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過來,在手機上看到一條短信:「欠我二十五分鐘,明日償還。」
我頭疼,我和成鈞已相對無言,一個小時說什麼?
今天已是除夕,我想他肯定要陪著家人吃飯過年的,說不準還會有很多人打電話給他拜年,抱著這樣的僥倖心理,我晚上十一點給他打了個電話,果然電話一直占線。
為了表示我並沒有欠債,我又打了幾次,十一點半終於打進去了。
成鈞語氣有些疲憊:「嘉樹?新年好。」
我回答:「新年好,你很忙吧?電話一直打不通,要不你還是休息吧?」
成鈞默然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是有些事在忙……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吧。」
我如釋重負:「好的,那我先掛了。」
成鈞那邊卻叫住了我:「嘉樹,你這兩天睡得好麼?」
我本來想否認,以免他認為我病好了又來禍害我,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撒謊:「好多了。」
成鈞沉默了一會兒低低笑道:「那就好,好好休息,回去我給你過稱,如果瘦了就罰你。」
當我是豬麼……我看了眼時鐘:「快到零點了,到時候鞭炮聲太大,聽不清楚的。」
成鈞低笑:「記得你說過,除夕在零點的時候一定要寫作業,這樣明年成績才會越來越好,我有些後悔沒和你在一起了,不然我們現在可以做一些讓你快樂的事……你現在在做什麼?」
以前我媽迷信,說是除夕晚上一直做什麼事,明年就會這個事上特別優秀,所以我媽會讓我這個晚上寫作業,一直寫到零點——我還記得當年除夕零點時成鈞給我打電話,我不敢接,偷偷摸摸的將成鈞給我買的手機藏在棉被裏不敢讓媽媽知道,只有等過了零點,吃了媽媽做的餃子,才鑽進被窩裏偷偷和成鈞發短信,被窩裏悶得透不過氣來,我一個字一個字的按著,和成鈞一來一回的發短信。
外頭的鞭炮聲已經在斷斷續續的響起來,我打開窗子,讓鞭炮聲更清晰,然後說:「外頭好吵,聽不清楚了,我先掛了。」
鞭炮聲一波高過一波的響起,過年了,這是一年之中,最為喜慶、最為熱鬧的時刻,我卻覺得分外孤寂,手機亮了亮,是丁筠給我發了個祝福短信,我上了床睡覺了。
今年的大年初一和情人節是同一天。初一一大早我便收到了國際快遞,打開是一盒嬌嫩的還帶著露珠的綠玫瑰,花瓣碧綠柔軟,裏頭一張卡片:願我的嘉樹永遠生機勃勃。
原來成鈞說的給我的禮物是這個……十七歲的時候不懂這些,情人節收到成鈞送的玫瑰,嫌棄太俗,問他能不能買到綠色的玫瑰。那會兒真是矯情得令人發笑,我拿起一朵綠玫瑰緩緩轉動,嬌嫩的花朵清香四溢,大自然並沒有綠色的玫瑰,這顯然是經過人工基因改造而成,綠玫瑰和藍玫瑰一樣,花語都象徵著不可能的期冀,永不老去的愛情,難以實現的奇跡。
我將這些扭轉大自然天然規律的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花瓶,給成鈞打了個電話,卻一直占線,一大清早,也不知道他忙什麼,我給他發了個短信謝謝他的花。
這之後每天打電話給成鈞他都在忙。我想他終於開始淡忘我了,這是個好開頭。我去福利院看了看老人,給他們送了些禮物,在家看了幾本很久沒看過的書,然後去看過一場電影,抑鬱症似乎開始不藥而愈。
轉眼快元宵了,G市有春節賞花的傳統,因地處南方,春節山上一般都已開了桃花和杜鵑,我閑著無事,拿了相機一個人上山去閒逛。
銀屏山上桃花一樹一樹的盛開,淡紅淡白,如煙似霧,芬芳溫暖,桃花樹下又有叢叢杜鵑怒放,我拍了些照,遠遠看到山頂那兒人頭密集,那裏有個寺院,年頭香客如雲,一看就眼暈,我便沒有上去湊熱鬧,只在桃花林裏散步。
晴空朗朗,一晃眼我卻看到了兩個熟人,李澄和崔常海,難得他們居然還在一起,也不知道李澄又打點了多少甜言蜜語。我想假裝沒看到,轉頭就走,卻被李澄叫住了:「羅工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
我轉過臉去笑了笑:「新年好,今天天氣真不錯,難得遇見兩位。」
崔常海上下打量我兩眼,難以置信道:「你怎麼還有閒心在這裏閒逛?你就一點沒有為成大哥擔心的?」
我呆了呆,李澄笑意盎然拍了拍崔常海的肩膀:「成大少對他寵得很,哪裡肯讓他知道這些事。」
