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記憶裡流連》
雲葭
第 1 章
是誰在夢中一直流連

  「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溫柔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彷彿帶著魔力,將我從夢境中帶了出來。剎那間原本在眼前的所有影像都消失了,藍天、白雲、沙灘、浪花被黑暗盡數吞沒。

  伴隨著嘩啦一聲,窗簾被人拉開了。陽光忽然間傾瀉而下,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急忙伸手擋在眼前,好一會兒才勉強習慣這突如其來的亮光。

  今天天氣很好,晴空萬里。窗檯上那盆我已經非常熟悉卻依舊叫不出名字的觀賞植物正在陽光下舒展翠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賞心悅目。

  我的心理醫生張姐對我微笑,她問我:「傾心,你這次做夢夢見他了嗎?」

  我搖搖頭。

  「太好了。」張姐走過來握住我的手,「看來催眠治療真的起作用了。」

  我苦笑。是啊,我終於能有一個正常的夢境了,可為什麼我還是強烈地感覺到,時宇鋒他是存在的?

  在半年前的那次溺水中,我撿回了一條命,記憶卻出現了錯亂。從小到大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沒有任何缺失,只是在我的回憶中多了時宇鋒,一個我曾經深愛並且現在依然深愛的人。

  之所以說這段記憶是多出來的,是因為身邊所有人都告訴我,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是我想像出來的。

  起初我不相信。如果他不存在,為什麼我會有如此深刻的記憶?如果他不存在,為什麼我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見他?

  時間一長,我不得不接受時宇鋒不存在的事實。

  我腦海中那些關於時宇鋒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只有零星的幾個片段。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麼樣。每一次做夢,我知道夢中的那個男人是他,可是無論怎麼努力,我都無法看清他的長相。之於他,我最深刻的記憶不過只有這個名字而已。

  若真是深愛,又怎會忘記他的模樣?

  「傾心?」張姐又叫了我一聲。

  我恍然回神,對她笑了笑:「我沒事兒,就是想起來晚上我還有個約會。」

  「嗯,那你路上小心。我也約了人吃晚飯,你認識的,秦莉。」

  「哦,是她啊。」

  秦莉也是張姐的病人,據說她已經康復了,剛和男朋友結了婚,現在生活得很甜蜜。

  我和秦莉是因為看病才認識的,說起來她的病例和我倒是有些相似。秦莉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小說作家,因為長期沉醉在虛幻的小說世界中,她漸漸脫離了現實,總覺得自己筆下的人物是存在的,做夢的時候也經常夢見小說中的主人公。

  因為這樣,秦莉幾次三番鬧著要和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分手。她堅持認為小說中的那個男主人公才是她真正的男朋友,並且一直在某個地方等她。別人怎麼解釋都沒用,她的家人差一點就放棄她了。也虧得她男朋友對她的感情深,始終沒有離她而去。

  張姐不愧是A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她從美國名牌大學畢業歸來,又曾經解決了許多令人頭疼的病例。連秦莉都能在她手下康復,看來我也指日可待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和張姐告別後就離開了。

  進了電梯,我不知不覺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秦莉的情形。當時也是在這個電梯門口,她男朋友陪她一起來看病。那是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也很有教養,兩個人站在一起顯得特別般配。

  我羨慕秦莉有一個關心她且長得英俊的老公,即便她精神上出了問題,他也一直不離不棄守在她身邊。不像我,形單影隻的,還一直因為心理上的問題被某些親戚朋友看不起。我的奶奶就特別不喜歡我,她經常背著我管我叫神經病,這些其實我都知道。

  正走神,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與此同時我包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正要接電話,不知是誰撞了我一下,包裡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我趕緊蹲下身去撿,唇膏、化妝鏡、便簽、筆……等著上電梯的人很多,我只能先把東西都撿起來,然後一邊走一邊把東西往包裡塞。

