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麗河為界,就是大魏了,不過這幾年,麗河乾枯,不必乘船,直接走就是了。」李容治看看車外天外,吩咐車外漢子。「今晚不用趕路,在附近小鎮留宿,一早再過河吧。」
門外侍衛領命而去。
徐達坐在車內一角,笑道:「多謝王爺體恤。」
「二姑娘看似康復,但面容尚有些許蒼白,這一路上多有不便,請不到真正的好大夫,等到了大魏還是請大夫徹底檢查一番才好。」
她瞟瞟他,心知他對西玄大夫沒什麼信心。西玄大人壽命約莫五十上下,能活到六十已是極限,但大魏不同——
她微地傾向他,神秘兮兮地問:
「王爺,聽說大魏的老人家真有人活到七、八十?」
她略帶孩子般好奇的神色,令他嘴角變起。他道:「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大魏確實不只一人活到七十,我記得當年一路到西玄的路上,曾在大魏國土內遇上好幾個近八十的老人家。」
她眨眨眼,有點不可置信,又問:「滿面皺巴巴?」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滿面皺巴巴。」
「貝齒掉光光?」
「這我倒沒注意。」他輕笑出聲。
她揚揚眉,不予置評。她是井底之蛙,身在西玄京師十九年,幾乎不曾見過什麼七十歲的老人家。在西玄王十已算老了,父親顏面雖是保養得宜,但也有五十五了,這也是父親近兩年放棄再生孩子的原因。
活這麼老做什麼呢?臉皺到親人都認不出來了,牙也掉光光,連床也上不了,活到那時實在人生乏味,還不如像西玄這般,把生命全在年輕時候燃燒殆盡。
她又偷覷一眼李容治。光想像這麼俊俏秀美的男兒滿臉皺紋開滿菊花的模樣,她就先行崩潰了。
不過顯然,西玄皇室非常喜歡菊花盛開在臉上的老樣兒,時時派醫者前往大魏取經,盼能在臉上多開幾朵花。
也難怪李容治不怎麼信賴西玄醫者,西玄大夫下藥治病習慣下重藥,在最快時間裡將體能提到最佳狀態,就像她現在,任誰也看不出在短短幾個月內她曾七孔流血過。
她又眨眨有些模糊的目力,有事沒事就翻翻李容治丟給她的大魏典章制度。
大魏的制度跟西玄沒什麼兩樣……唔,民風稍稍保守了點,難為李容治這保守的皇子在開放的西玄熬過那麼多年。
典章制度裡沒有提及現念大魏皇室的恩怨情仇,她偶爾聽臨秀提及,大魏一王一後十二妃,五名皇子,李容治排行第三,本來他與皇位無緣,但去年大魏太子失德,龍顏不只大怒,怒極下廢去太子,本有意改立二皇子,但最後竟在今年立了李容治為太子。
刀子記得臨秀說到此處時,巧妙地避開原因。她想,多半是李容治暗地卻了什麼手腳,也或者,是大魏朝中他收買的人心太多……
天下各國皆有默契,若然貝子成王,是要送回去的,再由其他世子或皇族擔任質子,但,這僅僅也只是口頭上的默契,從未實踐過,因為各國交換的質子多半都與皇位無緣。
他朝他溫笑道:「二姑娘何以如此打量我?」
她偏頭,任著一頭青絲自由蜿蜒在車上。道:
「徐達在想……以往在西玄曾聽說大魏一王一後制,雖然已經有好幾任君王不再依循這制度,但大魏皇帝先迎正後,再納妃子這制度沒有變動過。君王在迎正後前的男女情事,自是有人記錄得清清楚楚,在大婚時將這份記錄呈給皇后……王爺,這對男人來說真真辛苦了些。」
車門外的臨秀聞言,連咳好幾聲。
民風保守,民風保守啊!徐達打量但笑不語的李容治。
自她康復後,李容治一天裡總有半天以上跟她耗在同一輛馬車,車簾是掀起的,以表各自清白。
當然,所謂的各自清白,不如說,是李容治的清白吧,她所過寬敞的馬車,足夠兩人在裡頭翻上兩滾了,她又覷著那面目俊朗、風神秀雅的李容治。
多虧她意志堅定啊,未來的大魏皇后該感謝她,要不,依李容治這般親切的收買手法,她要開口把車簾放下,兩人在車上滾一滾,不知這個未來皇帝肯不肯以這方法犧牲一下徹底收買她?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好笑。
她有些倦意,遂托腮倚倚著小桌閉目。
輕暖暖的視線落在她面上,想都不用想是誰在看她。看吧看吧,她已經什麼都不介意了。
