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桓廷和桓培聖還在謝殊的書房裡,一個已經伏在案上睡得流口水,一個端著茶盞憂心忡忡。

謝殊先回房換了衣裳,到了書房,桓培聖立即站起身來:「丞相可算回來了,聽沐白說您今日下朝途中遇到了刺客?」

桓廷被吵醒了,一個箭步沖上來,口水都來不及擦:「表哥沒事吧?那些刺客抓到沒有?」

「不是刺客,是謝銘賀的人。」謝殊捂著傷口坐在榻上,「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為,只是他牽的頭罷了,謝家幾個長輩,一個也不少。」

桓培聖驚訝非常:「謝家長輩好好的跟丞相作對做什麼?」

謝殊先吩咐沐白煮茶,這才道:「說起來是因為我要殺謝瑉謝純而心存憂慮,但肯定是因為有髒底子在,甚至每個人都在貪污稅銀裡撈了好處,擔心被我揪出去。」

桓廷心直口快:「怎麼會這樣?他們這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嗎?跟一盤散沙有何區別?」

桓培聖連忙朝他使眼色,妄議人家家族是非實在不夠尊重。

「你說的沒錯,當初去會稽,我對王家最引為擔憂的就是他們家族團結。而謝家,因為我的出身,那些長輩從沒接納過我,現今他們是想重新推選人去做丞相了。」謝殊冷笑兩聲:「可惜陛下也不是傻子,沒有真革除我丞相之職,只收回了我總攬朝政的權力,這樣只要一日不換人做丞相,他就能自己掌握朝政大權了。」

桓廷一臉憂愁:「那表哥你以後還能再重掌大權嗎?」

謝殊接過沐白奉上的茶,垂眼盯著茶水裡自己的雙眼:「誰知道呢。」

醉馬閣裡燭火通明,謝家幾位長輩都各坐案席之後,從晚間宴飲到現在,菜卻幾乎沒怎麼動,幾乎每個人都皺著眉頭。

謝銘賀剛剛責罰過白日去抓謝殊的人,氣呼呼地回到廳中:「哼,這群下人越來越沒用了,抓不到人就說有個黑衣蒙面的小子救了人,我看全是藉口!」

坐在他右手邊的謝銘章道:「大哥有沒有想過可能是消息透露出去了?不然我們行動如此迅速,謝殊怎麼可能捉不來呢?」

謝銘賀皺眉:「不會吧。」

正在末席悠悠撫琴的謝冉忽然道:「聽聞俊堂兄昨日與楊鋸出去喝酒了?」

他口中的俊堂兄是謝銘賀長子謝俊。楊鋸與桓廷交好,謝冉分明話中有話,謝俊當即就跳腳了:「你什麼意思?是說我洩露了消息嗎?」

謝冉垂頭撥弦,琴音絲毫不亂:「我只說堂兄你與楊鋸出去喝酒了,至於酒後有沒有說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你……」

謝銘賀聽得心煩,瞪了一眼兒子:「最近沒事少出去!」

謝俊見父親也懷疑自己,憤恨地剜了一眼謝冉。

謝銘章道:「原本我們是希望活捉謝殊,逼他寫奏摺主動讓賢,這下沒能得逞,相府森嚴,我們再無機會了。」

謝俊嗤笑一聲:「明日我親自帶人去,他還能不上朝?」

謝銘賀搖頭:「同樣的招數再用就不靈了。謝殊肯定會多加防範,何況今天光天化日在宮城附近動手,已經很冒險了。」

謝冉接了話:「沒錯,楊嶠已經命人把守沿途,必然是武陵王出手相助。武陵王與丞相私底下一直兄弟相稱,今日他不是還替丞相求情了麼?要想動丞相,只怕難了。」

謝銘章沒好氣道:「這話先前你怎麼不說?」

謝冉按住琴弦,一臉驚奇:「咦?侄兒說了呀,各位堂叔都不記得了嗎?」

「……」幾位老人家面面相覷,難道是年紀大了健忘了?