  電話是孫浩寧打來的,我之前和他約好了一起吃晚飯。時間已經耽誤了,我怕他等得著急,手忙腳亂接了電話:「喂,浩寧哥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到。

  什麼,你說什麼?」

  孫浩寧那邊很吵,我聽不大清楚他在講什麼,剛好有的士停在這棟大廈的門口,我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了出去。

  可氣的是我才走出大廈,車子居然開走了,我急得跑了起來:「出租車!等一下等一下!」

  我邊跑邊揮手,一時沒注意跑到了路中間。一輛黑色轎車飛快衝過來,我嚇傻了,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只聽見一聲尖銳的剎車聲,車子在離我不到十釐米的地方及時剎住。但我還是嚇得跌坐在地上,手機被甩出去老遠。

  直到車門打開,一個長相俊朗的男人下車走到我面前,我還是傻乎乎地坐著,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死了沒有。

  「你沒事吧?」男人的聲音非常好聽,略微低沉,很有磁性。

  我如夢初醒,急忙搖頭。

  他把手伸給我,想扶我起來,但我不習慣和陌生男子有任何肢體接觸。我沒有去借他的手,而是自己從地上掙紮起來,回頭找我的手機。

  「你是?文……」男人疑惑地盯著我看。

  我以為他認識我,等著他的話,結果他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啞然失笑,撿起手機,說了聲再見就要走。

  「等等。」他叫住我,「我送你去醫院。」

  從他的語氣中,我能判斷出他在生活中應該是個很會做決定的人,就連要帶我去醫院也沒徵求我的意見,好像確定我會跟著他走一樣。

  我很認真地對他說:「對不起,剛才是我沒注意衝了出來。我沒有受傷,謝謝你了。」

  「嗯。」他點點頭,從頭到尾打量了我一遍,最後目光停留在剛被我撿起來的手機上。

  沒等我想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麼,他果斷地拿走我的手機,撥了一連串的數字。然後我聽見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鈴聲是一首很優美的英文歌曲。

  「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就打我的電話。」

  我還在訝異中沒有回神。

  他擰起眉頭,又說:「我好像認識你,我們在哪裡見過?」

  這樣的搭訕方式實在太老掉牙了,我很想笑,又不知道怎樣回答才能兩全其美。就在我發愁的時候,孫浩寧的聲音及時插了進來。

  「傾心,傾心,這裡!」

  我回頭,孫浩寧正站在對面的花店門前朝我揮手。說好了是在餐廳見的,他一定見我過了時間點還沒去所以著急了。

  「我朋友來了,再見。」

  轉身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聽到他低聲念了一遍我的名字。

  可是我確定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他相貌如此出眾,如果真的在哪裡見過,我不可能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等我走到街對面再往回看,那輛黑色的轎車已經開走了,害我恍惚了好一會兒。

  孫浩寧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看什麼呢?你認識那個人?」

  「不認識,要真認識這樣的帥哥,我早收入囊中了。」我吐了吐舌頭,「剛不小心差點被車撞,幸好沒事。」

  「你呀,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毛毛躁躁的,你要是能有一半像你……」說到這,孫浩寧好像犯了忌諱似的,突然停住。

  我追問:「像誰啊?」

  「你要是能有一半像你媽媽,我就放心了。」

  「你說這話怎麼跟我爸似的。」

  貧了一會兒,孫浩寧用他新買的那輛沃爾沃帶我去了之前約好的餐廳。

  孫浩寧是三個月前回國的。小時候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們經常在一起玩,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場。初中畢業後他跟著家人去了加拿大,一直沒有音信,我們也沒有再見過面。這次他突然回國確實令我挺意外的。