「二姑娘的眼睛可要多多休息才好。」
她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意識慢慢散去。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輕點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緊緊握住。
這真像是她神志不清那時溫暖的感覺,只有在那時,誰也傷不了她,誰也利用不了她。只恨那樣的日子太短,如果一輩子都能忘了自己叫徐達有多好。歡歡喜喜,無尤無慮,可異,真的好可惜……現在只能在夢裡夢見這份溫暖。
「王……」臨秀張口欲言。
李容治看了他一眼,眼兒輕變,示意臨秀合上車簾,遮住些許陽光。
臨秀一向忠誠,即使覺得略略不妥,也是仔細拉上車簾。
陽光立時撤出車內,兩人隱在昏昏暗暗的密閉世界裡。
李容治看著他神色隱隱帶著滿足,自己的右手就這麼被緊緊攥在她頰旁,撫平她心底每一道傷痕的渴望……她輕淺的呼息忽地拂過他的指腹,令得他手指微地一顫。
他收起心思,右手仍任他抱著,繼續翻著他的書。
這是西玄人,那是大魏人,這是大魏人,那是西玄人……徐達看得目不暇給,可謂眼花繚亂。
「兩國交界總是如此,相互貿易、通婚,甚至今日在這裡過節,明天趕過河去過大魏節度也是有的。」李容治坐在簡陋的怕鋪裡,暖笑道:「二姑娘要認人也容易,衣著上很好分的。」
徐達應了一聲,觀察個老關天,笑道:
「西玄人高了點,大魏人矮了點。」
在旁的臨秀面部一抽,直著腰地站著。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
她又道:「感覺上,西玄人奔放了點,大魏人娘腔細致了點。」
臨秀的臉皮抖了兩下,看向好脾氣的自家王爺。
「西玄男人步伐大了點,大魏男人走路太斯文了。」
臨秀終究憋不住了插嘴:「二姑娘這話未免太虧大了點。這天這麼黑,你看得仔細麼?」
徐達看他一眼,指指臨秀,再指指另一桌獨自用怕的烏桐生。
「下馬車時我看大公子走兩步,你就要走三步,我確實數得仔細。」臨秀清秀的臉龜裂了。
李容治失笑道:「臨秀只懂幾套拳腳刀劍的功夫,烏大公子是天生才,武藝超群,兩方比不得的。」
「……您這位侍從不是……」及時住口。
「嗯?」李容治見她不好意思說,遂笑:「但說無妨,臨秀也想知道。」臨秀熬不住好奇,點頭。「二姑娘請說。」
「那個……你不是公公麼?」
臨秀的臉黑了。
李容治微笑道:「臨秀自幼是我伴讀,我來西玄時,他也自請一塊來,不是太監。」
「原來如此。」她心不在焉,順手放下筷子。她對乾巴巴的晚飯興致缺缺,隨使囫輪吞棗幾口了事。
李容治看也桌上碗裡沒有海鮮的怕菜一眼,嘴巴動了動,終究任她去了。
「客官趕巧,今兒個是咱們村落的求愛節。」老板笑咪咪地奉上草編的面具。「瞧,載上這面具,任何人都有在今晚向你求愛。」
徐達愣了下。「求……愛?那個……」兩根手指打結糾纏。「一男一女赤裸裸,這樣的求愛?」
李容治掩嘴輕咳一聲。
稍遠桌的烏桐生往這頭看了一眼。
老板非常熱情地點頭。「美姑娘,今年姑娘少,你要不要也一塊參加?只要戴上面具,就是求愛節裡的男女,你要喜歡上誰,就可上前求愛。記得,別找沒載面具的,有些害臊的大魏男子都是趁這節日趕來求愛。等天一亮,雙方都沒有離去,下一步就可談婚事了,不是我要說,去年至少好幾對成親了。來來,姑娘要有興趣,我這裡還有面具,人人都可去,不過……今年姑娘少了點就是。言下之意就是盼他們這一隊客人裡的男子還是留在這裡,把機會讓給本地人。
徐達見老板熱情到連哪裡是熱門求愛景點都指點出來,還說明哪裡可以滾得舒服點……
「這真是太奔放了……」她贊歎道,明亮大眼卻是一閃一閃,異常感興趣。反正那種一生一世的情愛與她無緣了,露水姻緣似乎也是不錯。
她想摸摸這草編的面具,李容治以為她要戴上,指腹壓住那面具。
她抬眼看他。
他笑容可掬道:「這裡的人,哪個配得上二姑娘?」
「唔……」她笑著收回手。「也是,我不該貪這個心,這裡的人都是好人家,別浪費在我身上了,等到了大魏……」不知民風保守的大魏有沒有小倌館?
