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適之當初被俘虜時那一隊人馬不過幾十人,卻耗費了秦兵數百人才被制服。當時他力戰到底,只剩一人,渾身浴血仍巋然不跪。秦軍將領深受震懾,認為他是個將才,將他捉去秦國後數次對他招降,但他堅決不從。
在知情人眼中他是個英雄,可在外人眼裡他終究是個俘虜,是被秦國丞相作為示好的禮物送回來的。他覺得自己讓衛家丟了臉,怎麼也不肯答應衛屹之稟明皇帝,只在府中安心養病,也不與外界接觸。
十幾年苦役生涯讓他不堪重負,渾身是病。衛屹之請了不少大夫來瞧,都說難治,要麼就說需要稀世藥材,有的藥材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襄夫人愁得頭髮又白了幾根,經歷了失而復得,就不敢去想得而復失,她生怕衛適之撐不下去。
午間衛適之吃了藥睡了,她在他榻邊守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出門,剛要吩咐下人去煎晚上的藥,管家帶著沐白走了過來。
「見過襄夫人,我奉丞相之命,來為衛大公子送些藥材。」沐白揮了一下手,身後兩個小廝將手中捧著的幾個大紙包送到襄夫人眼前。
每包藥材外面都寫了名稱,襄夫人看清後分外詫異。她這些日子一直聽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材名字,記得分外清楚,這些藥材竟然都是衛適之需要的,可是明明都很難找的啊。
「丞相從何處尋來的這些藥材?」
沐白以為她是心存偏見不放心自家公子的東西,心裡還嘀咕了兩句,口中道:「有些是從西域尋來的,有些是覆舟山下藥圃裡的。」
「可是……那是皇家藥圃啊。」
沐白昂昂脖子:「丞相為國盡忠,陛下肯定不會介意賜點藥材給他的。」
「……」襄夫人悟了,丞相又利用權勢僭越了,不過這次也的確是幫了衛家大忙,她揉著帕子稍稍掙扎了一下就妥協了:「那就謝過丞相了。」
衛屹之當天回府後收到消息,頗為意外,他母親居然沒將沐白掃地出門,還道了謝,真是讓他受寵若驚。
晚上去探望衛適之,剛好襄夫人也在,他故意將此事告訴了衛適之,有意無意地慫恿他見一見謝殊,一邊暗中觀察襄夫人的神情。
衛適之一聽果然道:「丞相對我有大恩,我是該當面拜謝才是,讓他來府上也不妥,我該親自去相府才好。」
「不用,謝相知道你回來的消息後就說要來見一見你,你身子不好,不需要專程跑一趟。」衛屹之說完看向襄夫人:「母親覺得如何?」
襄夫人將藥碗放在衛適之手邊,哼了一聲:「你要請就請,我才不管招待!」
衛屹之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
剛好這幾日安珩等人都在都城裡四處轉悠,有謝冉陪著,謝殊樂得悠閒,收到衛屹之的邀請就答應了。
休沐當日,襄夫人一早就帶著婢女上香去了。她受了謝殊恩惠不好將人擋在門外,可要讓她眼睜睜看著謝殊跟自己兒子眉來眼去……那還不如殺了她呢!