  看了這麼久心理醫生,用我奶奶的話來說就是,我終於能像個正常人了。

  為了慶祝我康復,孫浩寧特意在這家中餐廳定了位置,請我吃飯。他在國外待久了,任何飯菜只要是中式的他就覺得特別好吃。

  我默默地喝著橙汁,一邊等服務員上菜。

  耗了一整個下午,我餓壞了。可是孫浩寧的精神似乎很好,他也不喝自己點的飲料,眼神若有若無地向我飄來。我剛想打趣他是不是看上我了,他卻像丟了魂似的喃喃吐出兩個字。

  「訴訴……」

  我嗅到了八卦的氣息,笑得賊兮兮的:「素素?誰是素素啊?你女朋友?」

  孫浩寧愣了愣,終於回神。他尷尬地笑了:「不是。」

  「那是誰?哦——我知道了,是你暗戀的人對吧。」

  孫浩寧一開始沒有回答。我不依不饒,問了好久他才點頭,算是承認了那個叫「素素」的女孩是他的暗戀對象。

  印象中,我周圍好像沒有名字裡有「素」的女孩,那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能讓孫浩寧牽掛成這樣,這女孩一定長得不錯,名字也挺古樸雅緻的。只可惜我再怎麼探口風,孫浩寧就是不肯再多說一句關於那個素素的事。

  好在菜很快就上來了,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吃的上面來。

  吃完飯我們又聊了好久。不是我話多,而是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個家,不想面對奶奶那種看仇人似的眼神。奶奶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孫浩寧問起我的病情,我麻木地回了句:「不就是電視劇和小說看多了,胡思亂想唄。我奶奶說我是想男人想的,我懶得理她。」

  天漸漸黑了,我不得不起身,「送我回去吧,晚了我奶奶又該說三道四了。」

  「你好像很怕你奶奶?」

  「不是好像,根本就是!」

  孫浩寧笑著搖搖頭。

  估計是怕我誤了時間,孫浩寧開車開得很快,從餐廳到我家只開了二十多分鍾。我不想讓奶奶知道是一個男人送我回來的,於是讓他把車停在離我家大門二十米以外的地方。

  可禍事要來的時候,躲也躲不掉。

  我剛開門進去,奶奶那萬年不變的寒冰似的聲音馬上向我撲過來。

  「女孩家家的,在外面待到天黑才回來,成何體統!而且還是讓男人給送回來的。」

  我納悶了,車子不是沒停家門口嗎,她怎麼知道是男人送我回來的?

  回頭,入眼的不僅僅是奶奶古板的臉,還有堂妹文兮嬌美可人的微笑。她扶著奶奶,看樣子應該是剛從樓上下來。

  答案不言而喻。一定是文兮在陽台上看見了什麼,又在奶奶面前嚼舌頭了。

  我和文兮的關係從小就不好,奶奶拿她當親孫女,而我就像是撿來的一樣。

  文兮笑著問我:「傾心姐,剛才送你回來的那人是你男朋友嗎?」

  「讓你失望了,不是。」

  「你這是什麼態度,沒規沒矩,一點都不像是我們文家的孩子……」奶奶又開始絮絮叨叨講個沒完。

  聽得多了,我已經練就選擇性失聰的本事。奶奶一天到晚文家長文家短的,敢情還活在舊日的輝煌中。據說我們家在民國的時候是大家族,後來雖然沒落了,但家底還是有一些的,像現在我們住的這棟房子在A市也值不少錢。

  到現在為止,奶奶還一直覺得文家是名門望族,她看不起我媽這種農村出來的媳婦,平時沒少刁難。而我的嬸嬸,也就是文兮的媽媽,因為有個良好的家世而深受奶奶的喜歡。這種偏見延伸到了我們這一輩,奶奶討厭我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偏偏我爸是個大孝子,我上次就因為說了句「奶奶既然這麼喜歡嬸嬸和文兮,幹嗎不搬去叔叔家住」,被爸爸狠狠數落了一頓。