李容治揚揚眉,柔聲道:「是他們配不上二姑娘。」
她笑著喝完茶,道:「長夜漫漫,明日就要入大魏。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依依不捨又看了那面具,搖頭負手出去。
李容治看向門外侍衛,那侍衛立即尾隨上去。
臨秀趕走老板,看看這面具,歎氣。
「在西玄京師時還沒什麼感覺,但,西玄人的想法怎麼跟咱們差這麼多?」
「民風不同吧。」李容治笑道:「把面具丟了,莫再叫二姑娘看見。」忽地,他身後的那一桌淡聲道:
「二小姐長年雖受歧視,但在男女情事這方面是觀念與徐家人沒什麼不同。不知道大魏有無小倌館?總不能教二姑娘清清白白地來,死時清清白白地走,連一點歡愉都沒貪到,這讓人知曉了,對她是莫大的恥辱。」
李容治俊雅的面皮微地一動,想起那晚在小倌館裡她主動親吻。大膽、熱情是西玄男女的共通點,露水姻緣他們也不排斥,正因這樣的大膽,西玄時有搶親案發生,他早就見怪不怪……可不能讓她在大魏真去找上這種露水姻緣啊……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在外頭道:「本王來找你家主子,讓開。」
李容治神色不動,往門口看去——
正是一身異樣美的美人北瑭溫於意。
在這種地方定居好你也不錯。
徐達雙眸發亮。東邊一組求愛,西邊一組害臊到默默無語兩相望,她走在組建的曲橋上,有些老舊的燈籠掛在樹上,映出深深淺淺不一的燭影。
她笑著坐在有些不穩的橋欄上,吃著乾巴巴的糖炒粟子,看著忙追逐的男男女女。
這根本是搞商機的求愛節吧?
一條小路上,連賣去年的月老紅線都出籠了,她實在不得不感慨一下,這種求愛節肯定是商人想出的點子,歷害啊。
她晃晃小手腕上剛因有趣而買的老舊紅線。來啊來啊快來啊,將要跟她春宵一度的男子在哪呢?她打趣地想著。
在京師時,她只能在小倌館找對象,甚至,她還要卑微地看人家要不要她,不知道到了大魏,是不是同樣一番光景?
「……姑娘要面具麼?」
徐達回神,一名戴著面具的青年問著她話。
她愣了神,又看見這青年竟然變出草編面具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她細細打量這青年。草編面具能遮得並不多,這青年的雙耳發紅……因為她而發紅嗎?
她心裡一震,美目瞪得極大。這人不會是等她戴上面具就要對她求愛吧?
他知道她是誰嗎?
她是那個那個徐達啊!
京師人人都知道的無能徐達,這裡的男人只看見她的容貌……
她又發現角落有幾個戴著面具隨時伺機而動的男子。
原業,她是個美人麼?以往日子過得太窩囊,還真的沒有仔細看過鏡中的自己……她吞了吞口水,一時之間內心起了小小掙扎。
李容治要當皇帝,百般收賣他的心,這表示這一路上很有可能危險重重……丟了命她也不意外。危險性太高,不知保時死亡,在此之前一晌貪歡才不虛度此生……要不要收下呢?
她已經失了一個很重要的黃公子,那、那露水姻緣……至少……還能小小經歷一下男女間所謂的極樂之處。
「這個……你有沒有聽過西玄徐家呢……」做人還是誠誠實實的好。眼前的人若是聽過,也不介意她是無能的徐達,那、那……
「我聽過,我願意。」有人在旁說著,自青年手裡抽走面具,替她戴上,然後笑著拉起她。「二姑娘,現在你是我的了,咱們尋一處地方去談有說愛吧。」
徐達微地瞇眼,失望地說:「溫王爺……」
他哈哈大笑:「這樣你也認得出我?」
她嘴角抽動。那渾身上下的風流樣兒不真找不出幾人,華麗的外袍上還有北瑭的繡紋呢,這麼明目張膽誰認不出?
