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翌日。

姜窕回到酒店,她每天都按時跟劇組大巴去橫店,從未因為住遠了就有所懈怠和遲到。

為趕拍攝進度,這個月,袁樣推掉許多其他活動,幾乎都在跟組監工。

所以,每天都能見到師父,也不奇怪。

姜窕今天來得很早,巴士上還沒什麼人。袁樣一個人坐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他看著外面,半邊臉被天光映得幾近透明。

姜窕拎高化妝箱,坐去了他身邊。袁樣分了點目光回來,笑著打招呼:「早啊。」

姜窕把箱子擱到腳邊,抬起頭看他:「早,你這幾天天天過來麼。」

「我在等宣判啊。」袁樣輕松隨意地回著。

姜窕知道他在指什麼,鼻尖發澀,她突然沒辦法說一個字。

袁樣雙腿交疊,手搭在膝上:「心裡有結果了麼?」

姜窕吸了吸鼻子,企圖把那些泫然逼退回去:「不是說給我一個月考慮嗎?」

袁樣挑唇:「那總該有個傾向吧?」

「我……也不清楚。」姜窕遲疑。

袁樣哼笑一聲,似是毫不在意:「我就知道,昨天還義憤填膺地說死都不離開呢,今天就……我也不清楚。」

他捏細了嗓門,像個爸爸在學小女兒說話一樣,賤兮兮的,卻充滿調皮的愛意。

「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

窗外有一簇鳥雀急促飛過,袁樣這樣感慨著:「不用一個月,你也能想清楚了吧。」

生活中兩難的時刻太多了,姜窕絞著手指,想要爭辯:「師父,我還在想。」

袁樣回頭,對上她眼睛:「我留不住你的,哪怕沒有其他外因,你們總要走,你,孫青,還有那些小學徒,早晚有一天會走。」

「為什麼?」姜窕真的從未想過自己有離開工作室的一天。

「除了狗血的要死的師生戀橋段,你見過有哪個學生和老師,最後永遠待在一起了,沒成為對手都是好事情,」袁樣手指拂在窗沿上:「化妝這東西,又不是武功招式,可以寫本固定的秘籍世代傳承下去,它不是特定的,一千個妝化妝師,一千種審美,我存在的唯一功效,只是幫你們提升技巧。比起跟著我依樣畫葫蘆,我寧願你們有個人風格。」

姜窕:「……」

袁樣接著說:「我二十六出師,比現在的你還年輕一歲,就把老爸過繼給我的房子賣了,打算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也就是現在的shape工作室,找門面房,裝修,招人,等團隊真正成型,我已經身無分文了。」

他眼神縹緲,似是陷入了極深的回憶:「但那是我人生中,最愉快難忘的一段經歷。沒有苦盡甘來,沒有功成名就,但非常滿足,我還收獲了愛情,遇到了你……師娘……?」他頓住,斟酌著稱謂:「還是師爹?」

「師父夫?叫萌點,獅虎虎。」姜窕替他思考著。

「不管了,就師娘吧,口頭上占個便宜,」袁樣笑:「他也沒錢,窮小子一個,在小公司上班,幹外貿,業務又不行,提成少得可憐。但他啊,還是經常擠個百把塊錢給我,讓我買杯面吃,他就那樣,連個錢夾子都沒有,從口袋裡翻出皺巴巴的幾張一百塊錢,跟我說,別餓死了,他不想變成鰥夫。」

「後來呢?」姜窕變成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沒錢怎麼了,有技術啊。所以我一點也不絕望,後來,心態好,我和工作室果真也越來越好了,約妝不斷,工作室規模越來越大,我接了許多活動,開始上節目,趕通告,成為幾個節目的常駐嘉賓,反正,越來越忙,忙得都沒了生活……」

姜窕忽然不想讓他再往下說了,她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袁樣似乎沒停住的打算:「你估計也能猜到了,你師娘和我分手了。分了二十年了,我還是只認他一個人能擔得上你們師娘二字。你說他這人好玩不,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打都打不走,我風光起來了,錢多的花不完,他頭也不回就離開了,」

「師父……」姜窕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抓住他手臂,溫柔的揪緊。

「知道為什麼嘛?我能給他的時間太少了,兩個人能相處的時光太少,感情就這麼被耗沒了。後來,我也談過不少男友,沒有一個比他好。也有可能是我心理上過不去,因為我總想著啊,我現在錢多名氣足,他們肯定是圖我什麼。」

「……也許不是的,有真心的。」

「是,也許不是,但無法控制地想往那些方面想。我和你說這些,沒別的意思,沒要給你洗腦,讓你去誰誰誰那。我要是幹得來那套我早去做三無傳銷了。只是想告訴你,有個真心喜歡的人不容易,尤其,目前你身上,也確實沒什麼能幫襯他能讓他得勢的東西。他什麼都不圖,就是喜歡你,想對你好,這一點,多不容易,」