  正想到爸爸,門外響起了掏鑰匙開門的聲音。

  爸爸心情不錯,一進門就衝我笑:「傾心回來啦,咦,兮兮也在啊。」

  文兮喊了聲伯伯,聲音甜得能膩死人。我想笑又不敢笑出聲來。

  手機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特別大聲,可能是之前被我摔壞了。奶奶嚇了一跳,回頭瞪我一眼。我不想再留任何讓她可以數落我的藉口,尤其是在文兮面前。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直接按了結束通話鍵。

  「文森你回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說。」奶奶走到沙發邊坐下來,對爸爸說,「我這陣子身體不好,想讓兮兮住過來陪陪我。你也知道的,兮兮是我的開心果,見著她我心裡就踏實。」

  文兮看上去並不知道奶奶的這個決定,她和我一樣,都很意外。

  我自然是不希望文兮住進來的,她來我就有的煩了!再說了,這個家雖說不小,可樓上大多房間都被用著,比如書房啊儲藏室啊之類的。文兮這種嬌貴的大小姐肯定不稀罕住三樓的小房間。

  爸爸想的和我一樣,他說:「媽,這多餘的幾間房都太小了,要不讓兮兮住一樓?」

  「誰說多餘的房間都很小,傾心隔壁那間不是挺大的嗎!」

  聽到這句話,文兮突然見鬼似的大叫:「我才不要住死人住過的房間呢!」

  我被她驚著了,還沒緩過神來,緊接著爸爸大喊一句:「兮兮說什麼呢!」

  文兮臉色刷白,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似的一聲不吭。爸爸和奶奶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我還從沒見過爸爸這麼失態過。

  「什麼死人住過的房間?」我納悶,「我隔壁不是儲物室嗎?」

  爸爸沒回答,就連向來最能說得上話的奶奶也沉默了,他們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似的,這令我更加好奇。我隔壁的房間明明是儲物室,堆了很多舊衣服舊家具,怎麼就成了死人住過的房間了?

  「哦,是這樣的,那間房……那間房是你爺爺生前住過的。」爸爸補充,臉色有點不自然。

  「是嗎?」

  奶奶接話接得很快:「是啊,是你爺爺住過的。」

  難怪爸爸這麼生氣,文兮剛才那樣說話顯然是對死去爺爺的不敬,換做是我也會窩火的。可奶奶思想那麼守舊的人卻沒有說什麼,可見她對文兮有多寵了。

  我心裡毛毛的,不就是因為文兮的媽媽出身好嗎,出身好又不能當飯吃。

  除了出身這一點,我媽哪點不比文兮她媽媽強!

  這邊氣氛正尷尬,忽然光的一聲響,緊接著是媽媽焦急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沒注意……」

  媽媽趕緊蹲下去清理地上的瓷器碎片。她好像剛從廚房端什麼出來,一時失手摔碎了。奶奶正愁心裡的氣沒處撒,衝著媽媽劈頭蓋腦一頓臭罵。媽媽性子軟,只是一個勁地道歉,我爸又拉不下這個臉跟奶奶慪氣,場面頓時亂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提高了聲音:「好了好了,我媽也不是故意的,奶奶你身體不好,還是別動氣——兮兮你也勸著點,別讓奶奶氣壞了。」

  文兮聽我這麼說,也幫著勸了幾句,總算是勸住了。

  我這番話講得還算體面,既不會得罪奶奶,也幫媽媽圓了場子。不然別說是奶奶了,爸爸臉上也掛不住。最近這幾年奶奶身體不怎麼好,我還是少惹她為妙。萬一病著累著了,沒準還是我的不是。

  媽媽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乾淨,轉身回了廚房。我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也跟著去,想幫忙打掃一下。