謝冉歎口氣,看著謝銘賀道:「堂叔不必心急,謝家那麼多族人,大多都聽各位長輩的,有他們的支持,丞相之位一定是您的。」

謝銘賀連連擺手:「這是什麼話,我都一把年紀了,原本就說好推舉你的嘛。」

謝冉搖頭:「侄兒才德疏漏,雖對謝家忠心但到底不是親生,還是堂叔最為合適。」

謝銘賀笑呵呵地指了指他:「別亂說話,你不是親生沒幾個人知道,你是在捧堂叔我呀。」話是這麼說,他笑得可高興得很。

在場的人也跟著笑作一團,謝銘賀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當年謝銘光一路青雲直上時,謝銘賀這個庶出的堂弟卻仕途坎坷。他一向自視甚高,好不容易熬到謝銘光臥病,以為謝家無人,謝銘光會將丞相之位交給自己,沒想到他竟多出了個孫子出來。

如今謝銘賀一把年紀,只想為自己這房爭口氣,如果丞相之位拿到手,他這一房也能昌盛繁榮了。

謝冉是聰明人,沒讓他失望。他現在開始思索要怎麼樣讓皇帝將錄尚書事丞相的位子給交出來。

桓廷和桓培聖離開時已快到丑時,很快就要到早朝時間了,謝殊雖然受了傷卻還要堅持上朝,只眯了一會兒就起身了。

沐白很憂愁,這樣下去,傷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正準備換藥,苻玄忽然來了,還帶來了許多傷藥。

「郡王說這些藥對箭傷有奇效,」他拿了其中一瓶遞給沐白:「這個一定要用,可以鎮痛,傷口結痂後也能止癢。」

謝殊感慨道:「仲卿有心了,他肯這樣幫我,真是沒想到。」

「郡王自然是要幫丞相的,他對丞相……」苻玄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不能亂說話,改口道:「昨日驍騎都尉謝運帶御林軍將太社附近道路封死,郡王為救丞相,命楊嶠將軍帶都城護軍假扮御林軍才逼退了他們,此舉還不知道會不會引起陛下猜忌呢。」

謝殊怔了怔,沒想到事情這般曲折,衛屹之倒是一個字也沒說。

說起這個謝運,當初還是她一手提拔的。因為武藝不錯,雖然是遠親,還是得到了重用。謝運為人耿直,也不像是會恩將仇報之人,看來這幾個老長輩在家族裡還真有威勢。

苻玄走後,謝殊將睡前寫好的名單交給沐白:「叫齊徵去見這上面的人,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說服他們今夜子時到相府來見我。」