「跟我走,我有事同你說,別掙扎,你後頭有李容治的人。」
她動也不動。
溫地意回頭看她一眼,諷道。
「你現在已經是李容治的人,所以不肯為我害他?」
「兩位王爺之前的恩恩怨怨,與我無關,但既然大魏王爺已經保了我,答達這條賤命也算送給他了。」
「是麼……你這條賤命本該是本王的。當日是本王差人去宮裡找李容治,否則你以為天下有這般巧合的事,他會與太醫一塊出現在徐府?」
她一怔。
「來吧,不想見秦家娃娃了嗎?」
「娃娃?」她心頭一跳。溫於意頭也不回地走,她下意識跳起來,連忙奔向前。「王爺,娃娃沒死麼?」
溫於意沒理會她,快步穿梭在這種節慶街道上,沒多久,人聲自他們身後淡去。來到一處隱藏的野地上,他朝某個地方招招手,一名婢女立即現身,懷裡正是一名憨睡的嬰兒。
徐達傻眼地看著那睡得很熟的嬰兒,瘦巴巴的,跟她記憶裡那個死氣沉沉的娃娃大有不同。她輕輕碰著這嬰兒的臉頰,低聲問:
「王爺,他秦大永的孩子麼?」
溫於意面不改色道:「不是他,我帶其他孩子來幹什麼,逛大街嗎?從今天起你就是他乾娘了。」
「好。」她微微一笑,又輕輕戳著嬰兒嫩嫩的小嘴。嬰兒明明在睡,小嘴卻一張含住她的手指頭。
她眼眉全是笑。
那婢女見她十分喜歡這孩子,問道:「姑娘要抱嗎?」
徐達還沒答話呢,溫於意來到她身邊,與她一塊俯頭看孩子。他淡淡道:「二姑娘還是個黃花閨女呢,怎麼懂得抱孩子?這孩子叫什麼你知道嗎?」
她搖搖頭。
「那正好。這孩子算是你救出的,本該由你取,但我那幾外妾室都挺喜歡這娃兒的,先替他取個名,就叫環玉吧。」
「……秦環玉這名字不錯。王爺……我離開京師前,夫人們尚未有喜吧?」
他聞言,大笑出聲:「徐達,你想哪去了?」說到徐達兩字時,那婢女眨了下眼,往徐達瞄去一眼。
溫於意忽然自婢女懷裡抱出孩子,那身手有些自然,似乎練過一陣。「算了,你抱抱吧。」
徐達在他的指點下,小心翼翼抱著這孩子,一下覺得小孩的頭是不是太軟了,一下又怕這小不隆冬的小小肉體自懷裡滑出去。
「有沒有骨頭啊,真是……」她有些驚慌。
「這孩子確是秦家孩子。」溫於意看著她。「李容治及告訴你還活著?」
「說了……他說了。」她沒抬頭。
「可你一直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
她笑:「孩子都在眼前,我哪會不信?多謝王爺當日為這孩子盡心,這才挽回他一條小命。」
溫於意深深看她一眼,道:「你的解藥來得及時,這孩子福大命大,但也花了好幾個月才穩下來。要不,我不會現在才把孩子抱給你瞧。」
這真是不找草稿的謊言。徐達嘴角含笑,憐惜地看著懷裡的孩子,她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孩子哪父頭兒跟嫂子了,當日她一個大人都命在旦夕了,小孩哪撐得了這麼久,他竟用福大命大……
那天,他也聽到她對嫂子許下允諾,她與孩子的命共命,就算溫於意現在命了別人的孩子騙她,她都不意外……
她微微苦笑。原來,她已經誰都不信了,但還是為了想活下去而假裝信了。
她看著被她亂抱一通的娃娃,睡得好熟哪。你到底是不是頭兒的孩子?還是哪家小孩?不會說話沒關系,點點頭搖搖頭就行,至少給我小小暗示嘛……
北瑭人會說謊,大魏人也會面不改色地說著好聽的話來騙人,就連東西玄自已人也是不能信的。世上人人都在欺騙人,小娃娃不管是誰家的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學會誆人啊。
「西玄大夫看病,總是留有後遺症。你最近覺得如何?」
「什麼?」這話題轉太快了。
「既然你要去大魏,孩子不能讓你帶走,先擱在我這一年半載,等你穩了再說。這娃娃太小,我問他哪兒疼痛他也不會理會,你跟他中同一種毒,自然可以代他答。」