  我前腳剛邁進廚房,就看見媽媽背對著我站在洗碗池邊,肩膀一顫一顫的,像是在哭,一邊還喃喃叫著:「傾心,傾心……」

  「媽,你怎麼了?」我說,「你叫我啊?」

  媽媽被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抹眼淚:「沒事,我沒事。」

  「還說沒事呢,瞧你的眼睛,都紅了!」我走過去,幫她理了理頭髮。

  媽媽不再年輕了,眼角的魚尾紋很明顯,一雙手也很粗糙。她的青春大半是葬送在這個廚房裡的,每天忙裡忙外,又要伺候奶奶,又要照顧丈夫和女兒,可奶奶還是對她那麼刻薄。我這個當女兒的太窩囊,根本不能為她做什麼。

  今天這事確實蹊蹺,媽媽平時沒有少被奶奶數落,比這過分的事情多得去了,也沒見她掉過眼淚,何況還是一邊哭一邊叫我的名字。

  我問她:「媽,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我怎麼覺得你們今天都怪怪的。」

  被我這麼一問,她頓時有些緊張,忙說:「沒有……你從小就在這個家長大,什麼都看在眼裡,我們能瞞你什麼啊?」

  我想想,說得也是。就算媽媽真有什麼瞞著我,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也不能勉強她。

  「媽,老太太欺軟怕硬呢,嬸嬸經常頂撞她,也沒見她怎麼數落嬸嬸啊。你以後受了氣也別忍著,該頂還是要頂回去的。」我說,「她那麼喜歡文兮,幹嗎不搬去叔叔家住?不就是因為你好欺負唄。嬸嬸才不會這麼好言好語去伺候她。」

  媽媽瞪我一眼:「小孩子別胡說。那是因為你嬸嬸公司事情多,家裡事情都是雇保姆做的,她哪有時間照顧奶奶。」

  「是是是,老太太是把你當免費保姆使喚呢。」

  「鬼丫頭!」

  見媽媽露出笑臉,我心裡也踏實了很多。

  手機很不應景地再次響起,把我們母女間其樂融融的氣氛都給破壞了。鈴聲音量太大,一邊響一邊振,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

  我有點不耐煩,剛想掛,媽媽催我:「接一下吧,你總喜歡掛人電話,沒準人家真的有事找你呢。」

  我聳聳肩,按下接聽鍵:「喂?」

  「是我。」對方的聲音有些低沉。

  「你是……」

  「下午五點半左右,我的車在中貿大廈外面撞到過你。我只是想確定一下你有沒有事。」

  我恍然,難怪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到過。看來這個人不僅長得好看,還蠻細心的。

  「謝謝你,我很好,連皮外傷都沒有呢。」

  「嗯。你是文傾心?」

  我的大腦停頓了三秒鍾。如果說他知道我的名字是因為下午聽過孫浩寧叫我,可是,他竟然知道我的姓!

  我迫不及待問:「你怎麼知道我姓文?我們認識?」

  「不介意的話,明天我們見一面吧,」他很果斷,「下午三點,濱湖路五十三號香榭咖啡廳,就在中貿大廈對面的那條街。」

  「好。」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天生是個好奇寶寶,這些疑問不弄清楚,睡覺都可能會失眠。

  「嗯,明天見。」他掛電話的速度很快。

  嘟嘟嘟的忙音在我耳畔迴響,我才想起忘了問他名字了。

  「是誰啊?」媽媽眼中帶著一絲好奇,「男人的聲音,不過好像不是浩寧。

  難道你還有別的男朋友?」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在喝水,不然肯定會噴出來。

  我說:「什麼叫我還有別的男朋友?我壓根一個男朋友都沒有!剛才打電話來的好像是一個以前認識的人,不過我不太記得人家了。」

  「你沒男朋友?浩寧不是……」

  「媽,你說什麼呢,浩寧怎麼可能是我男朋友!我只當他是哥哥。再說了,人家有他心心唸唸的女孩子。以後在浩寧面前你可別這麼說了,會尷尬死的。

  哎呀我不跟你說了,設計圖還沒畫好呢,後天上班要用的,我先回房了。」

  我找了個藉口趕緊溜了出來。

  經過客廳的時候,爸爸正在看報紙,奶奶和文兮都不在,估計回房去了。

  爸爸看見我從廚房出來,示意我過去坐。

  他問:「傾心,今天去看醫生,情況怎麼樣?」

  「很好啊,張姐說催眠治療很有效,我現在幾乎不做那種奇怪的夢了。爸你放心吧,我沒事的。」

  「哦,是嗎。」爸爸皺了皺眉頭,看上去並不是很輕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聽你奶奶說今天有男人送你回來的,是浩寧吧?浩寧這孩子不錯,人長得精神,也有出息……」