姜窕頷首,認可這個說法:「是。」

「我因為事業丟掉這個人了,不想看你步我後塵。你說你喜歡跟著我跑,我也樂意,但這樣,你們兩個就沒了共處的時間,肯定很難發展下去。更何況,你那位的職業也好,正好跟你有交集,不用你放棄喜歡的工作,」袁樣拂開她的手:「讓開,我不想看見你了,一看到就嫉妒。」

「師父……」她換兩隻手攬住他臂彎,就是不撒開。

袁樣歎氣:「別考慮了,試試吧,換個地方發展看看,本來就在同一個圈子,你能見到我的機會多得很。雖然那小子答應我答應得很好,但男人這東西,我比你清楚,我沒法給他做什麼擔保。不過我這裡,絕對給你留條後路,如果有一天,他辜負了你,你隨時回來,工作室的門永遠敞著,師父永遠在這,除非死了。行嗎?」

他說著話,口吻就跟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奇。

姜窕眼底瞬間洶湧出淚水,她哽咽:「師父……我能抱你下嗎?」

四年啊,人生最長不過百歲,能有多少個四年。師徒有別,千百日的朝夕共處,她從未和他有過逾矩的親近。

臨近分離,姜窕忽地就想提出這個要求。

「抱幾把啊,我對女人的身體沒興趣。」袁樣靠回窗戶,似是要躲開徒弟的擁抱範圍。

袁樣極度厭惡這種煽情的戲碼,二十多年前,有個人,和他分手前,也說抱一下吧。

他拒絕了。

抱一下就不會走了?闊別前的親切,只會徒增更多傷悲。

他外表總是強硬而抗拒,心裡面的柔軟腹地,其實比誰都受不起挫瘡。

當年,如果他抱了那一下,他會不會就不離開呢。

思及此,袁樣正身,攬住自己徒弟的肩膀,擁抱了她。

直到眼眶邊的高熱散盡,他才松開她,他說:「抱也抱了,算是祝福,以後的路,你自己好好走,沒人再給你擦屁股了,或者,換個人給你擦屁股。他願意給你擦,他就是好的。」

「嗯。」姜窕應著,仿佛也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一時無言,窗外的光線逐漸強烈起來。

冬季的太陽,白晃晃的,以獨特的清冷方式刺人眼睛。

到點了,上車的人越來越多,許多工作室的同事和姜窕打著招呼,問早安。

她也一一回過去,與往常無異。只是誰都不知道,個把月後,她就要離開這裡,去一個嶄新的天地。

八年前,姜窕離開父母北漂求學;畢業後,她有幸得一名師教導,四處奔命的同時,又能勤學苦練,有所庇蔭;現如今,她得遇良人,為了今後的人生,終要自主抉擇,學會取捨。

世間事大抵如此,我們活著,我們成長,也許就是為了一場接一場的,鮮有征兆,還無能為力的別離。

**

晚上下班,姜窕回到徐徹公寓。

換好鞋,姜窕有些悶悶不快,傅廷川也注意到了。

待姜窕趿好拖鞋,他一下勾住她肩膀,歎息:「小姑娘啊,每天回家就給空巢老傅看這種臉色。」

姜窕失笑,瞥他:「……你倒是記得空巢老傅這個詞。」

「別忘了我記詞功力不錯。」

他帶著她坐到書桌前,自己也拉了個凳子待在姜窕身邊。

面對面的,像老師要和學生談話一般,鄭重其事。

「怎麼了?」姜窕乖順地坐在椅子上,看他。

傅廷川沒開口,劍眉微挑,故作神秘。然後,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個黑色的盒子,擱在桌上。

