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詔命,前往剛拿下不久的邊疆豫州駐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擁躉們捶胸頓足,當初謝老丞相就是這麼對付武陵王的,現在又來了!
襄夫人自登上車就一直死死盯著衛屹之,他裝模作樣地拿起書卷,被她一把搶走:「我不明白!口口聲聲說非她不可的是你,可臨了她卻將你逐出了都城,你就這麼接受了?」
衛屹之歎息道:「母親若是把她當女子看待,自然覺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將她看得和我一樣,也許就能理解了,畢竟謝家責任在她身上,她這麼做本也無可厚非。」
襄夫人反駁不了,忍不住嘀咕:「謝銘光到底怎麼想的?弄出這麼樁事兒來,如今她要一直這樣下去,我豈不是一輩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會的。」衛屹之隨口說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誰。
沐白端著藥走進書房,就見謝殊孤孤單單站在窗邊。
「公子既然捨不得,何必一定要讓武陵王離開都城嘛。」
謝殊轉身接過藥碗,撇撇嘴:「他走了,會稽王會勢單力薄,衛家勢力無法趁機漲高,我才有機會做好部署。」她說著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將我寫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過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謝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這是對整個謝家都下了命令嗎?」
「嗯。」謝殊仰脖灌下湯藥,苦得皺了皺眉。
若是衛屹之還在,應該會記得給她加蜂蜜的。
沒過幾日到了中秋佳節,宮中設宴,君臣同慶。謝殊一直深居簡出,到這時候也不得不露個臉。
大殿裡燈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絡秀因為滑胎還在休養,司馬霖孤身到場,他脾氣好,臣子們行禮之後便各自交頭接耳去了,一片歡聲笑語,毫不拘束。
殿外太監高聲唱名,謝殊走入,殿中倏然鴉雀無聲,眾人趕緊起身行禮,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對皇帝還要恭敬。
謝殊朝司馬霖行了禮,就座下來,明明神色溫和,大家卻放不開,一時氣氛冷凝,先前的熱鬧全沒了。
對此謝殊只能歎息,常言道高處不勝寒就是這般滋味。在場對她不滿的人多得是,對她畏懼的人更多,但都同樣不敢再多與她接觸。
好在還有個王敬之,他一喝酒那灑脫性子就上來了,走到謝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處實在無趣,不如讓在下來作陪吧。」
謝殊笑道:「太傅真是體貼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著,借著醉態扯著她的衣袖與她低聲笑談,二人笑聲不斷,不時惹來其他大臣側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這是要趁機主動貼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經在動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對面的桓廷最心焦,沖謝殊使了好幾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對不起仲卿啊!
這廂成功糊弄了別人的王敬之借機湊近謝殊低聲道:「會稽王已經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會與丞相開誠佈公了。」
謝殊朝上方的司馬霖掃了一眼,嘴角笑意漸漸隱去,起身行禮道:「陛下恕罪,微臣身體不適,要先行告退了。」
諸位大人趕忙起身相送,司馬霖放下手中酒盞挽留道:「丞相且慢,朕還有話要說。」
謝殊離開坐席,逕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馬霖站起身來,連喚好幾聲,她腳步仍舊不停。無奈之下,他提著衣擺下了玉階,竟一路小跑來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們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這份上,實在是毫無地位了。
謝殊到底要給皇室面子,停步轉身道:「陛下要與微臣說什麼?」
司馬霖走上前來,眉眼溫和如舊,絲毫沒有身為皇帝的架子,甚至還抬手做了個請:「丞相隨朕走一走吧。」
這些話也的確要避開大臣,謝殊只好隨他走出殿門。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園裡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濃烈的過分。司馬霖踏上池上石橋,停了步子:「丞相將武陵王調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瞞你,朕的確悄悄下旨傳會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讓賢。」
謝殊負手站定,望著池中圓月倒影:「陛下為帝已經足夠仁德賢明,何來讓賢一說?」
司馬霖苦笑一聲:「丞相不必寬慰朕。朕貴為先帝嫡長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為君的教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終究是這副溫吞性子。朕也知道責任為重,但有生之年還是想擺脫一回。丞相一定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其實朕更嚮往尋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樂。」
「微臣理解,微臣還有個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親。」
司馬霖有些詫異。
謝殊一手扶在欄上:「王公貴胄嚮往尋常百姓的自由和樂,尋常百姓卻又嚮往王公貴胄的奢華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卻不知無論哪種生活都是煎熬。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擔負著責任的又豈只是陛下一人?」
司馬霖無言以對。
謝殊轉身面對著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雖然是您讓出了帝位,會稽王將來卻未必不會斬草除根。所以微臣覺得陛下還是慎重些才好。」
司馬霖垂眼歎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瞞丞相了。皇后難產後身子虧損,保胎困難,朕不打算納妃,也許今後膝下只這一女,此事會稽王也知曉,朕對他根本毫無威脅。朕也嘗試過,但登基以來發覺自己真的不適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負的沒有地位,有地位的沒有抱負,難得有會稽王這樣身份和心智都極為適合的人選,朕不能耽誤了大*山。」