  「爸,你有空多陪陪我媽,她最近身子也不是很好。就這樣吧,我先回房了。」

  成功轉移了話題,趁爸爸還沒反應過來我急忙跑上樓。

  自打孫浩寧回國,爸爸媽媽一門心思想撮合我跟他,害我每次一聽到這個話題就落荒而逃。真不知道他們急什麼,我才剛大學畢業,又不是人老珠黃的大齡剩女。

  回到房間後,我耳邊總算恢復了清淨。

  我打開電腦,開始趕前幾天剛接的室內設計的效果圖,週一上班就要交了。

  我們設計部的黃主任是個更年期老處女,脾氣壞得不得了,稍不順心就會指著鼻子罵人。更鬧心的是,她還是奶奶的乾女兒。她和老太太一個鼻孔出氣,看我很不順眼。我可不想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折騰完手上的工作,我打了個哈欠,瞥見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一點,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這麼晚了。

  我伸了個懶腰,準備關電腦睡覺。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雷聲大作,大雨嘩嘩的就那麼下來了。一回頭我就看見打在窗戶玻璃上的雨水跟小溪似的汨汨往下流淌,看來不僅雨大,風也不小。我忙起身去關窗戶,心裡埋怨這什麼鬼天氣,白天還是艷陽高照呢。

  唸著唸著,我才想起昨晚在網上看見的消息,應該是颱風要登陸了。A市離海近,肯定會受一定影響。現在正是七月,房間裡挺悶熱的,可是不關緊窗戶的話雨水又會打進來,我只好把空調給開了。

  忙完這一切,我平躺在床上,腦子裡如糨糊般一團混亂。

  一天終於結束,忙忙碌碌,卻又不知道我在忙碌些什麼,心裡空空的,只有耳邊的雨聲才是真實。小時候我很喜歡晚上下大雨,越大越好,這樣我躲在被窩裡就會很有安全感。人大了心境就不同了,現在哪怕給我十床被子,也喚不回小時候那種感覺了。

  在雨聲中,我漸漸進入夢鄉。

  那片熟悉的草坪又出現了。我知道這是夢,又害怕又期待。害怕看見時宇鋒,也期待看見時宇鋒。

  我沿著草坪一直往前走,霧很大,走著走著孫浩寧出現了,他笑著摸我的頭,嘴裡喊的卻是「素素」。我剛想告訴他「你叫錯了」,又聽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我的名字。

  「文傾心,文傾心……」聲音低沉沙啞,有些耳熟。

  我回頭,錯愕——居然是白天撞到我的那個男人。

  猛然一個驚雷響起,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喘氣。我從小就怕打雷,一打雷就哭。這已不是第一次半夜被雷聲嚇醒了。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辟辟啪啪敲在窗戶上,又像是敲在我心上。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房間裡忽明忽暗,特別詭異。我下意識往牆角縮了縮,右手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一把推開,抓起床頭的絨毛娃娃緊緊抱在懷裡。

  在閃電的光亮中,一張猙獰恐怖的臉毫無徵兆地闖進我的視線,眼球凸出,嘴角掛著鮮血。我條件反射,閉上眼睛大聲尖叫,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躥出來。