崔常海瞪大眼睛:「還用說麼?不看電視不看新聞的麼?哪怕有一點點關心成大哥的,也不會連一點成家的事都不知道啊。」
我看他這一副恨其不爭的樣子,有些不舒服,淡淡道:「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對別人指手畫腳的做什麼?」
崔常海撇了撇嘴,李澄笑道:「聽說前幾日劉家的少爺牽涉進了個跨國販毒的案子裏,原本他們家大業大,那劉家少爺雖然抓了個現行,卻也不是不能洗得脫的,沒想到成家忽然插了一手,直接摁死了證據,劉家那邊花了大力氣,卻不得不落了不少把柄在人手裏,兩邊交鋒了一輪,劉方平好不容易辦了個取保候審出來,少不得回敬了一下成家一些顏色,成家本來這些日子就該低調些的,一下子牆倒眾人推,連連被查了好幾個人,應接不暇,成大少現在想必肯定忙得不得了吧。」
我心裏一緊,仿佛被揪了一下,李澄察言觀色,笑道:「看來羅工被保護得很好……可惜我現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將來成了定局,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電話給我就好。」
我勉強點了點頭,轉頭就下了山。
劉方平取保候審了,成鈞為了我和劉家杠上了,這消息讓我太過震驚。
回了家裏我輾轉反側,上網查了查新聞,只看到某個成姓官員被查的新聞,我看那名字有些熟,想了一會兒恍然想起那不是成鈞的叔叔麼,海島囚女的那個。我拿出手機來反復看了半天,到底沒打給成鈞,卻打過去給了向立,我記得他和成鈞熟。向立接到我的電話有些驚訝,寒暄了兩句後,我直接了當問他成家的事,他遲疑了一會兒,有些遮掩道:「政治上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羅工你也不必牽扯在內,如今家裏長輩都說叫我們注意保持距離,想是……有些不太好,不過這些事情不到最後一刻也難說,成家家大業大,也不至於太糟糕,不過這次成鈞是有些衝動了,真不太像一貫沉穩的他,你若是還和他有聯繫,不妨勸勸他。」
我一顆心仿佛沉入水底,冰冷徹骨。
掛了電話我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想著怎麼辦,卻也知道如今這發展的層次,卻已不是我能插手的了。成鈞不和我說,顯然也是知道我什麼都做不了。
天漸漸暗下來,我坐到渾身冰涼,恍然想起自己午飯晚飯都沒吃,一摸臉頰,儘是淚痕,我去藥箱翻了翻,找出前陣子李佳開給我的藥,待要吃,又想起空腹不妥,於是我走到廚房去做飯,打算煮碗麵吃,燒了開水才發現沒掛麵了。
我直接扔了兩個雞蛋一個土豆進去煮熟了剝了吃,其實一點胃口都沒有,卻撒了椒鹽逼著自己一口一口的吃完了,然後一直堵在胸口,將藥片吞了進去,一口一口的喝水讓它滑落。
我儘量想讓自己和平常一樣看書,聽音樂,練瑜伽,然後上床睡覺。
毫無意外我睜著眼到了半夜,起來去衛生間,對著鏡子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臉火辣辣的疼,這疼叫我清醒多了。既然睡不著,我去打開了電腦,開始統計自己可以動用和可能湊的錢,找了幾個熟識的房產經紀的電話,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聯繫他們,把我名下的商鋪房產賣了。
天亮得非常慢,我自失眠以後深刻知道長夜漫漫是個什麼意思,但這一夜我記得更深刻。
好不容易上了班,聯絡了地產經紀賣房,然後將分散的一些資金轉存到一處,正忙時,成鈞的電話來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接通,成鈞那邊聲音一如往常一樣平靜:「嘉樹?這幾天太忙,沒空和你聊天,你還好麼?睡眠如何?」
我腦海裏空茫一片,隔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想說什麼:「成鈞,我這裏有一些錢……大概有三千多萬的存款,還有些資金過幾天可以到位,你家那邊,若是需要錢的話,我這裏還可以儘量湊一些。」
成鈞頓了一會兒,輕笑了一聲:「你這是哪裡聽了什麼謠言……你放心,不至於用到你那點兒錢,你安心些,別多想了。」
我皺了眉頭,直截了當的問:「是為了我檢舉劉方平的事麼?」
