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結的事,謝殊不是沒有注意過。
當初謝銘光在世時就給她找能人異士做過一塊惟妙惟肖的假喉結,但那東西粘在脖子上不舒服不說,說話吞咽也無法做到和男人一樣自然地上下滑動,反而更惹人注意。她乾脆不再使用,一直用衣領好好遮著脖子。
衛屹之給她檢查傷口是出於兄弟情誼,可若是真發現什麼,就這點兄弟情絕對不值錢。
不過,比起陸熙奐等人伺機謀反一事,這實在微不足道。
謝殊為免走漏風聲,故意選在深夜入宮,硬是將正在與美人你儂我儂的皇帝給騷擾去了禦書房。
皇帝心情不好,坐在案後陰沉著臉:「謝相深夜來此究竟有何要事啊?」
謝殊嚴肅地呈上樂庵的供詞。
皇帝展開一看,臉唰的白了:「此事當真?」
「回陛下,千真萬確。」
皇帝起身,負著手在殿內來回踱了幾圈,命祥公公去傳幾位重臣前來見駕。
深夜聞召,大臣們都很納悶,進了禦書房後見丞相也朝服齊整地站著才料想是出了大事。
衛屹之與謝殊交換了個眼神,當做毫不知情。
皇帝將南方士族意圖謀反的事說了,大家雖然驚詫,但還不至於慌亂,畢竟提前知道就好防範了。
「諸位愛卿看此事該作何處理啊?」
太尉桓培聖和中書監袁臨都看了看謝殊,等她先發話,其他人也都拿不定主意,只有光祿大夫王慕道:「陛下當嚴懲逆賊。」
皇帝蹙起眉心,嚴懲是肯定的,但具體怎麼懲,找誰去懲,都比較難辦。他忽然看向謝殊,賊笑道:「此事不妨就由謝相去處理吧。」
謝殊當然不樂意,她真打算做的話又怎會把事情拋給皇帝,誰想碰南方士族這燙手山芋喲。
「陛下三思,茲事體大,微臣難當大任,陛下不妨將此事交由太子殿下處理吧。」
皇帝不喜歡太子,但謝殊說的也有道理,人家要撬他司馬家的江山,最有資格出面的自然是皇帝和未來的皇帝。沒有世家樂意捲入皇權紛爭,大家心知肚明。
衛屹之這時朝皇帝行禮道:「微臣也認為謝相不可擔此重任,陛下可別忘了樂庵一事,謝相行事有失公允啊。」
謝殊當即不悅:「武陵王這話什麼意思,本相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若是樂庵行端坐正,本相又豈會動他?」
衛屹之面朝皇帝,都懶得看她。
皇帝沒心情欣賞二人互鬥,擺擺手道:「罷了,就交給太子去辦吧。」
出宮時已經快要天亮,謝殊故意走慢一步,待衛屹之出來,上前向他道謝:「剛才多謝仲卿幫忙了。」
「你我兄弟,這般客氣做什麼?」
謝殊乾笑兩聲,你要能把我當一輩子兄弟就好了……
衛屹之看看天色,遺憾道:「原本解決一樁禍患,當去同飲一杯慶賀,但此時天還未亮,酒家還沒開門呢。」
謝殊笑道:「那就等明日休沐如何?」
「也好。」
二人道別,各自回府,謝殊一到家就翻箱倒櫃地找當初那個假喉結。
這東西是誰做的謝殊不知道,謝銘光怎麼弄到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銅鏡前,將那精緻的小盒打開,有種拿起武器去迎戰的心態。
正努力貼著,謝冉來了,剛叫了聲「丞相」,就聽見屏風內嘩啦一聲。
他疑惑地繞過屏風,謝殊已端正跪坐在小案之後,拿著本書認真看著。
「咦,是退疾啊。」
謝冉四下看了一圈,並無異常,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我是來問問丞相,陸熙奐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給太子殿下去辦,剩下的事我們不必插手了。」
「這樣也好。」謝冉並沒有走的意思,在謝殊對面跪坐下來,忽然問:「丞相如今與武陵王究竟是何關係?」
謝殊拿開書,笑了起來:「對了,你還不知道,怎麼說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吧。」
謝冉微微皺眉:「武陵王雖是武將出身,心智謀略卻不輸文臣,丞相與之相處,當多加防範才是。」
謝殊摸摸脖子,幽泳息:「誰說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對面的謝冉,他年紀與她差不多,在男子裡是清瘦的,也是個陰柔款,可人家那喉結就明顯多了。
謝冉見她一直盯著自己,以為自己著裝有問題,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幾遍,待留意到她視線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臉上微熱,最後終究沒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辭了。
謝殊又坐回銅鏡邊,拿著假喉結比劃了幾下,始終覺得扎眼。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良久之後,忽然下了決心,將東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徹底燒了。
以衛屹之的心智,欲蓋彌彰只會適得其反,晉國本就嗜好陰柔美,她未必就瞞不過去。