  可是叫完之後我又覺得那張猙獰的臉有些眼熟,好像……

  我壯起膽子把眼睛睜開,藉著閃電的亮光又看了一眼那張臉。心,馬上回到了原處。

  那是我去年在萬聖節派對上戴過的面具,覺得有個性所以沒捨得扔,一直掛在牆上當藝術品來欣賞。當初閨蜜童珊罵我變態,我還反駁說她沒品位。沒想到我還真是變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童珊要是知道這事非笑掉大牙不可。

  「喂?」

  低沉的男聲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我身子一顫,寒意從腳底心直往頭頂沖。

  「喂?」又是一聲。

  我胡亂張望,這才發現放在床頭的手機亮著。一定是我剛才拿絨毛娃娃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哪個鍵。不知道誰這麼倒霉,半夜被我折騰醒。

  我撿起電話放在耳邊,解釋:「喂,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按到手機了。沒打擾你休息吧,請問你是?」

  「是我。」聲音有些低沉。

  是他?不會這麼邪門吧,剛做夢夢到他,就聽到了他的聲音!

  腦子裡的畫面飛快閃過,我恍然大悟。下午他用我的手機撥過他的號碼的,我剛才一定是按到了通話鍵,直接撥出去了。

  他又問:「你沒事吧?剛才……」

  「哦,沒事沒事。」我特別不好意思,語無倫次,「我做噩夢,然後不小心按到手機,然後……然後就……」

  「嗯,沒事就好,早點睡吧,下午記得準時來。」

  我還在內疚和尷尬中煎熬,他已經把電話掛了,速度那叫一個快。除了雨聲和時而響起的雷聲,房間裡一片安靜,我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經過這麼一鬧,我的睡意全被趕到爪哇國去了,口乾舌燥,心跳一時也難以恢復正常。偏偏倒霉的事一旦發生,就不會這麼輕易收場。我想起來倒水喝,伸手去按床頭的電燈開關,按了三下沒反應——停電了。

  我心煩意亂,也不管天氣悶不悶熱,把自己裹進珊瑚絨毯子裡面。雷聲隔一會兒就轟轟響幾下,我數著綿羊,一隻兩隻三隻,數到九百九十隻,頭腦還是比白天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百無聊賴時,樓上忽然響起了噠噠噠的腳步聲,怪嚇人的。我以為是我的妄想症又犯了,也沒去管它,翻個身接著強迫自己睡覺。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果然沒了。我琢磨著,張姐不是說我的病情不嚴重嗎,可這還是我頭一次出現幻聽的情況。秦莉也曾對我說過,她只是幻想,沒有幻聽。這麼說來,這腳步聲……我渾身冰冷冰冷,汗毛都豎了起來。

  幾分鍾後,腳步聲又出現了,而且這次不僅僅是腳步聲,還有女人的哭聲,很輕很輕,她像是刻意憋著不想讓人聽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一樣。我又害怕又好奇,坐起來縮在床頭,死死抱住手上的絨毛娃娃。

  我房間的上面是閣樓,平日房門緊閉,只有爸爸媽媽才有鑰匙。問起的時候,他們就說裡面堆著一些舊家具,太髒亂了所以鎖著。我一直沒有懷疑這個說法,一般人家裡的閣樓也都是這麼用的。

  如果是小偷的話,不應該去閣樓偷東西啊?還有剛才那抽泣的聲音……

  雨依舊很大,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哭聲都已經沒了我才鼓足勇氣,掀開毯子從床上下來。好奇心害死貓。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要是不上去看一眼,我一定會因為胡思亂想而神經錯亂的。

  我攥著手機慢慢向門口走去。閃電亮起,把我的影子印在地上,老長老長的。我低頭看見自己一身雪白的睡裙,加上及腰的披肩長髮,在這種情況下估計任何人看見我都會被嚇暈的。

  我很小心地打開房門,藉著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弱光芒,一步一步爬上樓梯。

  為了不發出聲音我連鞋子都沒穿,腳底心冰涼冰涼。

  「你在做什麼!」

  「啊——」

  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心底的恐懼剎那間完全爆發。我大聲尖叫,同時把手機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狠狠砸去。