成鈞放緩了口氣:「他家和我們家一向合不來,這次只是適逢其會,不過你最近少出門,多在家裏呆著,如果悶的話,我讓李佳去看你,和你聊聊天好不好?」
我受不了他這哄小孩的口氣,語氣生硬道:「別叫他來,你就不能和我說說實話麼?」
成鈞笑了聲:「實話就是真沒事,你相信我好嗎?要不我讓人給你辦手續,你出國去散散心好不?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去看看你那個姐姐好不好?」
我抿了嘴:「我哪兒都不去。」
成鈞依然語氣輕鬆:「不去就不去,你放寬心懷,我過幾天就回去看你。」那邊有電話鈴聲響,他頓了一下說:「對我有些信心……我會保你好好的。」
電話掛了,我有些茫然,地產經紀那邊有電話來,說有人有意向買鋪,說了個價位,已是比買進的時候高了,但當然和現在的價位有差別,我也不考慮那麼多,只要求要全額現款付錢,價格一切好說。
糾結了幾日,新聞看不出什麼,是我對他們那個圈子太陌生,因此缺乏洞察的雙眼。李佳來看過我,自然都是些寬慰之言,我托他替我轉交錢給成鈞,他不收,說我不必太過擔心,又給我分析了一下新聞,看起來似乎的確劉家影響比較大。
我將信將疑,卻無可奈何,還是稍微放了些心,成鈞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沉穩可靠的人,應該不至於會潰敗。
抱著這樣的期望我強迫自己儘量正常的生活,等待成鈞來告訴我結果。
但是這一天我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個陌生號碼,我以為是地產經紀人,接起來卻聽到了令我全身發冷的聲音:「羅嘉樹,成鈞保護得你很好嘛。」
濕冷而充滿恨意的聲音叫我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我冷冷的說:「劉方平,監獄裏頭過年的滋味如何?」
劉方平在那裏笑:「是我失算,沒想到小金絲雀也有點鋒利爪子,這讓我太期盼哪一天能親手將你捉來,剪掉你的翅膀,拔掉你的爪子,給你鎖上鎖鏈,乖乖的做一個合格的寵物。」
我冷哼了一聲:「劉大少夢還沒醒麼?」
劉方平笑:「你以為成鈞還能保著你多久?他為了你損失了多少你知道麼?為了保住成家,他們轉讓出去太多東西了,如今成家牢騷滿腹……我等著他厭了你的那一天,叫你落在我手裏,管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我卻從他言語中聽到一絲色厲內荏:「我倒是聽說劉家被一向交好的世家也給賣了,如今大勢不妙吧?劉少爺如今不過是取保候審,若是我將你這威脅舉報人的電話錄音報警,不知道是不是你又該去大牢裏頭過元宵?你確信劉家還捨得再次付出巨大代價撈你?」
劉方平顯然被氣到了,在那邊罵了兩句粗話後,忽然陰慘慘說道:「你高興嗎?羅嘉樹,你知道當年你媽是怎麼死的嗎?你媽去學校鬧搞得我被長輩狠罰了一頓,解了禁我叫人將你那些精彩照片列印了一套叫人送去醫院,還告訴你老媽你被成家大少爺包養的事,聽說你那癌症老媽第二天就死了,你說是不是你氣死的哈哈哈。」
我如遭雷劈,緊緊握著手機,眼睛大睜著,半晌才聽到自己的胸腔深處發出了一聲嚎叫,然而我的身子卻一直好好的僵立著,電話那頭還在狂笑這掛了電話,然後手機便提示收到彩信,點開全是十七歲的我光著身子在廁所地面,被掰成各種樣子的照片。
我艱難的呼吸著,每一個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從心到肺的刺痛,我努力回想著媽媽臨終前的神色和交代,她說我不怪你,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再也不要你出人頭地了,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她的神色並無端倪,她應該對我傷心欲絕,對我失望透頂,她應該怒氣填膺,然而她卻只是叫我好好活下去,她放棄了她終身追求,不再要求我出人頭地。
我聽到自己喉嚨似乎有哽咽聲,但是好像卻又已流不出淚水,我緊緊捂住自己的心,感覺那裏居然還在跳動,我很驚訝,那裏應該已經碎成一片片,卻居然還在跳動,我還得活著,不管多麼艱難,我還要按照媽媽的要求,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