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霧的事,他還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謠言像是長了腿,幾天之內傳遍宮牆內外——
看吧看吧,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謝家要謝了吧!
都城內風言風語,弄得謝殊的支持者也很鬱悶,眼睜睜地看著武陵王的擁躉們在她們面前耀武揚威,只能咬碎銀牙,揪斷羅帕,那感覺別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時候,皇帝臉笑得皺成了朵菊花:「謝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這地步,你無話可說了吧?」
謝殊眨巴著眼睛裝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禦史中丞和車騎將軍並無過錯,許是謝相你處置不當,才弄奠怒人怨嘛。」
謝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後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稟說:「微臣謹記陛下教誨,回去一定仔細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聲,心裡那個舒暢啊,還是小的好捏,要是謝銘光那老東西可就不好對付了。啊,回頭得去賞那個提議在外面散佈謠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後,謝殊仍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其他官員也是心思各異。
支援謝家的有些忐忑,此事雖可大可小,但若是連這都處理不好,那豈不是押錯人了?
作對的世家官員們自然暗爽,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邁動步伐朝武陵王靠攏,仿佛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卻調轉了方向,朝愁眉苦臉的謝丞相走過去了。
「謝相留步。」
謝殊剛出宮門,還以為崩了半天的臉可以鬆一鬆了,結果一聽這聲音,只好又繼續擰巴起來裝愁悶。
衛屹之金冠高束,朝服莊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謝相可有閒暇,本王想邀你去個好去處。」
謝殊心思轉了轉:「哦?什麼好去處?」
衛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宮門後一路往南,先後過大司馬門、宣陽門、朱雀門,二人車馬在繁華的秦淮河畔停了下來。
謝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烏衣巷,衛屹之的大司馬府則位於城東青溪。百姓們都以為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車作別,不想竟瞧見謝丞相從自己車輿上走了下來,遣退了一干護衛,然後提著衣擺登上了武陵王的車駕,二人同乘一車,直往長干里去了。
長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這番舉動少不得惹來議論——
「丞相這是要親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嗎?」
「那幹嘛要坐武陵王的車駕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藝高強,一定是被逼去給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憐……」
「滾!我家謝相才無辜!」
作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帶,長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樂的玩意兒,沿路攤點無數,各類貨物琳琅滿目,行人如織,嘈雜的吆喝聲響成一片,噴香的、油膩的,各種味道都往鼻子裡鑽。
謝殊揭開簾子望出去,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她聞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謝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聞到這味道,饞地口水橫流。
那時她只聽大人們說過胡人愛吃這個,聞過無數次卻從未嘗過,怎能不饞?後來那謝府的下人實在是瞧她可憐,便買了點回來給她吃。結果她一下吃撐了,到了謝府就開始吐,弄得謝銘光大為光火,還賞了那下人一頓板子。
「你是謝家的人,吃什麼亂七八糟的雜碎!」老爺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殊微微歎氣,那時的她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奢望,謝家人這個名號算什麼?能吃麼?
「謝相何故歎息?」
「嗯?」謝殊回神,想起身旁還坐著衛屹之,連忙擺正臉色,「沒什麼,只是覺得都城繁華來之不易罷了。」
衛屹之唇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謝相果然事事民生為先。」
謝殊大言不慚:「那是自然,本相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衛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傾身過來,挑開窗格上的簾子,示意她向外看。
謝殊朝那裡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藝人在賣藝。」
「沒錯,」衛屹之離的很近,謝殊幾乎能看見他長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華流轉:「你要看的,是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謝殊轉過頭去,這次看得分外認真。
幾個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變戲法。一個高壯如山的大鬍子男人先是把一隻鳥放進籠子裡,叫旁邊的大秦少年提著,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話招呼大家看,接著他手中竟忽而噴薄出陣陣黑煙來,將那鳥籠子繚繞了幾圈,待煙霧散去,鳥籠已經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霧?」圍觀的百姓覺得不可思議。
大鬍子睜著圓圓的眼睛聳聳肩,極為喜感,緊接著手裡再彌漫出黑霧,又纏繞住鳥籠,瞬間散去後,那鳥又回來了,安安靜靜棲息在籠中,似乎從未離開過。
「這個太見(簡)單了,我們還能辨認(變人)呐!」
大鬍子男人拍拍手,兩個侏儒領著一個身段豐滿的大秦女人走了過來。
女人白面紅頰,深邃眼窩,看起來頗有風情,但顯然大晉的男人們並不覺得美。