大司馬府前早有小廝等候,老遠看到相府車輿就去稟報衛屹之,沐白打起簾子時,他已經親自來迎了。
謝殊剛探身而出,車中有道聲音道:「丞相披著大氅吧,外面冷得緊。」
衛屹之聽出那聲音像是楚連,稍稍走近幾步,果不其然是他,頓時有些不悅。
謝殊還真聽話的披上了大氅,厚厚的毛領貼著粉白的臉,嬌嫩似早春二月花蕊。她從車上走下來,看到衛屹之盯著車內,笑道:「楚連要出來買些東西,我便讓他與我一起出門了。」說完吩咐沐白帶楚連去辦事,回頭再來接她回府。
衛屹之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壓根不知道楚連對她的心思,只好抿緊唇什麼話也不說了。
一進大司馬府便聞到陣陣幽香,謝殊轉頭看了看,庭院中有株白梅開得正俏。今日太陽出奇的好,照在枝頭,將雪白的花瓣染成了微微的金黃,美不勝收。
剛好衛適之還在喝藥,尚未整裝,衛屹之便讓謝殊去近處欣賞,也好打發些時間。
謝殊走到樹下,卻見穆妙容從後面庭院走了過來,杏色對襟的襦裙,束腰的腰帶上就繡著梅花紋樣,發間也別著幾朵梅花,當真人比花豔。
衛屹之看見穆妙容,有心帶謝殊離開,她卻主動打了聲招呼:「穆姑娘,許久不見了啊。」
穆妙容原本低著頭,聽到聲音才看到她,見她和衛屹之並肩站在梅花樹下,蘭芝玉樹,相得益彰,真想扭頭就走。但她來此是有事找衛屹之的,只好忍耐著走上前去,向二人分別見禮。
「穆姑娘這段時間在忙什麼呢?許久沒見你了啊?」謝殊笑得親和,像是將之前的事都給忘了一樣。
穆妙容道:「我正打算請武陵王准許我回寧州去,如今寧州局勢穩定了,我想回去祭拜父親,探望兄長。」
衛屹之覺得有些突然:「怎麼沒聽你提過?」
「其實我早有這想法了,只是這幾日武陵王和襄夫人都忙碌著,我便沒有提起。」
穆妙容也不是沒數,這段時間衛屹之對她敬而遠之,太后那邊也杳無音信,就因為這樣,連都城裡的親戚都不與她怎麼走動了,只有個桓廷一直對她死纏難打。她也是想趁這個機會避開這些煩心事罷了。
謝殊忽而生出了個念頭,對衛屹之道:「武陵王可否回避一下,本相想與穆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衛屹之也不多問,轉身走了。
謝殊問道:「穆姑娘此去甯州,可告訴了桓廷?」
穆妙容垂著眼不看她,嘴裡輕輕嘁了一聲:「我為何要告訴他?」
「他對你情深一片,你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還不知道以後是否再回來,自然該知會他一聲。」
穆妙容手撚著腰帶上的墜子不說話。
謝殊悄悄看了看她的神情,忽而歎了口氣:「算了,還是不告訴他的好,畢竟他家中也為他安排好婚事了。」
穆妙容一愣,抬頭看著她:「什麼?」
「你不知道嗎?他這段時間沒來找過你吧?因為他覺得反正你對他無意,他乾脆就放棄吧,所以打算接受家裡安排娶別人去了。」謝殊望著天搖了搖頭:「我可憐的表弟啊……」
桓廷是沒來找過穆妙容,那還不是因為這段時間被謝殊派去接待使臣了。穆妙容卻並不知情,錯愕地看著她走遠。
謝殊走到廊下,衛屹之正等在那裡,笑著問她:「你都與她說什麼了?」
「和你一樣,幫了恩平一把而已。」謝殊叫住一個小廝,吩咐道:「你去找到桓公子,讓他準備一下陪穆姑娘去甯州,就說本相准了他的假了。」
衛屹之眼眸一轉,微笑道:「我似乎知道你是怎麼幫的了。」
經這一耽擱,婢女來稟報說衛適之已經起身了。
謝殊跟著衛屹之走進房中,見他斜倚在榻上,髮髻微鬆,身著赤絲滾邊的袍子,腿上蓋一件荼白大氅,眉眼俊逸,只是刻了些許滄桑,看起來像是個隱居山野的散客。
當日在官署已經見過謝殊,衛適之自然知道她是誰,立即就要起身行禮,被謝殊攔了下來,「總算見到武陵王口中時常念叨的大哥了,果真風姿過人。」
衛適之笑了笑,牽動了咳嗽,好一會兒才道:「說起風姿過人,我們家有屹之一個就夠了。」
衛屹之請謝殊就座,笑道:「大哥長得像家父多些,我比較像家母,我們兄弟二人的相貌不怎麼相似的。」
謝殊看著他們,一臉豔羨:「有兄弟真好啊。」
