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歷來景致獨特,山峻水秀,是許多名流墨客鍾愛之地。王氏一族大多居於此處,其中就以王敬之這一家為首。
王敬之目前是王氏族長,年紀剛過三十,名聲早已響遍朝野。據說他當初怎麼也不肯出來當官,最大的心願就是在家寫字畫畫,皇帝徵召多次,他不予理會,帶著一名美貌侍妾出去遊山玩水,一去就是大半年。
其父因此氣得翹了辮子,王敬之這才有了悔意,從此入朝為官,不出三年就爬到了會稽一把手的位置,還領了右將軍的職位。
謝家如今在朝中風頭正盛,他早有耳聞,所以謝殊一提要來會稽聚聚,他立即就答應了。
比起其他王家人的不忿,他更多的是好奇,這個流著一半庶民血統的謝丞相,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呢?
謝丞相在車裡打了幾個噴嚏,繼續睡。
早已過了新安郡的地界,會稽已然在望,沐白一面擋著眾人探視的目光一面苦勸:「公子,儀態,儀態啊!」
謝殊仍舊用扇子遮著臉,充耳不聞,似乎要把連日來因早朝而缺失的睡眠統統補回來。
到達會稽那日,天氣有些陰沉,層雲低壓,天邊似被濁水洗過,泛著微微的黃。下方是碧草繁花的麗色,遠處是巍峨高立的城樓,似水墨畫裡的一角,樸雅別致。
城樓上的士兵瞧見來人車馬,立時去稟報,不多時,王敬之領著眾人浩浩蕩蕩出來相迎了。
早有相熟的世家族人跟他打招呼,比起身份有瑕疵的謝殊,王敬之才是當之不愧的名門之後,風采卓然,舉止翩翩,有才而不傲物,有德而不浮誇。
謝丞相呢,那個會煮鶴吃的傢伙!
沐白眼瞅著王敬之就要到跟前,急急忙忙地推謝殊,但她真是睡死了,還嫌沐白煩,揚言道:「再吵我把你丟去餵王八!」
沐白淚流滿面:「小聲點兒公子,儀態,儀態!」
謝冉已經感覺到前面情形不對,他不好輕易露面,便叫光福去傳話給謝家心腹,讓他們上前去擋一擋王敬之,而後再傳話給沐白,就算用水潑也要把謝殊叫醒。
沐白哪敢潑,潑了衣服就濕了,更沒形象了。
衛屹之下了車來,遠遠看了一眼王敬之,又看了看謝殊的車輿,本以為她這半天沒動靜是在擺譜,誰知車簾被風撩起一角,竟看見沐白欲哭無淚的臉。
他以為是謝殊出了什麼事不好直言,便叫苻玄擋著別人,自己悄悄走了過去。
此時眾人都注意著王敬之,也沒人關注謝殊這邊,他又行動迅捷,不聲不響便登上了謝殊的馬車。
「如意。」
謝殊被沐白騷擾了半天,已有些要醒,忽而聽到這聲呼喚,先是一怔,之後才反應過來。
這稱呼太久沒人用了。
她拿開摺扇,衛屹之身著鴉青便服坐在面前,那般暗沉的顏色竟半分也壓不住他相貌,他眼底又總蘊著笑,一眼看過去,如見珠玉在堂。
「原是睡著了,王敬之到了,你再不醒可就失禮了。」
謝殊立即坐好,整整衣襟,順帶悄悄抹抹眼睛,發現沒有睡出眼屎,猥瑣的鬆了口氣。
「那我這就下去。」
衛屹之豎手阻止:「且慢,等我下去你再下去,免得惹人閒話。」
謝殊鬱悶,那你何必上來啊。
衛屹之下了車,沐白這次倒是站在了他那邊,委屈道:「多虧了武陵王出現,不然不是屬下被丟去餵王八,就是公子您臉面丟盡。」
謝殊安撫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只是起床氣重嘛。」
車外的王敬之見丞相久不下車,以為是嫌自己怠慢,不再與眾人寒暄,主動走到她車前行禮:「會稽刺史王敬之前來迎接丞相。」
沐白打起簾子,車夫放好墩子,謝殊探身而出,緋色衣袍晃了眾人的眼,她站定之後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敬之,端著架子道:「王刺史免禮。」
王敬之直起身來,他頭罩漆紗籠冠,身著紺青禮服,腰纏碧玉帶,腳踏厚底靴,頗為莊重的打扮,看得出對謝殊很尊重。
王氏族人全都跟在他身後,也大多裝束周全,紛紛跟著他朝謝殊行禮,垂眉斂目,態度恭謹。
這是個凝聚力極強的家族,為王敬之馬首是瞻。謝殊覺得這點比謝家強。
王敬之又寒暄了幾句大家旅途勞累之類的話,便要引著眾人入城。
城內道旁早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一半在問謝丞相坐哪輛車,一半在問武陵王坐哪輛車,急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兒放。
