套的時候,吳桐的電話開始響。

一接起,顧思琪劈頭蓋臉的質問就來了:「你怎麼回事?說走就走,都不跟我打聲招呼?」

「你不是總勸我回南京看看爸媽麼?」

顧思琪聽她心情好,聲音低了低:「可你總不能不告訴我吧,我回香港才從同事那裡聽到消息。」

「你就當我去度假了吧,我在這裡白吃白住,逍遙得很。」

「……」

「……」

「厲仲謀怎麼辦?」

吳桐一時哽住。

突然意識到自己竟這麼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名字。

她笑得越發好:「我跟他又沒什麼關係,你真信那些八卦週刊寫的東西?」

顧思琪那端也有笑聲,很輕微,很無力,很心疼:「桐,你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時候,就會突然音量變大?」

吳桐一度啞然,喉頭發乾:「是麼?」

「你離開紐約的前一晚,後半夜向律師托我找你,是厲仲謀接的電話。你和厲仲謀在紐約就已經同居了,不是麼?」

「……」

「……」

「桐?桐?」

「你說,那一晚,向……向律師托你找我?」

思琪聽出她的異樣,以為她尷尬。

蒼白的安慰話顧思琪從不說,她瞭解吳桐,這個女人躲進殼裡自保,對週遭一切不聞不問,才是最糟糕:「TC的法務部已經在著手換律師行了,有人大手筆打壓向律師的事務所,現在香港沒有一家公司敢找他們做代理。」

還有誰,會這麼乖張地打壓向佐?

吳桐在廚房發呆,吳宇清完廚餘回來就洗碗池裡的水快要滿出來,洗潔劑的泡沫流得到處都是。

吳宇叫了聲「快關水!」吳桐這才醒過神來,看這一地狼籍,慌了手腳趕緊湊過去關水龍頭。

這邊慌亂,聲音有些雜,思琪聽不太清,不由擔心:「怎麼了?沒事吧?」

洗潔劑的味道十分刺鼻,吳桐鼻中竄進辛辣味,眼一掃便看見一旁的吳宇手中拎著的廚餘袋。

突然身體一陣一陣泛嘔,吳桐沒顧得上回答思琪,弓著身靠在水池中,乾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