徐達遲疑一下,又狐疑看看這孩子。真是頭兒的孩子?她最後選擇誠實告知:「我康復後,目力不太好,耳力也不太好,偶有腹疼,但於日常生活無礙。」
「是麼?」他沉默一會兒,又問:「李容治知情麼?」
她一笑:「王爺已是百般照顧我了,這點小事又何必煩他呢?」
溫於意嘴角勾勾:「說的是。他將一帆風順回大魏當皇上,你這點小事就讓我擱在心頭上吧,等我回北瑭後將這孩子治完全,到時再用同樣藥貼治你便成。」他又招了個手。
草背後又是一名待從現身。那侍從雙手捧著長布包裹著長刀,呈了上來。
徐達不動聲色。北瑭溫於意身邊不少能人,不管是方才那婢女,還是這侍從,現身時總是無聲無息……是她太無能吧。今天換作烏大公子或徐回,必能片刻察覺他們的行蹤,她內心哀歎。
溫於意又從她懷裡抱走孩子,道:「我離開京師時,趁空去了你宅子,代你拿回長刀。」
她一愣,既是驚喜又有那麼點感動地接過跟了自己兩年的刀。她打開長布,露出當年李容治送她的寶刀。
她每天擦試寶刀,讓它乾乾淨淨地不沾一絲灰塵,這寶刀在她手裡,其實是無用武之地,至今未曾傷過一人,可是,她就是很喜歡這刀。
「這刀,在我手裡真是浪費了。」她歎息。
溫於意看她口是心非,細細愛撫那刀面,笑道:「浪不浪費得由李容治說了算。他是一心收買你啊,我仔細看過這寶刀,上頭寶石全是珍貴珠寶刻意鑲上,雖然缺了好幾個洞,這價值也夠買下半座小城了。寶刀本身是他師傅的長德刀,他師傅在大魏德高望重,刀之所以叫長德,是因當年這把刀只殺過一次生。」
她抖了一下。這把寶刀背景雄厚,她擔不起吧。
「只殺過一次?」
他眼眉俱是風情,笑道:「只殺過一次,卻是人數不計。大魏二十年前皇室有亂,他師傅為保住李容治這才動刀,但長刀一動,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成刀下亡魂,事後不等清算,他師傅就自刎了。徐達,你可要看清楚,現在你要跟的人,就是這樣的人,你費盡心血保住他,他卻無法保住你。」
徐達聞言,坦率一笑:「徐達這條命算是撿回來的,沒想過還要教人再救一次。」她猶豫一會兒,想到此去大魏的未來茫茫,她又看向溫於意懷裡的孩子,接著再遲疑地望向溫於意。
「王爺當真……願意保這孩子?」
他揚眉。「這孩子在北瑭養好身子後,我就讓人送他來找你吧。」
她想了想,點頭,沒說出口萬一自己死了,這孩子該怎麼辦?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這孩子能活下來必有吉福……如果真是頭兒孩子的話。
她尋思片刻,把寶劍上所有的珠寶都摳光光,拿長布包得鼓鼓地,全交給溫於意。
「這些給孩子……給瓊玉當生活費吧!」就算她死了,這些珠寶也夠他活到老了。
溫於意美麗的雎頓時黑了黑,終於知道那些存壞寶刀美感的坑坑洞洞是怎麼來的。
「王爺生活無虞,但這孩子畢竟是王爺恩賜代養的,王爺能時時照拂他,徐達就已感激不盡,哪還敢讓王爺連枝未小節都願周全呢?」
他笑:「我也理解你想為秦大永做點小事的一翻心意。他地下有知,怕是會跟閻王老爺求情,盼來世能還你這份情吧,你說,要怎麼還呢?」徐達古怪看他一眼。溫於意這語氣怎麼暖暖昧昧的……
「怎麼?我說錯了麼?」
「唔……若真有輪回之說,徐達情願來世所遇之人都跟這一世無關,沒有人再知徐達此人。」
溫於意一怔,又見她笑著說出此話,不由得憐惜道:
「你可信本王不會再存利用你的心思?」
她一笑:「自然是信的。」
「你答得太快,反顯虛偽。」溫於意也不以為意。許多事做了就是做了,過往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再做一次,如同李容治,一旦做出選擇,那真真是跳著滿山屍首也要爬上去的。