王敬之騎馬在前,瞧見這架勢,揮著馬鞭指著路人笑駡:「你們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說大人我最好看的嘛,怎麼丞相一來全變卦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紛紛跟他打趣:「成天見刺史大人見膩了嘛。」
「啐!見異思遷的東西!」
百姓們哄然大笑。
世人稱他為晉國第一風流名士,但他的外貌比不上謝殊陰柔,也遠不及衛屹之奪目。他的風流全在氣質上,似一壇沉澱了多年的好酒,瞧著沒什麼特別,一聞便已沉醉。他的灑脫無人可及,而這正是百姓們愛戴他的原因。
謝殊朝外看了一眼,詫異道:「這個王敬之果然不羈,居然跟百姓們也能如此親近。」
沐白翻白眼道:「王家最會玩門道了!」
來的人太多,住宿是大問題,但王敬之早有準備,所有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的住在其他王氏族人家裡,剛要嫌人家官銜低,一瞅居然是熟人,皆大歡喜;有的嫌住處不太好,一看對方居然是王敬之嫡系親屬,頓覺高攀。
光憑這點也能看出王敬之的能力,不是誰都能把這些世家身後的脈絡都摸得清清楚楚的。
王敬之自己府上只招待了丞相一人,謝冉那是捎帶的,連衛屹之都沒份,但其實他府上占地極廣,這麼做全是給謝殊面子而已。
最大的地方是他家花園,晚上他設宴款待眾人,就直接在花園裡擺了近百張小案,居然毫不擁擠,太壯觀了。
謝殊當然坐在上首,王敬之親自陪同。所有人的安排都很合適,只有衛屹之的座位叫人震驚,他如今的身份可只比謝殊低一級,居然被排到了角落,謝殊不仔細找都找不著他。
可是看看旁邊的王敬之,他就跟絲毫沒注意到這點一樣。
不該啊,以他的辦事能力,不可能有此疏忽,除非是故意為之。
她也不好提醒王敬之,畢竟明面上她還跟衛屹之是死對頭,可是真什麼都不做吧,又怕衛屹之到時候心裡起疙瘩。
兄弟不好做啊。
於是謝殊開始時不時看一眼衛屹之,意思是愚弟雖然坐在上方,心裡還是牽掛著角落裡的你的,所以千萬不要記恨我喲。
衛屹之與旁邊的人談笑風生,似乎並不介意,偶爾與她對視一眼,笑容也很淡定。
王敬之見她時常游離觀望,便道:「丞相可是覺得乏味?要不要請歌姬作陪?」
謝殊忙擺手推辭:「今日車馬勞頓,還是免了吧。」
其他人頓時失望了,王敬之愛美人是出了名的,他府上的歌姬品質絕對不會差,大家狼血沸騰很久了,結果丞相居然裝好人給推辭掉了。
太不解風情了,沒有美人吃不下飯啊!
吃不下飯的結果是一片杯盤狼藉。
飯畢照例大家要坐在一起談談天文地理,侃侃都城八卦,謂之清談。
晉國人審美高,所謂的風流名士,不僅要容貌好,還要口才好,坐下來要把別人說的接不上來話,那才是真本事。
於是大家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便當真侃侃而談,引經據典,口若懸河,事蹟涉及在場各大世家,卻偏偏沒有衛家。他像是依舊沒注意到在場有個當朝大司馬,半個字也沒提到衛屹之。
謝殊仰頭看星星,今晚星河燦爛,適合裝傻。
第二日還要去蘭亭,大家剛來,要養足精神,於是聽王敬之吹了一會兒牛就散了。
王敬之剛在房內坐下,堂弟王虔就跑過來跟他八卦:「丞相席間多次與武陵王眉來眼去,這二人只怕關係不似表面那般簡單。」
王敬之端著茶盞問:「如何不簡單啊?」
「不是私下有交情,就是私下有奸情。」
「噗……」王敬之一口茶噴了出去。
王虔自己好男風,難免會代入瞎想,他若無其事地拂去衣襟上的茶漬,又道:「說起來,堂兄為何故意針對武陵王啊,他母家還與我們王家是表親呢。」
王敬之看他一眼:「你不懂沒關係,衛屹之懂就行了。」
衛屹之此時正要登車去住處,謝冉出現了。
他站在門口,不顧往來眾人的目光,張口便道:「丞相請大司馬留宿飛仙閣,他自己搬去雅光閣。」
王敬之給謝殊撥了很大一塊地方住,其中包括王府最負盛名的飛仙閣。謝殊住進去了,飛仙閣理所當然是她的寢室。但她卻要自己搬去偏僻的雅光閣,把飛仙閣給衛屹之住。
大家明白了,丞相在拉攏大司馬。太狡詐了,一看王家不把大司馬當寶,他立馬就行動了。
當著眾人,衛屹之當然要跟謝殊劃清界限:「萬萬不可,本王地位不及丞相,如何當得起啊。」
謝冉笑啊笑,笑完了一錘定音:「這是丞相的決定,在下話已傳到,大司馬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