謝殊沉默地站著,一言不發,許久後行了一禮,轉身離去,衣擺拂過層層花葉,簌簌輕響,越發襯得周圍清幽安寧。
回到相府,疲倦至極。沐白先打來熱水讓她清洗手臉,休息片刻,又端來湯藥,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謝殊強打著精神,吩咐他去將謝家幾個親信官員都叫來。
書房裡很快就擠滿了人,謝子元和謝運都是剛從宴席上過來,對謝殊和司馬霖交談了什麼很好奇,此時已有些迫不及待。
謝殊請幾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門,這才道:「諸位一定還不知道,會稽王已經秘密到達都城外,與掌管都城防護軍的楊嶠會合了。」
幾人大驚,面面相覷。
「各位不必驚訝,此事是陛下有意為之,他有心將帝位讓給會稽王。」
「那怎麼行!」謝運按捺不住:「丞相一定要阻止陛下!會稽王與謝家結怨頗深,他做了皇帝,必然會打壓謝家啊!」
「會稽王有備而來,絕不會無功而返。陛下不肯改變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則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讓都城陷入戰火,否則會讓謝家牽扯更深。」謝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後,半倚半坐:「當初是迫於無奈才捲入皇權紛爭,如今謝家權勢穩固,正是時候抽身事外。想必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辦吧。」
謝運見她神色恬淡,鎮定自若,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馬霆第二日以覲見太皇太后之名請求入都。宮中眼線報來相府,說太后和皇后為此苦勸陛下無果,宮中此刻一片慌亂。
大概是昨日太過勞累,謝殊吃了早飯也沒忙政務,只臥在榻上闔目養神。天氣漸漸轉寒,沐白怕她凍著,拿了件披風悄悄蓋在她身上,剛退出門外,又嗖的一下竄回來,急急忙忙推謝殊:「公子,快些起來,會稽王來了!」
謝殊睜開雙眼:「比我想的早了許多。」
說話間司馬霆已經到了書房外,謝殊整了整衣裳出門相迎。
金冠藍袍,碧玉扣帶,十八年少,風華正好。司馬霆站在廊下,像極了袁貴妃出眾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謝殊感觸最深的還是他如今不動聲色的沉穩。
「殿下光臨寒舍,本相榮幸之至。」
「丞相客氣了,是本王叨擾了。」
二人寒暄兩句,進了書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熱茶。
「聽聞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帶了些補品,希望能對丞相有所幫助。」司馬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魚貫而入,禮品成堆地搬了進來。
謝殊見了只是笑了笑:「多謝殿下了。」他有意示好,她若刻意劃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馬霆揮手遣退下人,盯著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謝殊端茶慢飲一口:「知道是知道,卻不知殿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本王不想繞彎子,謝家勢力如今在朝堂遍佈各部,根深蒂固,本王還不會傻到貿然去動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會把謝家怎麼樣。」
謝殊對此毫不意外,因為這是事實。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長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馬霆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雖然假,但也是表態了。他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忽而轉頭問:「你不會打算讓仲卿哥哥一輩子駐守邊疆吧?」
謝殊淡淡道:「豫州剛剛收復,還有些不穩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懾一番,以保大晉長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馬還是該回都覲見的。」司馬霆不等她回答,舉步離去。
司馬霖幾日後下詔,自稱身體抱恙,急需靜養,傳位會稽王,著其於冬祭大典後登基。
陰冷的北風夾著濕氣刮入建康,衛党振作不已,奈何群龍無首,一時不好動彈;王謝各自收斂鋒芒,看不出動作;各大世家觀望的觀望,忐忑的忐忑,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謝殊一直操勞,久病不愈,終究不是辦法,便將謝瑄安排在身邊幫助自己處理政務。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馬霖讓位之舉不當之外,倒也沒什麼大事,她難得有了些清閒。
謝瑄每日午後過來,在謝殊書房裡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著成年男子的髮髻,身量長高,除了兩頰還有些偏圓外,神情舉止竟愈來愈有謝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進來乍一眼看到,還將他認錯了。
「丞相,」謝瑄從案後抬起頭來:「豫州有封摺子提到了秦國丞相安珩的行蹤。」
謝殊坐在他對面,擱下筆,咳了兩聲:「怎麼說的?」
「探子在燕國發現了他,據說燕國國君十分欣賞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沒在燕國久留,幾乎將北方十國都走了個遍,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後來又不知所蹤了。」謝瑄說完笑了笑:「這是在學孔子周遊列國吧。」
「此人終究是個禍患,若能知曉他現在的蹤跡就好了。」謝殊說著又咳了兩聲。
謝瑄給她倒了盞熱茶,又道:「冬祭將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請武陵王回都,這該如何處理?」
「會稽王比他們還急,我已傳信去豫州,武陵王應該能趕回來,你就這麼回復吧。」
謝瑄稱了聲是,正要落筆,沐白快步走進了書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麼?」謝殊以為自己聽錯了:「出什麼事了?」
「武陵王巡視邊界時遇了埋伏,據說是北方十國聯兵設伏。」
謝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來:「十國聯兵?不可能,他們怎麼會這麼齊心!」
「千真萬確,剛剛快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軍營報信的士兵稱武陵王當時已經受了重傷,現在還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謝殊忽然想到什麼,心中一急,猛咳起來,沐白連忙上前給她順氣:「公子不必擔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她捂著胸口喘息:「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