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元和二十六年,天降異象。尚在春日,都城建康便已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天上像是有八個太陽,陽光強的晃眼。
坊間風傳此乃上天示警,只因朝中有人惑君專權,矛頭直指新丞相謝殊。
而謝殊對此的回應只是:「呵呵。」
大晉士庶有別,寒門庶子雖可通過察舉等方式官場,但向來以家世評定品級,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高官向來是士族的囊中之物。
而謝殊只是個流著一半庶民血統的私生子,忽然蹦上丞相之位,別說朝堂有人看不慣,民間也有人不平衡。所以會有此傳言倒也不稀奇。
謝殊本人卻對此毫不在意,照舊上朝下朝氣皇帝膈應百姓,堅定地繼承佞臣路線往前走。
日頭強烈,出行之人驟減,丞相府的車輿當街而過,尤為扎眼。
百姓們站在路旁陰涼處觀望,口中議論紛紛,言辭間頗多不屑。
車輿的速度忽而慢了不少,眾人一愣,以為自己說的話被聽了去,個個面露驚慌,卻見車簾被一柄摺扇挑起,露出一張容色絕豔的臉來。
那悠悠明眸隱隱帶笑,似二月春風,瞬間便將一城鴉青水墨染成了緋碧緗色。
大晉愛美成風,又偏好陰柔美,就連男子也敷粉飾面。謝殊雖是喬裝,但身材較普通女子修長挺拔,加之謝銘光這八年來的刻意培訓,稍稍修飾後便可以假亂真。她本也生得眉眼精緻,寬袍大袖的朝服穿在身上意態風流,說不出的風致無雙。
嚼舌根的忘了話題,女子們更是失魂落魄,手裡有什麼便往她車上丟什麼。
謝殊微微一笑,放下車簾,遮了無數綺麗心思。
回到謝府,侍從沐白稍一清點,得,帕子連起來足夠做幾條床單,瓜果足夠吃上十天半個月。
出乎意料,這之後反對之聲立減大半,謝殊更是贏得了大批閨中女子的芳心。
大晉風氣也算開放,沒多久,又有一幫忠心不二的姑娘拉著團給謝殊壯聲威,聲稱誰敢再說她們的丞相出身不好,她們鐵定要拿出點兒本事來叫對方好看!
天氣熱得要命,沐白絞了塊濕帕子給謝殊擦手,得意道:「公子已在都城中名聲大噪,以屬下看,如今能與您相提並論的也就只有武陵王一個了。」
謝殊本還挺來勁,結果一聽到這個名號就軟了下去。
武陵王如今執掌天下近半兵權,皇帝這會兒把他調回來分明就沒安好心。
這事兒也怪她家老爺子,當初非要把人家擠兌出都城,還偏偏趕在人家快要成家的時候。
武陵王前腳被趕到邊疆,後腳新娘子就病死了。這下好,人人都說是謝丞相弄得人家天人永隔,武陵王不恨死謝家才怪!
謝殊拿了把扇子狠狠扇風,一頭的汗,對沐白道:「稍後置辦些禮品送去大司馬府。」
沐白是謝銘光一手挑出來的,對謝家一根筋的忠誠,謝家又霸道慣了,所以他一聽這話就撅起了嘴:「公子這是幹什麼?您還怕他不成?」
謝殊收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筆桿子哪兒橫得過真刀真槍呐,別廢話,快去吧!」
武陵王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如今是全城百姓熱議的話題,都城裡那些未被謝殊勾去魂的女子心裡的著落其實都在這兒呢,此時全都活絡起來了。
沒幾日,那無比猛烈的日頭居然過去了,建康城恢復了春日惠風和暢的舒適,而武陵王的隊伍恰好也到了城外。
百姓們當即讚歎,不愧是武陵王,一回來連天都變好了啊!
謝殊的扇子反而搖得更用力了,真要命啊,這武陵王得民心就算了,還會趕時機,這下更襯托的她奸佞橫行,失道寡助了。
入城當日,城中道路被灑掃一淨,街道兩旁擠滿了圍觀人群。
先有一隊人馬入城,高舉龍旗和衛字大旗開道,之後是整齊劃一的大部隊。領頭跨坐馬上之人一身窄袖胡服,劍眉星目,其後跟著一架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
眾人議論紛紛,那馬上之人應當就是武陵王,馬車內坐著的是其母襄夫人。不過怎麼瞧著又覺得不太像呢?
武陵王衛屹之自幼生的美如珠玉,每一次當街而過都引來人群圍觀,無不交口稱讚。而眼前這馬上的人雖然也生的不賴,但建康乃是都城,什麼樣的美男子沒有,他這還夠不上傳聞中的檔次吧?