他想起一事,忽道:「徐達,你與西玄二皇子結了什麼伊?」
「我與二皇子素無仇恨,最多……最多……那日我回徐府時,也許出言頂撞他,也許不得他利用,就此成仇?」
那婢女輕輕上前一步,聽個仔細。
溫於意沉吟詠道:「這倒不像。那日我趁夜上你府裡拿寶刀,正適二皇子前來,。他在你閨房看了許久才走。」
徐達瞪大眼,毛了。「我……我房裡沒什麼機密東西啊。」她房裡的衣服收了沒?擱在衣櫃裡她偷訂的美麗衣服被掀了出來嗎?還有她找人偷繡的鳳凰肚兜,最下櫃裡藏著木頭雕的魚啊蝦,盛暑時吃不下飯就望魚止渴一下,她還有習慣寫日記呢……這些怪癖千萬要讓人發現啊。
「是麼?」溫於意想起當時西玄二皇子在她閨房沉思許久,最後差人送進墨硯,寫寫畫畫,臨走前不留任何一張筆墨。這行為看來已不只一次了。
他瞟向她,徐達是個美人沒錯,而且還是個嫵媚的大美人,若生在平常人家,早讓人訂了去,偏偏在京師人人都知她叫徐達,看她的第一眼不是看她的貌美,而是看她名字下所代表的涵意,實是可惜至極。
但,她也非絕色傾城,要說二皇子忽然對她一見鍾情,他是萬萬不信的。
他垂目一看,見她忍不住在逗著睡著的孩子,全然不把西玄二皇子對她的覬視放在心上。
他任她逗弄半天,頭也不回道:「本王跟徐達有親熱話要聊,你回去跟三夫人說,今晚不必伺候本王了。」
徐達抬眼看著他。
「是。」婢女多看徐達兩眼,才離去。
他沖她壞壞一笑,仍是沒有回頭。「本王失策,以為今晚帶來的人可靠,哪知三夫人身邊藏著二皇子的人。去送她一程,找個地方埋了,三夫人要問起,就叫她親自來問本王。」
身後的黑影侍衛迅速離去。
徐達極力掩飾錯愕。
溫於意溫不經心道:「徐達,瞧,這就是身為皇室子孫必須面對的。各國奸細都藏於身邊,就算有一天醒來,發現枕邊王妃是來監視自己的,也不用太驚訝。徐達,你要不要猜猜,只要他們的主子一聲令下,我身邊有多少女人會翻臉不認夫?」
徐達傻住。「王爺是說那些夫人……為何還要娶?」
他哈哈一笑,徐達連忙遮住小嬰兒的小耳朵。他只好忍一忍,嘴角勾勾:
「既敢以美色誘之,本王當然也不會推開尚可入口的肥肉。說起來,本王很同情李容治,為了不讓大魏反他的人抓他流連花從的把柄,他無法跟我一樣,將這些小鬼放在眼皮下盯著。徐達,你該明白現在局勢,如果李容治真能為帝,必與西玄同生一氣,北瑭與南臨定感威脅。」一頓,他直視她,又道:「徐達,這兩年,我找你喝酒時很快樂。」
她看著他。
「我在西玄京師捉弄你時,也是打從心底的快樂。」
「……」
「我在西玄京師鬧事鬧得雞飛狗跳,你在後頭忙得焦頭爛額處理時,我心中更是無比愉快。」
「……」他在西玄京師無人可說真心話,只能找她發洩……她還能說什麼?
「有些人注定一生中說不了幾句真心話,不是不願說,而是不能說。」溫於意笑道:「徐達,只有今晚,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瓊玉是秦大永的孩子。」
「……嗯。」
「到底是誰將天下四國分?連我這胸無大志的人也不免遺憾,若是四國合而為一,又豈有今日的別離?徐達,今日一別,要再見上一面是難了,昔日京師一切的歡樂,就這麼成為過往雲煙了。」
「……王爺保重。」她輕聲道。被他說的,她都有點依依不捨了。
「它日你在大魏真待不下,就來北瑭找本王吧……這是下策,本王怕保不了你。」他一笑,又道:「昔日袁圓曾說本王將埋骨他鄉,我倒要瞧瞧他的話靈不靈。徐達,你就看著,若是本王永留北瑭,那袁圓可是道道地地的騙棍,你也不必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王爺……」徐達心裡感激,忽而想起一事,訝道:「王爺,為何你能離開京師?」質子豈能離開京師?