沐白接過來問了句:「公子到現在也沒說要如何處置冉公子,難道就放任他這樣對您嗎?」

「不用管他,先做正事要緊。」

出門上朝,一切如常。

車輿行過朱雀航,忽然停了下來。沐白挑開簾子,告訴謝殊武陵王過來了,大概是因為送藥的事,他的語氣裡總算有些客氣了。

天還沒亮透,衛屹之命人將燈火掐滅,登上了謝殊的車輿,一坐下來就道:「走吧。」

謝殊失笑:「你這是要親自保護我不成?」

衛屹之撫了撫朝服衣擺:「反正順路,同行一下又何妨。」他靠近些看了看她的臉色:「傷好些沒有?」

「還好,只是有些疼,胳膊也不能動。」

「用了鎮痛藥怎麼還會疼?」

謝殊動了動胳膊,抽了口氣:「就是疼啊。」

衛屹之探身過來,輕輕摸了摸她傷處,沒好氣道:「誰包紮的,結扣紮成這樣,一直壓著傷口,當然會疼。」

「啊?沐白包的啊。」

衛屹之一愣:「什麼?你讓沐白給你包紮?」

謝殊看他一眼:「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能找個婢女嗎?」

「婢女我都不放心,還是沐白最可靠。」

衛屹之沉默了一瞬,拉著她躺在自己膝頭。

「你做什麼?」

「給你重新包紮。」

謝殊之前感受過他的手藝,的確包的很不錯,也就心安理得地任他擺弄了。

上衣褪下,謝殊為了轉移尷尬,問了句:「聽苻玄說你昨晚睡得不好?」

「哼,是啊,一直想著要怎麼報仇,怎麼能睡好?」

「你有仇家?」

「沒錯,恨得牙癢。」

「他怎麼你了?」

「她……」

謝殊正凝神聽著,衛屹之忽然用力綁緊了傷處,惹得她一聲輕呼。

「包紮的太鬆了,藥都沒敷上去。你還真是怕疼,轉移了注意力還疼成這樣。」

謝殊黑著臉坐起來,攏好衣裳:「謝了。」

車外騎在馬上的苻玄貼近車輿道:「郡王,到禦道了。」

「嗯。」衛屹之對謝殊道:「這裡開始有楊嶠的人把守,為掩人耳目我還是回自己馬車了,你多注意傷處吧。」

謝殊點點頭,目送他下了車,一轉眼看到車外沐白憂鬱的臉。

「呃……沐白啊,其實我覺得你包紮的還是不錯的。」

沐白咬著唇扭過頭去了。

衛屹之刻意停下馬車,等謝殊先離開再走。他叫過苻玄,吩咐道:「派人注意盯著各大世家的動靜,謝相被革除了錄尚書事,肯定會有不少人眼紅。」

「郡王暗中幫丞相,若是被他發現了怎麼辦?」

「那你就告訴她,我認為她做丞相對大家都有好處。」

苻玄皺眉:「郡王用這個理由,何時才能讓謝相明白您的情意啊?」

衛屹之失笑:「放心,她最相信的就是這種理由。我將領做久了,還以為有話直言就好,哪裡想到她戒備心重,反而適得其反,總之你按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苻玄替他不值,丞相到底是男子,沒有女子善解人意。

今日的朝堂氣憤分外詭異,明明沒有大事也硬是拖了許久。

所有人都在暗中觀察謝殊的反應,但她除了不再隨便開口外,神色如常。

謝銘賀和謝銘章那幾個老人也都在悄悄觀察她,見她根本沒像受傷一樣,都很意外,再看看衛屹之身後一排武將,不禁心存忌憚。

謝殊這個臭小子,什麼時候和對頭勾結上的!

齊徵這次辦事很靠譜,當夜子時,名單上的人全都被他請來了相府。

書房不夠大,謝殊在廳中接待了眾人,足足數十人,幾乎都是謝家遠親。謝殊叫齊徵帶著相府幕僚先避一避,笑道:「今日要與各位親戚說說家常話。」

眾人忽然跪了一地。

謝殊起身道:「諸位快請起吧,本相被拔除錄尚書事職位,謝家裡只有各位跪地求情,本相謹記在心,感激不盡。」

謝子元道:「丞相嚴重了,自古家族內鬥都是損己利人,可惜吾等人微言輕,幫不了丞相。」

「不怪你們,是幾位長輩權勢大,其他族人必定也有迫於無奈的,畢竟大晉重視孝道,忤逆長輩可不是好名聲,大多數人為官還需要靠長輩舉薦的。」

跪在角落的謝運見她寬容,以頭點地道:「謝運蒙丞相提點才有今日,卻恩將仇報,實在慚愧。」

謝殊將他扶起來:「你今日肯來見我就不算恩將仇報了。謝家難得有武官,還望你明辨是非,以後建功立業,也算是對我的回報了。」

謝運越發慚愧,連聲稱是。

謝殊坐回案後:「我雖然貴為丞相,但認真計較身份,和在座各位沒什麼不同,甚至還不如各位。如今謝家近親人才凋敝,遠親卻是人才濟濟,偏偏掌握家族命脈的就是那些無才無德的近親。今日我只問一句,在座各位可願與我謝殊一起,重振謝家。」

眾人驚愕,她的意思是要靠他們這些遠親重建謝家權力中心?

這在重視血親關係的世家門閥間可從未有過啊。

謝殊再問一遍:「各位可願?」

謝子元最先下定決心:「下官誓死追隨丞相。」

謝運也道:「誓死追隨丞相。」

眾人齊呼:「誓死追隨丞相。」

遠親們走後,謝殊去了祠堂。

燈火灰暗,謝銘光的牌位如同他生前為人一樣冷肅威嚴。

她倒了酒放在牌位前,卻不跪不拜,只是冷眼看著。

「八年教導,兩年為相。你叫我求穩求平,保全整個謝家,而如今,謝家就是這麼對我的。若你還在世,會怎麼說呢?是鑒於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殺了這幾個害群之馬?還是任由他們無法無天自取滅亡?你要的是家族長久繁盛,他們卻只求眼前利益,你又何必將這些人的命運都加諸在我一人身上。不過好在這一箭,倒是痛快地刺斷了我記掛的那點養育之恩。」

她走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之前我是為了生存做這個丞相,現在我改主意了。你給我的都已被你的族人弄丟了,之後我要自己拿回來。總有一日,我要這只記得你謝銘光的謝家,整個都匍匐在我這個私生子的腳下。」

她端起祭酒仰脖飲盡,轉身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