正說著話,外面有小廝直沖了進來,一口一個「不好了」:「郡王,苻侍衛被秦國使臣抓走了。」
衛屹之站起身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剛才,苻侍衛隨夫人去上香,半路遇著秦國使臣,被說成是叛賊給抓了。夫人讓小的趕緊來稟報郡王。」
衛屹之皺眉:「吩咐了他最近不要露面,怎麼又出去了。」
謝殊起身道:「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安珩的車馬停靠在東陽門外的青溪中橋旁,此地是貴族聚居之地,沒什麼平民,也不擔心被百姓圍觀。
苻玄被幾個彪悍的侍衛圍著站在他面前,不跪不拜。謝冉在旁皺著眉道:「安丞相,只怕是誤會吧,此人是武陵王的貼身侍衛,豈會是你們秦國的反賊呢?」
安珩口中發出輕笑:「武陵王居然收容我國叛徒在身邊,我看這次沒誠意的倒像是晉國。」
他身後的使臣幫腔道:「請謝大人將此人交給我們處理,畢竟此人是秦國人,難不成你們晉國要庇護他嗎?」
襄夫人的馬車還停在一邊,她連上香的心情也沒了,一直耗到現在,早忍不住了,對安珩道:「我大司馬府的人怎麼就成秦國人了?安丞相是一國丞相,也不能是非不分吧!這裡可是晉國!」
安珩之道她身份,不好與她爭執,乾脆閉口不答。
遠處車輪轆轆作響,不用轉頭去看就知道是武陵王來了。然而馬車到了跟前,車簾揭開,最先下車的是謝殊。
她走到安珩跟前,攏了攏大氅,笑道:「安丞相這是怎麼了?好好的與一個侍衛動什麼氣呢?」
衛屹之跟在她身後過來,瞥了一眼苻玄,怒斥道:「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回來!」
苻玄立即道是,往前直走,那些圍著他的侍衛跟著他移動腳步,時不時看向安珩,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擋人。
「慢著。」安珩抬手攔住苻玄,對衛屹之道:「武陵王這個侍衛是我秦國人,而且是秦國罪人,還請武陵王將他交給本相處置。」
「秦國人?」衛屹之一臉好笑:「本王方才在府中聽到消息就覺得好笑,他雖然姓苻,卻跟你們秦國半點關係也沒有,而是我晉國軍人,這點不只在場的晉國官員可以作證,也不只本王和家母可以作證,連謝相和我國陛下也可以作證。」
安珩似笑非笑:「那證據呢?」
謝殊忽而反問一句:「那安丞相的證據呢?你說他是你秦國罪人,可有證據?」
安珩微微皺眉,靠指認肯定不作數,謝殊這邊也大可以咬定他是晉國人,根本爭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殊又道:「若安丞相不放心,本相可以派人去取他的身份憑證來。」
一朝丞相要弄個憑證還不簡單。安珩抿唇不語,只是視線來回掃視過她和衛屹之,沉默了許久,忽而笑了一聲,「原來如此,那看來是本相誤會了。」
他命侍衛放了苻玄,又與衛屹之和謝殊分別拱手致歉:「本相也是為秦國安定著想,所以見著與叛賊一模一樣的人自然多心,還請二位不要介意。」
「安丞相忠心為國,本相欽佩。」謝殊還了一禮,隨即吩咐謝冉道:「今晚在相府設宴,本相要好好招待安丞相和各位使臣。」
安珩笑著道了謝,領著人離去。
登上車後,他又看了一眼並肩站著的謝殊和衛屹之才放下車簾。
秦國如今東極滄海,西並龜茲,南包襄陽,北盡沙漠。東北、西域各國都與秦交好,只有東南一隅的晉國至今不肯低頭。
他連日來觀察晉國官員,發現上層之間似乎緩和了不少,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世家爭鬥不斷。外界也傳聞這二人是敵對關係,可今日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安珩摩挲著腰間玉佩,呢喃自語:「若這二人都在我秦國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