  「哎呀!你幹什麼,瘋了嗎!」

  這一次我聽清楚了,好像是奶奶的聲音。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往樓下看去。可是周圍漆黑一片,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奶奶在那裡大聲叫罵。一定是我剛才用手機砸到她了。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爸爸媽媽拿著電筒從房間跑出來。

  爸爸一聽奶奶在罵人,趕緊下樓安慰她老人家去了。在電筒的光亮下我看見奶奶正捂著肩膀,那張臉比包公還要黑,一副恨不得把我生吞了的樣子。

  媽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她抬頭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啊,傾心?」

  「我……」

  「神經病!半夜三更不睡覺你跑樓上去幹什麼,又犯病了吧?總有一天我們全家都會被你剋死的!不愧是你媽那種沒教養的人生的女兒,你們姐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小賤人……」

  奶奶的話就跟唐僧的緊箍咒一樣,咒得我腦袋犯暈。後來她說什麼我根本沒聽進去,光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我感覺自己的頭很沉很沉,天旋地轉,然後眼前一黑我就往前栽了下去。

  意識消失前,我聽見媽媽大叫一聲我的名字,然後有人接住了我。

  「傾心?你終於醒了!」閨蜜童珊甜美的微笑在我睜眼的第一時間出現在我面前。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牆壁,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揮之不去。我已經猜到了,這裡是醫院。

  「童珊你怎麼在這裡,我爸媽呢?」

  沒等童珊回答,我媽走進病房,一邊說:「你可算是醒了,昨晚把我們都嚇壞了。」

  「昨晚?」我回想了一下,突然渾身僵硬,「媽我跟你說,你千萬要相信我啊。閣樓鬧鬼呢,我親耳聽到了女人的哭聲,我半夜起來就是想去……」

  「別胡說,這世上哪有鬼!」媽媽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我沒胡說,是真的。」

  童珊小心翼翼問我:「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不是,才不是呢!」我反駁,「我犯病只是幻想,我又不幻聽。媽,那閣樓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啊,怎麼會半夜三更鬧鬼啊?」

  「小孩子家,又胡說了,不是跟你說過上面是一些沒用的家具嗎。」

  「可是……」

  「傾心,你醒了就好,」爸爸走了進來,「我帶你去做個CT,你昨晚從樓梯上摔下來磕到頭了,得好好檢查一下。」

  我狐疑地摸摸自己的頭,明明一點磕到的痕跡都沒有啊。而且我記得,當時媽媽扶了我一把,怎麼會磕到呢?

  一個想法突然從腦子裡蹦出來,我心一沉,火氣頓時就上來了。

  「爸,磕到頭是假,奶奶讓我去做腦部掃瞄才是真吧!」

  「傾心,你……」爸爸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顯然是默認了。

  我更加氣憤,騰的從床上坐起來。

  奶奶一直說我腦子有病,念叨著讓爸爸帶我來做個檢查,因為我的抗拒而多次作罷。這下倒好,她一定是想借這個機會騙我去,可惜我文傾心也不是吃素長大的。

  「我不去,要去叫她自己去!」我大步往外走,被爸爸一把拉住。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奶奶也是為你好。」

  「傾心聽媽媽話,你就去吧。」

  「只是做一個CT,很快的。」

  我捂著腦袋拚命搖頭:「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沒病,為什麼你們一定要說我有病!我求你們了,我不去……」說著說著我大聲哭了起來,委屈極了。

  可我終究還是拗不過他們的。鬧到後來我也累了,渾身無力,像個傻子似的被帶了出去,硬是被逼著做了個CT檢查。我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還從沒像今天這麼委屈過。

  童珊在外面等我,我一出來就拉著她大步流星往醫院大門口走去。我再也不要待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鬼地方了,誰愛待誰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