百姓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
「難道說武陵王現在已經長殘了?」
「怎麼可能!要我看,武陵王定然是被那個專橫的謝相給嚇到了,不敢回來了。」
「誰!」立時有女子的怒喝聲傳來:「誰敢說我家謝相壞話!看本小姐不削死他!」
武陵王的擁躉立時大喝:「說的就是你們家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丞相!怎麼著?他哪點比得上咱家武陵王?武陵王那才叫一個風華無雙呢!」
「好你個有眼無珠的!來福,咬她!」
「來啊,怕你啊!」
亂成一團。
這頭紛亂,那頭也有人沉不住氣,想要湊近隊伍去看,卻不慎被後面的人推了出去,連帶攔街的一位禁軍也被一併帶著摔倒了,手中長槍剛好插.進了車輪裡。馬匹卻未停,馬車頓時被拉偏了方向,槍身橫掃地面,眼見著就要傷到人。
身著胡服的男子連忙打馬上前來制服馬匹,卻見車內有人探身而出,一手甩出鞭子帶出了那柄長槍。
眾人教這幕看花了眼,目光下意識地隨著那鞭子移動,直到那柄長槍插到地上才反應過來,再去看馬車,那人早已坐了回去,一片衣角也沒露出來。
胡服男子從馬上下來,一手按劍,大步流星。摔倒的禁軍和百姓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罷了,苻玄。」車內傳出一把男聲,悠悠沉沉,說不出的動人。
被喚苻玄的男子只好退回去,翻身上馬,重新開道。
「那位才是武陵王吧?」百姓們恍然大悟。
謝殊坐在書房裡喝茶,聽了沐白帶回來的稟報,挑眉道:「這個武陵王還挺神秘。」
沐白堅持立場表達不屑:「故弄玄虛罷了!」
謝殊咂咂嘴,又道:「看來還真是個美男子。」
「切,連公子您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謝殊讚賞地看他一眼:「還是你有眼光。」
武陵王這一回都,皇帝開心了,據說當天就召了他入宮促膝長談,一談就是一宿。
他們一宿沒睡,謝殊也好不到哪兒去。皇帝視她如同眼中釘肉中刺,武陵王又跟謝家有仇,這兩個人湊一塊兒,只怕都給她準備了不下幾十種死法了吧?
唉,作孽,這日子要怎麼過喲。
皇帝累了一宿,第二日早朝便停了。謝殊這下倒是很感謝他,至少不用一大早起床束胸了。
剛歡快地蹦躂出門,沐白幽幽迎上來說:「公子,武陵王剛剛派人將您送的禮品退了回來。」
沐白早被「謝家大晉第一」的觀念洗了腦,一點兒不覺得送禮給武陵王是巴結示好,絕對是施捨,所以現在人家退了禮,他就覺得萬分不爽,就差提議謝殊去跟武陵王對幹一架了。
謝殊琢磨著武陵王八成是在跟她劃清界限,撇了撇嘴道:「算了,隨便他吧。」
「公子……」沐白無比哀怨,您倒是上進點兒啊!
這之後武陵王一直很低調,借休整之由連著好幾日都沒早朝。本來謝殊以為暫時是見不著他了,但皇帝陛下實在是個騷包,很快就按捺不住要顯擺自己有了幫手,下令在宮中設宴為武陵王接風洗塵,百官必須到席。
謝殊在房裡準備,本想著朝服去,後來一想,武陵王都跟自己劃清界限了,何必給他面子?該擺譜的時候就擺譜,遂叫沐白給自己取了便服過來。
沐白那叫一個精神振奮,對她昂揚的戰鬥力表示萬分支持。
宴席定在酉時,謝殊故意掐著點去,剛至宮門,百官已然在列,齊齊整整朝她行禮。
丞相有特許,可以駕車入第一道宮門。謝殊坐在車輿裡逕自經過,連臉都沒露一下。老爺子給的資本不用白不用,這種時候當然要抓住機會狐假虎威。
至第二道宮門,謝殊下了車,已有宮人來迎,沐白便退走了。
她剛舉步要走,自內宮方向緩緩駛來車駕,想必是哪位皇子。不多時,那車上走下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童,正是當今聖上第九子。
謝殊整了整裝:「參見……」
「呸!」九皇子狠狠啐了一口,打斷了她的參拜:「不過就是個私生子,裝模作樣的出入宮廷,你也配?」
左右大驚,謝殊自己也有些吃驚。九皇子最得皇帝寵愛,平日裡恃寵而驕,但敢當眾奚落她還真叫人意外。
她想了想,恍然記起以前皇帝提議過廢太子改立九皇子,但被謝銘光阻撓了。
難怪,這又是個仇人。
九皇子猶不解氣,與她擦肩而過時狠狠撞了她一下。謝殊猝不及防,一下栽倒,衣裳剛好掛在車輪上。
旁邊的宮人嚇得半死,慌忙來扶,忽而又退了開去。
謝殊正詫異,一隻手托著她站了起來,只是她的衣角被輪子上的釘子絆著,一起來就「嘶啦」一聲裂開了。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轉頭去看那人,卻見眼前劍光一閃,頓時嚇得脖子一縮。
然後,然後她被纏在車輪上的衣角就被劃開了。
「參見武陵王。」左右宮人跪了一地。
好嘛,謝殊抽嘴角,一上來就割袍斷義,實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