第二日衛屹之一早就來了,他沒帶其他隨從,叫苻玄駕車,穿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將車停在丞相府側門等候。
謝殊很快出來,連沐白也沒帶,身上穿的是初見時那身便服,衣擺上衛屹之所贈的赤金絲線甚是奪目,與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進車內,沖衛屹之笑道:「我對建康城吃喝玩樂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著你了,可千萬別把我弄丟了。」
「放心好了。」衛屹之笑了笑,視線落在她的領口,她今日照舊著了中衣,但已沒有往常那麼高的衣領,脖頸光潔纖秀,一覽無遺。
他收回視線,不知怎麼竟生出遺憾來。
當年他年幼,乘車過街,人人誇讚,前太尉袁慶說他「若為女子,傾城傾國」。他漸漸長大,也漸漸英武,雖被誇讚容貌,但再沒了這樣的話語。可如今他卻想將這話用在謝殊身上。
謝殊,怎麼會是男兒身……
車馬直往長幹裡而去,大街道上人聲鼎沸,鼻尖已經聞到初縣有的氣息。謝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門庭深闊的烏衣巷,她還是更喜歡這裡。
車停在一處狹窄的巷子邊,沒了喧囂,已聞到沉沉酒香。衛屹之下了車,對身後的謝殊笑道:「味道沒變。」
謝殊見他是個常客的模樣,不禁來了興趣:「我今日倒要嘗嘗,到底是什麼樣的美酒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衛屹之領著她進了巷子,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小酒館。烏黑黑髒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滿為患。但店主認識衛屹之,一見他就將二人引去了後院。院中有棵大銀杏樹,旁邊放了幾張桌子,瞧這架勢似乎還是雅座了。
衛屹之要了幾樣酒菜,叫苻玄在入口處守著,一看就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謝殊也已做好準備,渾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準備。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這是衛屹之的第一個問題。
謝殊從驚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著就心花怒放了。
衛屹之也許懷疑過她的性別,但顯然他更懷疑她的年齡。
女扮男裝入朝為官是欺君之罪,謝家要的不過就是權勢,謝銘光又是個智謀過人的人,大可以培養其他有能力的人選,犯不著這般冒險。
在衛屹之看來,只要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謝銘光偏偏就做了。
「剛過弱冠不久,怎麼了?」
衛屹之端著酒盞輕啜一口,看她一眼:「看起來不像。」
腳比成年男子小,喉結也不明顯,的確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啊。」謝殊似很煩惱,皺著眉飲了口酒:「我們謝家男丁雖不多,但個個都頂天立地,身姿魁偉的不在少數,祖父與家父哪個不是身長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謝冉,瞧著清瘦也身姿修長,唯有我,不僅生的矮小,還瘦弱。你知道麼?我剛回謝家時,祖父還叫我乾豆苗呢。」
大概是遺傳,在女子當中她是個高挑的,甚至比許多男子還高,但比起衛屹之這樣成年又體態修長的男子就顯得秀弱多了。
衛屹之聽到那個稱號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為何偏偏你不長個子?」
謝殊臉上玩笑之色隱去,面露哀戚:「餓的……」
衛屹之恍然,看著她別過去的側臉,又想起她在會稽狼狽躲在山上的場景,心中竟生出些許同情來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謝殊又道:「我從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沒少因為這個跟別人動過手,家母有段時間甚至乾脆將我當女孩子養,弄得方圓百里許多人都認為我是女子,若非我後來回了謝家,只怕連媳婦都討不著呢。」
話已說到這份上,就是衛屹之去荊州查也好圓過去。
謝殊像是越說越惆悵,又灌了口酒,殘餘的酒滴順著嘴角滑下,蜿蜒過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邁,卻媚勝女子。
衛屹之移開視線,默默飲酒。
也許是他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