「眨什麼眼睛?一點不好看!還比不上花樓裡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謝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謝殊與衛屹之默默對視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大鬍子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叫人將女人送去左手邊一隻大籠子裡,然後神神叨叨比劃了幾個動作,手中又噴出那陣黑煙來,這次比先前還要濃烈。
侏儒們拿著大扇子朝籠子飛快地扇風,黑煙很快就散去,籠子裡的女人卻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聲音從對面街頭傳了過來。
若是趁著黑煙彌漫這瞬間跑,是絕不可能跑出這麼遠的,何況這麼多人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也沒可能。
大家這才拍手叫好,掏錢打賞。
衛屹之放下簾子,坐回去:「謝相看出什麼了?」
謝殊皺著眉說:「這戲法太一般了,不過閒來無事看看,倒也不錯。」
衛屹之含笑點頭:「那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請謝相看到真正的好戲法。」
「如此便謝過武陵王好意了。」
「謝相客氣。」
二人像是一時興起隨便遊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門外,像往常一樣行禮作別,各登各車,各歸各家。
回到謝府後,謝殊悄悄囑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長干里所見的那幾個大秦藝人,問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麼弄出那黑煙來的,不管用什麼法子。」
魚肉百姓多帶感啊!沐白覺得謝府霸氣外露的日子又回來了,頓時精神地喊了聲:「是!」
事情很快就問清楚了,當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謝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臉仍舊燦爛地如同菊花:「謝相啊,禦史中丞和車騎將軍的事兒,你辦得怎麼樣了啊?」
謝殊一本正經道:「微臣覺得此事還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時。」
皇帝臉一垮,正待發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啟稟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霧來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處闢謠,請陛下安心。」
「……」陛下一點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衛屹之頗合時宜地問道:「太史令所言的來源,究竟是何來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馬有所不知,那是一種黑石粉,遇熱極易散化為霧,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雜耍裡就有這招。」
「原來如此。」衛屹之嘲諷地看了一眼謝殊:「這般看來,謝相還真是得天護佑呢。」
謝殊這次沒再厚臉皮,賤賤地看了一眼皇帝說:「哪裡,那還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閉目扭頭,不想看到這混帳。
這次下朝,謝殊為了避嫌,刻意沒有跟衛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車輿走了。
沿路又聽到往常女子嬌俏的笑聲,隱隱夾著她的稱謂,這般興高采烈,想必謠言已止。
大晉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數,對扯上天降異象的東西自然忌諱。一次可以當成偶然,再來幾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還計畫著要好好想個法子轉移了眾人的視線,不想能這般圓滿解決,還真是拜衛屹之所賜。
謝殊拿著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尋思,他人前作對很賣力,人後示好也有誠意,到底懷著什麼目的呢?
回到謝府,和往常一樣先去書房。
謝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見的時候,平時卻總擺出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也難怪給人一副資質平平卻一飛沖天的假像。
剛走到書房門口,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謝殊咧嘴一笑:「這不是堂叔嘛,怎麼有空來找侄兒了?」
謝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鴨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著髮,站在長長廊下,似名家筆下一枝修竹。他對謝殊的嬉皮笑臉不給面子,表情很平淡,不過已沒了之前的倨傲:「我來回復族長之前滇議。」
「哦?」謝殊眼睛一亮,連忙將他請進書房。
謝冉也不廢話,進了門便道:「反正我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為個出路。」
謝殊欣慰地點頭:「堂叔能這麼想再好不過了。」
謝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長於我,直呼無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各大世家要員碰個面,該如何安排?」
謝冉稍一尋思,轉頭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時分,他似悵惘般道:「伯父過世,今年的上巳節竟無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會稽議事,真是可惜,眼看著春日可就要過了呢。」
謝殊笑道:「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與幾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動,不如就由你去擬帖請人吧。」
謝冉心中暗暗一驚,她自然而然就說出了自己平常的動向,必然是有意提醒,這麼一想,再不敢輕視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謝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請了。」
「這……」謝冉猶豫,雖然誰都知道衛家現在跟謝家作對,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吧?
謝殊卻又笑著接了句:「我親自去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