他差點捧腹大笑。「你現在才發現麼?我替北瑭做了這麼多事,這才換得自由之身。等我做完最後一件事後,將回北瑭,由其他世子來西玄當質子。」
徐達定定看著他,猶豫一會兒問:「敢問王爺……你這最後一件事?」
他微地彎身,附在她耳畔低語:
「北瑭陛下親自下旨,要本王配合南臨,領著黑鐵軍截殺大魏太子。不管成不成,本王都得回北瑭覆命。」
徐達聞言,驚懼不已,她愣愣看著溫於意。
眼前這人笑容滿面……卻非真心在笑。她水啞道:「王爺,瓊玉就請你多照顧了。」
「好。」他動也不動。
她連連退了幾步,作揖到底,頭也不抬。「願王爺從此順心如意。」
「自然。」
「但願……它日能再與王爺把酒言歡。」
他嘴角上揚。「但願。」
徐達手壓腰間長刀,反身隱入黑暗,疾奔而去。
溫於意燦爛目光直視她沒入的黑暗方向。良久,冷風拂過,他終於回過神,垂目看向懷裡被冷醒的嬰兒娃娃,逗著他扁掉的小嘴,淡笑道:「你乾娘,選了一條格外辛苦的路呢。」
大火燒不盡。
小鎮上的西玄百姓哭泣喊四逃,黑衣刺客大刀一揮,鮮血噴灑,一條人命在眨眼間消逝。
徐達心神大震!她從小到大哪看過這麼血淋淋的殺人場景。
她再一細看,大魏侍衛將李容治護住退出客棧,他們居然抵得住這些扮作黑衣刺客的黑鐵軍,可見全是些高手,只是寡不敵眾,有漸弱之勢。
驀然間,她迅速奔前,以刀刃格擋對方長刀,她對著瑟瑟發顫的客棧胖老板喝道:「快走!」右手甩了個巧勁,畫過刺客胸腹,鮮血噴薄,她心一跳,心知不可在此處心軟,遂又狠心倒勾直取對方性命。
她瞪著那具死在自己刀下的屍體,手心頓時發汗了。她殺人了殺人了……
原來鳳凰與烏鴉有如此差別,她呼息微地急促,只恨自己殺人竟有心頭顫顫欲惡之感。
她又看向那些大魏侍衛任由西玄子民被殺,烏桐生連動也不動,只有在蒙面的黑鐵軍找上他時,他才一槍斃命。
她平日處事得想老半天,才敢有所動作,但此刻生死交關,豈容遲疑,她深吸口氣,揮刀加入戰局,大魏侍衛見她是自己人,便避開刀劍讓她一路通過。
她一把攥住李容治溫暖的手。
「二姑娘?」李容治神色波瀾不驚,沒有一絲害怕,一身大魏月白長袍被夜風拂過時,宛如浮雲流動,又沉靜若水,完全不像身在險境中。
「王爺,你信不信我?」
「信的。」他毫不猶豫答著。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開王爺的手。真要死,我必先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信我吧!」
「好,我也信你。」
「那跟我走!」語畢,她衣袖翻飛,拉著他竄出重圍,左手一抖,刀光燦燦,連連斬殺數人。
「王爺!」臨秀欲要跟上,卻被黑鐵軍截住。他大叫:「保護王爺!」
夜色之中,刀光劍影,層層疊疊殺氣湧來,鮮紅的血水噴出,濺滿她與李容治一身。大魏侍衛緊緊尾隨,烏桐生忽地加入戰局,銀槍一揮,雷霆萬鈞所過,無不摧折,這使得她微地松了口氣。
寒風獵獵刺骨,鮮血若泉不住流竄,她左手握不住刀柄,就交替以右手殺出,雖有左右見肘之勢,但她始終沒有松開李容治。
李容治眼觀八方,不閃不躲,任她帶著他退往乾枯的麗河。當他一見她的去向,就知她心理打算——保著他拉著他,同時讓小鎮上面姓躲開黑鐵軍的殘殺。
她心裡仍以西玄為重嗎?他垂目短暫地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偶爾鮮血、汗水打滑,她一時抓不穩,他下意識緊握住她。
她迅速回頭看他一眼,那眼神在說:我不會放手的!