姜窕心一跳,看清那個式樣與尺寸不大像戒指的包裝後,才暗地裡略鬆一口氣。

還未看清表面的LOGO,傅廷川打開,從裡面取出一根手鏈。

白金色,有銀杏葉一樣圖案的嵌在鏈身,一共八片,每個圖案由滿當當的小鑽石組合而成。

鑽石切割得非常漂亮,閃閃奕奕。

看似細微窄小,實則匠心獨運,工藝高超。

傅廷川找到姜窕沒戴腕表的那隻手,抬高,邊細致地扣著,邊和她說:「送給你。」

姜窕想說,不能收。手的動作立刻有些許推拒。

「別動!」傅廷川捏緊,還皺眉在她腕上打了一下。

……莫名的羞恥感。姜窕不再言語,臉頰浮上一抹紅,就看著他戴好。

傅廷川搭扣好,放低她手,垂墜了幾下。

剛剛好,環在她手臂上,不過於出挑,卻也不會被忽視。

傅廷川和她十指交纏,說:「你昨天說的,你們小姑娘喜歡鑽石。」

「我說的,又不是真鑽石……」姜窕嘀咕。

「早就打算給你這個了,一直沒找到機會,」傅廷川恍若未聞,仍舊在自顧自陳述:「不敢送太貴重顯眼的,你肯定不收。」

姜窕在心裡笑,說:「你還挺懂我的嘛。」

傅廷川捏了捏她鼻子:「那是值得我了解。」

心情稍微好些了,姜窕打算把今早的決定告訴傅廷川:「哎。」

她叫他。

「哎是誰啊,」傅廷川倚回椅背:「收完禮物就不認人了。」

「哎是,傅老師。」姜窕故意逗他。

聞言,傅廷川懲罰性地掐緊她手,疼得姑娘家呼痛掙扯,眼淚汪汪地才松懈:「叫什麼老師,叫老公。」

「……呿。」姜窕扭頭,偏不。

傅廷川也不逼她,早晚有一天讓她心甘情願喊出這個稱謂。

羞怯的,溫柔的,纏綿的,平淡到細水長流的……全都會有。

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吧,要跟我說什麼?」

「嗯……」姜窕沉聲,兩只手都和他拉住,儼然一副要宣布重大事務的模樣:「我同意你的提議了,我可以去你的工作室上班。」

沒料到這麼快,欣喜掛上上眉梢,傅廷川追問她:「真的?」

姜窕抿唇,長長地,正式地,點了兩下頭。

「好,好……」傅廷川執高她的手,不禁在她手背上親了一口,啵兒一下,有輕微的響聲,男人內心的雀躍壓根蓋不住。

「你幹嘛呀?」姜窕想拽回自己手。

傅廷川不讓:「我高興啊。」

姜窕癟嘴:「我算是徹底叛變師門了……但是,我有幾點要聲明的,」她神情莊重:「我去你那工作,該做的事情,全都要做,該拿多少薪水,就拿多少,你工作室的人,怎麼對其他同事的,就怎麼對我,你呢,就是我的上級,我的老闆。我不想被區別對待,會難受。行嗎?」

「沒問題。」傅廷川直言正色。

「那就好。」姜窕呼著氣,心卻沒踏實下去。再怎麼要求,別人的看法也無法更改,前路迷茫,她看不真切,心裡不免忐忑。

「好。」

「你跟在後面好什麼啊。」

傅廷川不知道,反正,無論她現在要他做什麼,他都是好好好行行行。她要他去摘星星,他可能也會想盡一切辦法聯系航天總局。

**

隔日,姜窕照例回橫店上工。

女人在留意彼此裝束變化方面總是火眼金睛,尤其還是對色彩,造型辨識度極強的化妝師。

所以,午飯時分,孫青就察覺到姜窕的新手鏈。

她平素就喜愛首飾,對珠寶方面也頗為了解。

所以,今天看到自己的同事忽然佩戴了一條相當不接地氣的手鏈,她格外詫異:「天哪,姜窕,你手腕上的鏈子哪來的?」

「怎麼了?」姜窕停箸,警惕地問:「這手鏈有什麼問題?」

「這是Graff的i系列啊!你知道你這一根小鏈子值多少錢嗎?可以買一輛寶馬X1!T家C家在格拉夫面前都是渣好麼!」

什麼?姜窕不小心咽了一大口炒蛋,差點齁得背氣。

好不容順下去了,孫青還在窮追不捨:「快說,怎麼來的?」

姜窕尷尬:「……呃,就是我那個,來橫店玩的認識的老人,昨天送我的。」

「陪著玩幾天,就能有這麼高的報酬?我怎麼沒這麼好的親戚啊。」孫青捶胸頓足。

姜窕打哈哈過去:「指不定是仿款呢?我那親戚不是什麼有錢人。」

「那肯定也是高仿吧,」孫青捏著下巴,湊近端詳老久,咂舌:「好美啊……工藝這麼好,都快以假亂真了。」

好不容易驅走孫青這個珠寶癡漢,姜窕有些不安,打開手機,想搜搜這牌子到底是個什麼價值。

她不喜歡憑空接受男人贈送的東西,尤其這玩意兒還這麼貴,會有物質上的虧欠心和負疚感。

挫敗,官網根本就沒價格。

姜窕在不同類別裡尋找著同樣的款式,很快,她看到了手鏈所屬系列的名字。

格拉夫I系列。

i……姜窕百度了這個單詞,映入眼底的第一個釋義就是:

偶像,崇拜對象;

……

……好吧。

男人送女人珠寶,大多數是占有欲的表現,類似給自己的小貓戴上項圈。

可他,卻把自己送給她,告訴她,他屬於她,就在她手上。

只要她不主動摘下來,他將永遠緊密環繞,心如璀鑽,恆久遠。

這人好討厭啊……都不知道該不該還回去了……_(:3」∠)_