自是不會放手的。當年母妃護他而死時,滿面鮮血,死不放手,臨終道: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師傅自刎前,看著他道:大魏開國數百年,早已遺失祖訓,今日後宮內斗如斯,它日便是太子血爭時。皇子天生聰明才智穎過人,卻在宮中無依無靠,不先下手為強,只有死路一條,如何對得起娘娘,對得起我?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為皇室枉死,不教娘娘含恨而終。
語匯畢,緊緊攥著他的手,不讓他移開眼目,自刎而死。
之後,父皇姍姍來遲,下旨尋母妃屍身厚葬,既往不咎,未及數月。母妃一族獻上貴族之女,父皇欣在收之,再不提後宮血案。
那時他徹底不眠,天拔白之際,鏡中的少年眼眉竟若彎彎月牙,笑容清清淺淺,溫婉和順,再無一絲迷茫。
時逢大魏質子交替之際,皇叔歸來,他自請西玄,避開禍端,培養自身勢力,暗陷太子失德,收買朝堂宮員,拉攏後宮姨娘……他身不在大魏,他的勢力卻在故鄉密密成網,皇位唾手可得。
他在西玄行事低調,待人真誠——從未有說過他虛假。他待人真誠到有時連自己都差點被騙了。
他聽過徐達之事,也曾同待在一間酒樓裡,那時只道她假裝作傻姐兒性子,實則滿腹心機。一個飽受歧視的人,還能像傻大妞一般,那真真是個傻子了。
哪知,她確有滿腹心機,卻沒有滿腔仇恨。她任職風羽令的那年除夕,他巧立名目送她一把寶刀,他目睹她極喜那把寶刀,他以為他一如以往地收買到人了,不料秦大永出現邀她吃年夜飯,她受寵若驚,尾隨秦大永走了。
至今,他仍然沒有忘懷那樣純粹歡喜的眼神……徐達從頭到尾都看穿他的有所目的,秦大永的無所目的。
在他所處的世間,她是唯一一個還有人味的人,沒有利欲算計,也沒有存著探子之心來按近他,不會跟他玩些勾心斗角,僅僅只盡鳳羽令的責任,再無它念。就連她所親近的執金吾,在接近大魏質子時,眼裡也在打量計算著。
這兩年,初初幾次設宴都是牽她入他的布局之中,最後終是放棄,只與她快活地談天說地,雖然無法推心置腹,但能在明爭暗斗下留存一方閒適心寧的淨土,徐達功不可沒,想來北瑭溫於意正是此因,才冒險代她力保秦大永之子。
忽地,左側勁風舞動,徐達似乎沒有發現。那勁風隨著刀光力壁徐達左側,這一削下,怕是半具身子飛了。
李容治眼明手快,削鐵如泥的匕道亮出衣袖,他橫臂一擋,略略吃痛,刀光相抵,匡啷一聲,斷去對方在大刀,匕刃直沒入對方勁間。
她微地轉臉,這才發現他代她擋刀,失口:「王爺有事麼?」
他定定望著她滿面是血,血流過她的眼珠,一如當日她代秦大永之子求藥般,滿面淋漓鮮血,卻是沒有懊悔,沒有索求之意。
為了……一個叫李容治的人麼?
驀地,他心一震。他等了許久,終於……得到了她對秦大永那般的對待嗎?
「王爺?」
他力持鎮定,目光熒熒如波,笑道:「二姑娘放心,我自幼習過擊殺之術,不曾攔下過,你不必全然護我。」
她看他一眼,又及時格開一刀,但體力有限,無法應付接踵而來的刺客。
他倆邊殺邊退,退到麗河中央,徐達滿手鮮血流竄,刀柄滑出掌心,她大叫不妙,不及拾刀,數名蒙面鐵軍已然揮刀逼近,她翻身一抱,撲倒李容治。
「徐達!」
他對上好燦亮的赤紅血眸,一時之間,他眼睜睜地,不捨閉上。
「王爺放心,此番我緊緊纏著你,除非把我砍成七、八截,要不,斷然是拖不走我的。」
「我若非大魏太子之身,你也護?」他笑著問。
她想也不想,朝他嫣然一笑:
「照護!」語畢,雙手緊緊環住他勁子,死抱不放。
柔軟的身軀重重壓在他身上,已有被分屍也不肯離開他決心。
不做人上人,愧為人子。
他母妃臨死前,染滿鮮血的面容充滿逼求。
但盼皇子登基時,重拾祖訓,不再教無辜子民枉死,不教娘娘含恨九泉!
他師傅逼他登上帝位而自刎。
照護!
忽地,他主動伸出長臂,牢牢將懷裡纖細的身子擁住,密合而緊束,不露一絲密縫。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他不做一個用盡心機的皇子,只願做刀子眼裡唯一的黃公子!
「本王不敢再冒險保徐達下去。難道容治兄沒有發現麼?」溫於意笑道。
小小飯鋪被清空,臨秀也在門口守著。
「發現什麼?」
「你沒發現,她一世平順,大部分都是她身邊的人保的麼?你我保她拿到解藥,你保她離開京師,留住一命……她一生平穩順暢,在西玄不值一談,在大魏卻是大福大吉之人。你留她在身邊保你,可你不也在保她?現下你是不費吹灰之力保她換她忠心,但,我怕有一天……」
李容治笑道:「有一天怎地?」
溫於意把玩自身指環,難得歎口氣道:
「在徐家裡,唯獨徐達還有點人味兒,我終究自私,不願冒險帶她回北瑭。我怕有一天,以我個人之力保不了她時,仍然心甘情願以命去換她的命,讓她一生平平順順,快快樂樂。與其如此,不如停在此刻。容治史,你要小心了,莫在哪日你保也保到再也回不了頭,到那時,你帶她在身邊保你一路平順的心意,可就真真正正成了最大的諷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